病床上，秦遇經歷了一次鬼壓床，在身體醒來之前，大腦率先將目前的狀況理順清楚，她沒失憶，記憶能追溯到酒桌到洗手間。

        不出意外，自己是被那個小溪小姐送來的。

        她走了嗎？

        “小遇！”

        見到秦遇轉醒，林朝第一時間放下手上的工作，湊過去喚她。

        欸？阿朝？

        “你怎么在這里？”

        一醒來看到熟悉的人，秦遇的心略安下來。

        “昨晚給你打電話，你同事說你進醫院了，我放心不下，順便來看看�！�

        其實是和秦遇約好到家后給他來電話，十點多林朝還沒等到，以為是秦遇還沒到或者忘記了，可消息遲遲不回復，林朝有些不放心，便打了個電話過去，始終沒人接，他才徹底慌張了，一直撥號到凌晨才被接起，卻被秦遇的同事告知他這個消息。

        便立馬開夜車來順便了。

        林朝說領導給她放了兩天假，這些天辛苦了，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秦遇一片心暖，也對同事們感到抱歉，連累她們奔波。

        想著假期，秦遇頗有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思。

        將秦遇送回家，沒來得及吃飯，林朝便匆匆趕回電視臺。他只請了上午假。

        等紅燈時，電話響了，用藍牙耳機接聽。

        “哥。”

        是小卓。林朝憂郁的眉眼一瞬間放晴，聲音也柔和起來。

        “你在開車嗎？我過會兒給你打過去�！�

        陳卓站在江邊廣電大廈的門口，手上拎著保溫盒，在樓前一片陰影下站著，額頭漫上薄汗，眼里卻滿是笑意。

        “沒關系，不影響。”

        林朝問他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啦，我出來找同學玩，路過電視臺，順便給你送點飯�！�

        順便忙活了一上午，對著菜譜來回確定。順便倒兩趟地鐵，步行幾百米。順便站在這里守著烈日等你。

        順便一句話帶過。

        “哥你該不會吃了吧？吃過我就先回去咯�！�

        男孩一如往常調皮的聲音，林朝感到心暖，他當然不想辜負小卓的心意。

        “我還沒吃哦�！绷殖�下意識摸摸肚子，發動車子，“我這邊大概還要十五分鐘，外面熱，你先上去等我一下，好嗎？”

        陳卓松了松不自覺攥握的手，答應下，并囑咐他不要著急。

        掛斷電話，林朝也不急了，調整了一下手表的位置，甚至有心情打開電臺音樂，安靜的聽著。

        現在已經中午了，超過了自己請假的時間，遲到十分鐘和一個小時也沒什么區別了，都要加班，早知道就和小遇一起吃頓飯了。林朝苦澀的想。

        可是小卓來找他了，那豈不就要讓男孩白跑一趟了，林朝又不后悔了。

        小卓是個體貼的孩子，林朝一直知道。無論是曾經沉默不語的他，還是后來沉穩內斂的他，以及現在這個笑容明朗的大男孩。

        林朝更喜歡現在的小卓，愛笑愛鬧，有時還會調皮搗蛋，可這才是男孩子的本性，他愿意和小卓一起守護這份童真。

        還好啊，都過去了，無論小卓，還是小遇。

        還是自己。

        林朝想起在孤兒院第一次見到陳卓時，男孩小小一只，見到人就躲到桌柜底下，用烏亮的大眼睛竊竊的打量著。林朝心酸又軟，像被泡到了酸發酵水里。

        給他喂飯，給他洗澡，給他講故事。

        林朝如愿獲得了男孩的信任，直到被全然依賴。小陳卓變得愛說話了，有好吃的也會和自己分享，甚至有時會在他放學的路上提前等待。一起回家。

        那時候，林朝的校服兜里總會裝幾塊硬糖。因為小卓說，軟的黏牙。

        林朝照顧出感情，也享受這份依賴。只是小家伙對他人的接觸仍處于一種一靠近就應激的狀態，包括從來和藹的呂院長，小卓也會害怕到顫栗，林朝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將他抱進懷里，慢慢拍扶，直到男孩神經放松后累得睡著。

        林朝不忍心再勉強他。

        有段時間，林朝被學校里的小混混逼迫，因為他成績好，就要求幫他們考試，幫他們和家長告假，可以給他報酬。

        可林朝不屑于做這種事，嚴辭拒絕了。

        直到有一次放學，林朝摸著口袋里的糖果走路時，看到那群人將小卓的衣服全部扒光，讓男孩去河水里給他們撈鞋子。

        他們在岸上猙獰、狂笑，給在水里抖瑟的男孩倒計時。

        林朝怔愣了兩秒，飛快的沖進河里將男孩撈到岸上，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小陳卓眼含悲戚的望著林朝，原本烏亮的眼睛已經被泡的發紅了，還是要去撿掉在河邊的鞋子。

        岸上的人幸災樂禍的“鼓勵”陳卓，夸他干得不錯。

        “不要再撿了！”林朝被氣紅了眼，出口的聲音大了一些，嚇得男孩瞬間滯住了。隨后是更距離的顫抖。

        少年林朝，做了件陳卓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他不顧身上濕透的狼狽，將自己也剝了個干凈，只留一件底褲。

        撿起鞋旁的石頭，林朝朝岸上三個人走過去。

        那些人由嘲諷變得莫名其妙，直到看見林朝陰沉的有些詭異的臉，一步一步朝他們走來，突然跑起來。幾人才發現事情不妙。

        林朝他嗎的是個瘋子！

        三人中兩個輕度腦震蕩，有一個被打掉了四顆牙。林朝斷掉了三根肋骨。

        林朝人生中第一次暴怒和打架，以難堪收場。

        因未滿16歲，不需要負刑事責任，但需要賠償醫藥費，林朝并非留級，而是輟學了一年，去黑店打工還上了賠償。

        然而那些人，如亡命徒一班，有仇必報。瘋了的林朝他們不好惹，就去欺負林朝孤兒院的弟弟妹妹，仗著人多，惡作劇得逞就逃跑。

        呂院長讓大家在院里呆著，不要跑出去。

        相安無事了幾天，林朝松了口氣。可命運的塔羅牌不會停止翻動，悲劇降臨時，就如同多米諾骨牌效應，贈給了林朝一場清醒的噩夢。

        傍晚，林朝這天難得下早班。去找陳卓吃飯，正值初夏，小男孩蓋著被子躺在床上，說，哥我不餓，就想睡會兒。林朝怕他難受憋著不說，貼了貼男孩的額頭，將他身上的被子掀開，檢查他的身體，沒有淤青，沒有勒痕，林朝松了口氣。

        可吃飯的時候，他越想越不對勁，回房間再次查看，發現男孩不敢坐了。

        一個最絕望、最難以置信的想法冒出心頭，驚得林朝后背的布料在瞬息間被打濕。

        他將男孩帶到浴室，壓抑著身體的顫栗，讓他將褲子脫下來。

        小陳卓搖搖頭，可憐兮兮地望著林朝，林朝看著巴掌大小的臉蛋上全是可愛與童稚，他大口的呼吸，閉眼，他祈禱自己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他還沒見過媽媽。

        再睜開，眼前依然是男孩白皙瘦小的身體。

        怎么會…怎么忍心…

        林朝自己動手，強行脫下男孩貼身的衣物，陳卓這才哭出聲，他說，哥，真的，你別。

        祈禱破滅的時候，林朝將男孩緊緊地擁進了懷里，眼淚像斷了線一樣，打濕了懷里窄窄的肩膀。林朝如何會想到，八歲之后再也沒哭過的他，像是要一次性將這一生的眼淚用完。

        又如何會想不到，男孩是怕他又一次的崩潰發瘋，才選擇了忍受、隱瞞。

        上一次，那群人就是這樣威脅小卓，說撿不到鞋子，被扒光了吊到樹上的就是林朝。

        收起眼淚，藏好懦弱。林朝沒有將對不起說出口。

        他替陳卓清洗好身體，重新換上溫柔的神色，他告訴男孩，哥沒事。哥以后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了。小卓，哥只有你了，咱們一起勇敢的面對它好嗎。

        哥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那群人太過狡詐，林朝一直收集不足證據，怕小卓在眾人面前局促，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林朝堅持自己尋找證據，他問陳卓那天的行蹤，向經過的商鋪討要監控錄像，去那個陰暗逼仄的樓道敲各戶的家門，問他們的鄰居。

        “請問有沒有看到前天一個男高中生帶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男孩？”

        沒有。

        不知道。

        這哪能記得。

        林朝患上輕度神經衰弱，夜夜失眠。有時在工位上打盹兒，還會被廠長扣工資。晚上發出一點聲音就會睡不著，一眼到天明。偶爾去陳卓房間看看，發現男孩睡得深沉香甜，心上的大石頭才得以松動一瞬。

        然而命運好像捉弄不夠他。

        一次好不容易入睡的夜晚，又被起夜吵醒，林朝無奈，覺著自己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經過小陳卓房間時還是躡著手腳進去了，卻看見黑暗里，床上動了一下。

        林朝靠近時見男孩仍然在熟睡中，便以為自己是神衰久了，眼花了。

        然而并沒有。

        男孩的呼吸時沉時輕，眼皮因為裝睡而有些抖瑟。

        小卓。林朝喚他。

        小卓，看看我。

        陳卓緩緩睜開眼，眼里是一派清明和被識破后的心虛。

        林朝紅著眼眶，強撐起一個如常溫和的笑容，問，怎么還不睡。

        小陳卓眨眨眼說他起夜了。

        林朝聽見心臟在耳邊碎裂開的聲音，他揪了揪男孩的小鼻子，撒謊可不是好孩子哦。

        男孩見他沒有怪自己，笑了，真切又天真。

        林朝還是控制不住的泄露了一絲悲憫，他要男孩和自己說實話。

        然而男孩確說：哥，我們不查了好不好。不找證據了。

        我以后會護好自己的。

        哥。

        我羞。

        如果死亡可以洗滌自己帶來的罪孽，林朝會毫不猶豫的奔赴而去。

        哪怕千刀萬剮。

        只要能給留下的人一點清白。

        16歲的冬天，男孩時常一個人在天臺上發呆，世上真的有煉獄嗎。真的會有比人世間更痛苦的地方嗎。

        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始終不能邁出那一步。

        那是解脫，也是逃避。

        他只有小卓了，小卓也只有哥了。

        那之后，林朝收起了眼淚，收起了尊嚴，也折疊起自己的人生。

        變成了秦遇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樣子，無聲的、死氣沉沉的、傀儡一般的少年。

        后來的后來，結識了秦遇，逼走了那群人，林朝獲得了幾年來第一次喘息的機會。

        他年歲大，沒有人愿意收養他了，林朝覺著無所謂，他已經獨自慣了。只是每次看著弟弟妹妹們被領走，心里總是舍不得。

        直到小卓。

        陳卓九歲那年，被一家警察人家收養。小卓很乖，沒有鬧，沒有掙扎，只是在車上望著林朝，靜默地流淚。

        警察好哇，可以真正的保護小卓，從今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直到汽車沒入路口，沒入世界的另一頭，林朝才放開牽引的線。

        他攤開手心上被不小心攥皺了的紙，是小卓臨走前給自己，約定好離開后才可以打開的。

        林朝那時強忍淚水，換上笑容，摸了摸男孩柔軟的發，故作揶揄。

        怎么，我們小卓還知道害羞啦。

        紙條上的字跡大而公正，排列整齊，看得出稚嫩的主人下了大功夫。

        小卓說：

        哥，我是陳卓，我走以后，你好好吃飯吧？好好睡覺吧？睡不著的時候可以深呼吸三秒，我試過了，很管用的。

        哥，我又要有爸爸媽媽了，我是警察的兒子了，我挺開心的，以前警察幫過我們家。可我要離你遠了，哥我又開心不起來了。

        哥，我會好好生活，考個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學、好博士，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哥你也會的對吧？（不能再打人了！也不要被人欺負）

        以前那些不好的，哥你就忘了吧，忘了他們，別忘了我。

        我好了，雖然以前會害怕，但是現在真的好了。

        哥，林朝哥。

        我會用一生想你。

        小樣兒，才幾歲就揚言要奉獻一生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將短短的幾行字反復看，看著那個被劃掉的，怎樣也寫不好的輩字，笑了，笑得開懷，笑得夸張，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甚至感染了一整張紙，暈掉了幾排字。

        少年忙收起笑容，拍拍膝蓋上的土，上學去了。

        18歲那年，林朝生命中最珍貴的兩個人，一個離開了自己身邊，一個退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愿望可悲的實現了。

        暗淡無光的世界，歲歲如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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