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上元佳節
又過了些時日, 便是一歲將末,新年伊始。
雖然前方戰線之上,南周與北梁仍然彼此僵持, 但是在襄陽這座后方城池,終究還是顯現出些許喜慶的興味了。街頭巷尾,到處可見小販們叫賣著新年用的春聯、年畫、糕餅、煙花、炮竹等物。
李放清苦慣了,但謝家長公子可是最愛熱鬧的人, 他將街上能看到的新奇好玩的玩意兒都搬回王府。襄陽王府也被紅酥好好妝點了一番, 顯得喜慶又熱鬧。
大年除夕,雖然李放軍務繁忙, 還是將淯陽諸務交給副將打理,回到襄陽,陪卓小星一起過年。
能從百忙中偷得一點閑暇,已是這亂世之中難得的清歡了。
比至上元佳節,則是襄陽城一年中最為繁華熱鬧的時候了。
天還沒交未時,襄陽城內便已是張燈結彩。城內老老少少, 無論才子佳人, 莫不外出賞燈。街上人潮洶涌, 摩肩擦踵。
只有在這個時候,卓小星才覺得戰爭與殺戮似乎離這座城池十分遙遠。
襄陽城堅固的城池,不, 或許應該是說竟陵軍將士們用血肉之軀鑄就的另一座更高更大的城池將戰火隔絕在外, 保護了如今城內的安寧與溫暖。
晚飯之后, 李放拉著卓小星出門:“阿星你在涼州城長大, 應該還沒有見過我們襄陽城的熱鬧景象, 這次恰逢其會, 倒是不容錯過……”
他換了一身白色的大氅, 整個人看起來飄逸出塵。而卓小星身著一襲繡著白梅傲雪圖的紅色披風,明媚喧妍。兩人一紅一白,并肩走在襄陽城的街道上,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街上擺攤賣小吃的、賣燈籠的、賣各種小玩意的、雜耍的,一起看了過來。
“哇,是王爺帶著王妃出來逛街了。王爺,帶著王妃來我店里坐坐,鍋貼、餛鈍,我這兒都有——”
“王妃,來我這里,今日元宵,我這兒有剛出鍋的大湯圓,不甜不要錢……”
“這兒,這兒……我家店里可有我們襄陽城最好吃的甜酒釀……求王妃賞臉給個好彩頭唄……”
“王妃,來這兒……”
……
一時之間,整個長街到處可聞招攬之聲。
雖然卓小星早知李放在襄陽城甚得百姓敬重,亦見過襄陽城的軍民一心。此刻見到城中居民如此熱情,還是不免吃驚,臉頰更是微微泛紅。兩人雖有婚約,但嚴格來說,她如今還不是竟陵王妃。
可是襄陽城的居民儼然已經將她視作襄陽城的女主人,是該說李放在襄陽城太得民心,以至于讓這些居民愛屋及烏;還是說,襄陽城的民風這般淳樸熱情。
李放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附在她耳邊輕笑道:“阿星你之前率軍大敗北梁騎兵的事跡,已經傳遍了整個襄陽,只怕王妃現在在襄陽城的聲望,連我這個竟陵王都比不上呢。”
卓小星知道這人又是拿自己取笑,心中卻也微微感動。
她心中也清楚,在這亂世之中,黎民百姓所求的本就不多,誰若是真心守護他們的安全,他們就會甘愿為之奉獻。就像她從前去過數次的那個位于雪嶺關外的平寧小鎮,小鎮居民只是聽說她姓卓,都會想著將自己所剩不多的食物分給她。
這時,聽說王爺與王妃出門,前來圍觀的居民也越來越多。
李放顯然已經習慣這種被人圍觀的場面,瞅著她笑道:“恐怕今日不選個地方坐下來,這些人很難散場,阿星,你想吃什么?”
卓小星想了想道:“盡然是上元佳節,就吃湯圓吧……”
聞得卓小星之言,那湯圓店的老板登時喜笑顏開:“王爺王妃這邊請——”他又對著門外圍著的人群揮手道:“嘿嘿,今日本店拔得頭籌,大家都散了啊,散了啊——”
不一會,兩碗熱騰騰的湯圓便端了上來。
一顆顆圓溜溜白嫩嫩的湯圓躺在桂花酒釀里,加上紅棗與枸杞。輕輕咬一口,甜香沁人,卓小星只覺得整個人從身到心都得到了極大滿足。
隔著騰起的熱氣,她看到李放并沒有吃,而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卻極自然地浮現出笑意。
她一時有些不解,問道:“你怎么不吃,看什么?”
李放道:“看你。”
“看我?”卓小星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鬢發,莫非自己的頭上有東西。
李放卻微笑著搖頭道:“從前師尊讓我不可出家,說‘人間至味,在紅塵之間’。從前我從來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可是如今有你在我對面,我方知紅塵至味,在于我心。”
卓小星懵懵懂懂:“什么我心?”
李放道:“我心有一人,她在的地方,就叫紅塵。”
卓小星:“……”
這人,也許是從前正經慣了,連說情話都這么風雅。她也不知是不是湯圓的熱氣蒸得臉有些燙,卻又覺得自己不能被他給比下去:“我心也有一人,他在的地方……”
她一頓,一本正經地道:“他不在任何地方,就只在我心里,哪里也去不得。”
兩人從賣湯圓的小店出來的時候,華燈初上,襄陽的長街之上一片燈火輝煌。
李放路過一個賣面具的小攤,買了兩個面具。自己戴了一個,將另外一個扔給卓小星。
卓小星微微有些詫異,卻見李放輕輕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卓小星很快便明白了過來,方才鬧了那么一出,兩人這襄陽城夜游,想不被引人注目都難,于是她便將面具戴在頭上。
李放的面具是一只小狐貍,而她自己的則是一只貍花貓。
戴上面具之后,自然再也沒有人識得兩人身份,李放也顯得放松了很多。他拉著卓小星沿著街邊的小店一家一家的逛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來上一份。不一會,兩個人四只手就已經滿滿當當都是包裹盒子。
卓小星從前認識的李放,雖然溫和,在人前總是有幾分高冷自持的。誰料戴上面具之后,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肆意得活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想想也是,他自幼在清徵真人身邊長大,就算幼年之時跟著真人講學布道,四方游歷。既云修行,想必也無法輕松肆意的,及至后來,背負著心中的罪孽,又肩負著南周國運,更是無法隨心而活。
不過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八歲之后便是在鳴沙寨中長大,星沙鎮上雖是熱鬧,但是人人視她如為未來的少主,于是也不得不作出幾分威嚴;再加上深仇在心,肩負著十數萬人的命運,心中總是恍然不定,從來沒有像今日一般,只將自己當成這塵世之中最最普通的一個人,去和每一個陌生人說話、微笑,見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去嘗上一口,去買自己那些童年本應該去玩,卻永遠錯過的小玩意,去感受身邊人給予的愛意,并回報以同樣的深情。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伸出胳膊,將旁邊的人挽得更緊了些。
李放笑著看她:“逛累了吧,要不要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
卓小星搖頭道:“我才不累,和你在一起,逛多久都不會累。”
李放招手喚來一個侍衛,命他將兩人買的東西送回王府。然后轉頭向卓小星道:“既然阿星你這么有精神,我們去城樓上放孔明燈吧——”
卓小星眼睛一亮:“孔明燈?”
李放笑道:“此乃上元民俗,在襄陽一帶極為盛行。不過我也只是見人放過,還沒有試過呢——”
也許是被今日城中的熱鬧氛圍感染,也許是少女今日臉上發自內心的開懷笑容,讓素來憂思國事、從來不會將心思放在玩樂之上的竟陵王,都忍不住想將從前未曾體驗的玩法都與她一一試過。
“那還等什么,快走吧——”卓小星雀躍著,拉著李放就往城墻的方向而去。
“哎——別急——”李放拉著她:“我們得先去買燈——”
兩人找到了一個賣燈的小攤,買了兩盞孔明燈。
賣燈的老者拿出紙筆,道:“客人可以將心中的愿望寫在燈上,將燈放飛上天,心中所愿便都能實現——”
卓小星將信將疑:“真的都能實現?”
賣燈的老者神秘一笑:“事在人為,若是客人相信你的愿望會實現,那它終究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實現——”
卓小星歪著頭,提起紙筆,龍飛鳳舞在孔明燈的正面寫上“勝”字,微笑著對李放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贏下接下來的這一場大戰——”
李放唇角一彎,臉上浮現一個極為溫柔的笑容:“那就承王妃吉言,為了王妃的愿望不會落空,接下來我一定會努力的。”
卓小星看李放似乎并沒有提筆的意思,問道:“你不寫嗎?”
李放看著她,那笑容仿佛比滿街天的明燈還耀眼:“我心所愿就在我身邊,不需要寫在紙上。”他從后面挽住她,拉著她向高處而去。
襄陽城頭之上,卓小星舉著燈,李放拿出火絨,將燈點燃。
那兩盞孔明燈很快便搖搖晃晃地飛上天去,比翼向天空更高處而去。
兩人并肩坐在襄陽城墻之上,只見腳下亮著萬家燈火,天上升起無數盞明燈。
那是心之所在,那是紅塵人間。
第二日一早,卓小星起床未久,便見李放在院子里等她。
“從前諸事繁忙,還未帶你見過師兄。今日恰好有空,阿星你是否愿意與我同去?”
卓小星連忙點頭。
當日在淮江邊上雖是匆匆一瞥、寥寥數言,但是樂歌和尚的短短一言卻如醍醐灌頂,使她在蒙昧之時能參透已心,一直心存感激。
自她知道紅酥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對李放這個長于道觀的和尚師兄十分好奇;那日在仙人磯窺見紅酥夫人與樂歌和尚私會,雖然謝王臣曾言不可相擾,但是她也確實想知道那次之后,紅酥與樂歌的這一段情緣是否能有所進展。
馬車上,卓小星問李放道:“紅酥曾言你留在她竟陵王府,乃是因為你的師兄,是嗎?”
說起此事,李放嘆了一口氣道:“師父確實曾說師兄所求之道,與別人不同。脫于世俗之外,卻著落在紅塵之中。若是出家為僧,雖然可為一清正僧人,可是卻求不得已心之道;反而在紅塵之中,或可悟得至道。而紅酥姑娘雖出身青樓,卻自有慧性。可是她究竟是不是師尊所言師兄的命中機緣,我也不得而知。”他轉頭望向卓小星:“怎么,阿星你對這事有想法?”
卓小星笑道:“說起來,這些日子我在王府中,也多蒙她照顧,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幫她一把……”
李放聞言,若有所思。
未久,兩人就到了漢水邊。
這座仙人磯頭的小廟較之去歲之時已有了不少變化。燒著不少清香,香爐之中香灰積滿,供桌上擺著供奉的果品。小廟門口栽種著一顆桃樹,雖然此刻尚未展葉開花,樹枝上卻掛滿了不少的紅綢紅符。顯然在過去的半年之中,小廟已有了不少香客。
師兄弟相見,李放微微一笑:“看來大半年未至,師兄修持更上層樓,沉香寺已經有了不少香火——”
樂歌和尚看了看卓小星,又看向李放,笑道:“師弟既然與卓姑娘同至,想必已解百苦,消百厄,往后自有光明,師兄當為師弟一賀。”
李放笑而未語,卓小星口快,搶著道:“還未謝過禪師上次贈言之德。”
樂歌禪師稽首道:“阿彌陀佛,卓姑娘自有慧性。”
李放一怔:“什么贈言?”
卓小星笑瞇瞇道:“不告訴你。”
樂歌禪師亦笑道:“佛曰,不可說。”
李放正欲說話,望向樂歌忽而一驚,蹙眉道:“一段時日未見,師兄你的武境竟然下跌,這是怎么回事?”
卓小星也感知到樂歌禪師的武境竟然比上次見到之時,確實有所下降,幾乎無法維持在入境境。
上次她和謝王臣在仙人磯聽到樂歌禪師與紅酥夫人一番對談,當時謝王臣曾言紅酥之言大含至理,樂歌禪師說不定可以再進一步。沒想到樂歌禪師的武境不但沒有上升,反而下降,登時大大不解。
樂歌禪師苦笑道:“上次紅酥姑娘來訪,她曾言‘真正的樂道之極,其聲應該與這天地相鼓蕩,與草木同欣榮,與人心共勃發’,在她離開之后,我自以為悟得樂道至理,便試著依她所言,一破洞微境。熟料,不但未能功成,反而無法維持自身‘以有聲入無聲,與天地如一’的樂道之境……”
卓小星頓時明白了。樂歌禪師以樂道入武道,樂境高低決定武境高低。他若無法進一步悟道,心境受到影響,便無法維持現今境界。
不過,她自己也才到入神境不久,對武學上境的一些感悟,也多半是緣于李放的點撥,至于樂道更是一竅不通。
這時,她聽得李放道:“紅酥姑娘在樂道之上可謂大成,她之所言必有其理。師兄無法破境,恐怕只是師兄自以為悟道,可是實際上并未開悟——”
樂歌禪師恬靜的神色顯出一絲恍惑:“師弟此言何意?”
李放不答反問:“師兄可曾愛過人?”
樂歌禪師一愣:“愛人?”
李放道:“師尊曾言,世間一切法,皆是從紅塵中來,往紅塵中去。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卓小星看去。他的笑容溫和沉靜,分明無一點狎昵之意,卓小星卻覺得老不自在,莫名想起他昨晚的話“如今有你在我對面,我方知紅塵至味,在于我心”,覺得心中有些癢,又有些暖。
李放又移開目光,望向樂歌:“師兄若要悟道,或許欠的并不是機緣,而是師兄需要學會去愛一個人。”
樂歌恍惚不解道:“可是佛既愛眾生,我自然愛這世間的每一個人。但有凡眾來沉香寺進香,我都曾為他們誠心祈福,愿這世間再無苦厄……這難道不算為天地動心嗎?”
李放搖頭道:“佛無分別心,可是人有分別心。所以師兄要學的不是無分別心地愛世間人,而是有分別心地愛一個人,或許你才能從中找到自我,才能知道你想求的道究竟是什么……”
回程的馬車之上,李放一臉得意:“這件事應該妥了。”
卓小星仍然是一頭霧水:“你給樂歌禪師彎彎繞繞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點也聽不懂呢?”
李放哈哈一笑:“簡單說,就是讓他暫時放下佛經上的哪些大道理,去當一個有七情六欲的人。師兄當和尚太久了,他著實已經忘了怎么當一個正常的人。不過師兄佛理讀得太多了,我說得太簡單他反而不明白,所以要繞個彎和他說……”
卓小星還是有些狐疑:“這樣,樂歌禪師就會接受紅酥嗎?”
李放搖搖頭:“當然不行,他們之間還欠缺一點機緣。不過以紅酥的聰明,機緣總是會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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