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離別之約
出了別院, 入眼處竟是一片漆黑的荒蕪。李放足尖輕點,躍入一片密林,將追蹤者遠遠甩在身后。
卓小星這才問道:“這是哪里?”
李放笑道:“這里是稷都城東的一座野山, 那座宅院是慕容青蓮所置的一處別院。這里平常沒什么人會來,隱蔽非常,為了找到這里可真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力氣。說到這里,我還真得感謝慕容青蓮, 他竟然將你藏在稷都城外, 否則以稷都城的防衛,恐怕我們不會這么容易脫身。”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 道:“你進來之時,可曾遇到無方劍樓的兩位師姐?”劍若蓮與劍若蘭受慕容青蓮之命看守,李放進來,按理說兩人不可能毫無察覺。
“你是說守在你房外的那兩名女子?”
“不錯,你是怎么進到我房中……你不會殺了她們吧?”
李放搖頭道:“沒事,她們只是被我擊暈了過去而已。”李放嘆息一聲:“沒想到名動天下的三大劍宗之一, 如今竟已淪為慕容青蓮的爪牙, 真是可悲可嘆。”
卓小星道:“這其中另有隱情, 其實無方劍樓也是迫不得已……我在小院的這段時日,若蓮師姐也幫了我不少。”說著便將劍若蓮告知她的無方劍樓內情說給李放知道。李放聽了也是愕然,想不到諸葛希夷一世豪杰, 竟然引狼入室, 誤了無方劍樓數百年基業。
不過說到底這都是別家門內之事, 兩人都和無方劍樓扯不上任何關系, 唯有扼腕嘆息而已。
薄云消散, 一輪下弦月從天際灑下微弱的光, 輕照霜林。
一晚奔行, 到晨曦微張之時兩人終于停了下來,尋了一處背風的樹林,稍作休息。
李放燃起篝火,也不知這人的鼻子是怎么做,仿佛獵狗一樣。卓小星眼睜睜看著他隨便找了一個老樹,從樹洞地下掏出兩只兔子。剝了皮,放在篝火之上烤了起來。
“對了,這段日子,你過得怎樣?還有不知道我陸三叔與唐四叔如今怎樣了?”這段日子以來,除了李放,卓小星最為擔心的便是四叔唐嘯月的傷勢了。
“四寨主的傷勢已沒有大礙,只是需要靜養而已。三寨主已經想辦法將他送出稷都,秘密送到稷都城西北的祈風鎮,到了那里再想辦法返回西北。不過三寨主另有要事,暫時還留在稷都城。”李放翻動著手中的兔肉道:“三寨主讓我轉告你,不必擔心她,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他很自然地省略掉了第一個問題,絲毫不提這些日子是如何為救她而奔走的。
他既無意提起,卓小星也不好再問,含含糊糊地道:“三叔行事自有道理,自然是輪不到我擔心。”
李放垂下眼睫,柔聲道:“既然此間事了,襄陽還有諸多要事待辦,我打算不日南歸。卓姑娘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可愿意與我一同南下?”
卓小星只覺得臉上驀地一燙。
他要走了,他邀請自己一同南歸。她想起當日在秋香樓三叔的話:“阿星,你可知竟陵王他喜歡你?”
“我……”她抬眼看向他,有些猶豫。
李放將手中的兔肉翻了個面,烤至微黃的兔肉發出一股特有的焦香:“襄陽雖然比不得稷都、成都這些大都市,但處在南北交匯之地,也別有好風光。上次適逢戰事,你還未曾領略。這次南下,我再帶你好好游覽一番。”
他嘴角噙著一抹輕笑,極是好看,像是期盼著心儀的少女給出應許的答案。
卓小星幾乎要溺死在這笑容里,含含糊糊地就要點頭,但最后一絲理智拉住了她。
不。
這不可以。
竟陵王恐怕并不知道融血之事的真相,可是自己分明早已知情。
甚至早在第一次踏上蜀山劍閣之時,李空花就警告過自己絕對不可以對李放動情。
可是一路以來,自己對他的了解每多一份,欣賞與傾慕之心便越多一分。情之一字,竟如跗骨之蛆越來越深。
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就算了,難道還要害了他一輩子嗎?
如今,四叔已經安全救出,鐘離竑之事也已經解決。龍淵劍雖落在慕容氏之手,但是風波獄與雅正堂之事已經給了北梁政權極大的打擊。而且如今慕容氏父子失和,鳴沙寨只需靜待局勢發展便好。
或許,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
她搖搖頭,將腦海中的各種雜念排了出去,道:“卓小星長于西北,離家已有半年,極是想念。而且,我自幼父母雙亡,多虧四叔照料才能長大。如今四叔臥病,我又怎能在此時拋下四叔。我想去祈風鎮與四叔回合,再一同回家。王爺一路以來的相助扶持,卓小星銘感于心。王爺乃是人中之龍,將來必會成就一番大業。將來王爺若是進兵北上,鳴沙寨必定鼎力相助,為王爺一壯聲威。”
她此番話,基本已是承諾將來李放若是興兵北伐,潛伏在西北的十萬涼州騎兵將會站在他這一邊。這是之前連她自己都沒有想過會作出的承諾,卻在此時脫口而出。
這承諾并非是鳴沙寨對竟陵王的報答。
而是一種選擇。
在接下來的天下大勢中,代表著曾經的中州大俠、柱國大將軍的西北軍,也是潛藏在江湖暗涌之下最大的一支力量終于選擇了天下的主人。
她相信,聰明如李放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能回應他的感情,但是她愿意給他她能給出的所有。
篝火之前。
竟陵王如同一尊不動的石像,火光映入他的眸色,半明半暗,似是有些感喟,又似是有些失落。
良久,他才輕輕一嘆:“回西北也好。不過,將來南周與北梁若真的發生戰事,卓家軍萬萬不可妄動。”
卓小星一愣:“為何?”
李放道:“李放自幼讀史,每到中原板蕩之時,便是北方群狼南下分食之時。這些野蠻人一旦南下,必定會大肆殺戮,奴役我族同胞,摧毀我族文明,掀起無數血雨腥風。涼州扼西北關要,正是柔然南下的必經之路。我縱然希望恢復大周山河,但是我更不希望讓北方蠻夷趁隙而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若有一日柔然南下,卓家軍能夠將之拒于雪嶺關之外。”
卓小星奇道:“你可知道,柔然一旦南下,北梁便首當其沖。南朝若此時北上,慕容傲將會腹背受敵,王爺是讓我去幫助自己的仇人嗎?”
李放道:“卓姑娘說的不錯,可是柔然南下,未必能殺死慕容傲,顛覆北梁政權。而從西北至中原,卻將遭受蠻族劫掠之害。即使南周勝了北梁,屆時想要再將蠻族趕出中原,勢必要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兩害相權需取其輕,相信卓姑娘你必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卓小星怔怔地望著李放,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寧愿幫助自己的敵人,卻仍要盡力保全掙扎在亂世的每一個同胞。
不僅是南民,還有北人。
不光是自己治下的百姓,還有自己政敵手下的百姓,甚至還有敵人統治之下的同胞。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柔然一旦南下,首先遭遇戰火的并不是遠在千里外的稷都,而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那已經百孔千瘡的涼州城勢必要再此遭受兵鋒的洗禮,屆時那些勉強掙扎求存的流民與乞丐都再無生存的空間。
他讓她守護的并不是北梁,而是流傳千百年的浩瀚文明,是自己的家鄉與故園。
她站起身來,鞠躬為禮:“承君此諾,生死不負。”
李放亦回以鄭重一禮:“李放亦向卓姑娘承諾,此回南歸,定會克服萬難,爭取早日整兵北上,撥亂反正,結束亂世。讓天下歸一統,讓萬民得生息。李放亦會取得慕容傲項上人頭,為卓將軍一報當年之仇,請卓姑娘靜候好音。”
篝火噼里啪啦地響著,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凄迷的月光照在李放的臉上,勾勒出柔和而鮮明的線條。他一絲不茍地翻動手中的兔肉,不一會,兔肉便已熟透。李放取出調料,均勻地灑在兔子上,很快,四溢的香味便彌散了林間。
卓小星不知不覺,想起她墜下懸崖的那一晚。
那時,他們亦是像現在這樣,幕天席地,等著篝火上的兔子徹底烤熟。
那時,偌大的天地間靜謐得仿佛就只有他們兩個人,就像現在一樣。
只是,那時她與他不過初相識,彼此立場敵對,以至針鋒相對。眼下,她終究明白他看似不馴的面孔之下柔軟的心,可是兩人卻要相別。這片曉風殘月,終是恨不如初。
不一會,兔肉便已熟透。卓小星輕輕接過,咬了一口。烤好的兔肉,馥郁的香味一如往昔。她細細咀嚼,可是慢慢地,吃在嘴里兔肉卻慢慢的變了滋味。
他對自己的好,自己終究是無福消受的。自己只會給他帶來無盡的危險與煩惱。
將來,終將會有另外一個人陪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晨昏,歷盡春夏,那才是他的應許之人。
她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陰沉的低笑聲:“竟陵王真是好輕功,難怪能在稷都城來去無蹤。若非這團篝火,我倒是差點跟丟了。”
她回頭一看,只見一名男子站在一棵櫟樹的后面。他生得劍眉鷹眼,只一張臉似是陳年老樹皮一般遍布著褶皺的青黑色,很是不搭。
李放倏然站起,作出防衛的姿態,他黑色的雙眸閃過一絲冷色:“竟然是你,慕容青蓮竟然能請動你,倒是我輕忽了——”
男子搖頭道:“你錯了,并非是慕容青蓮請我來的,自從你離開稷都城我就一路跟著你。怎么,當街行刺北梁皇帝,還想全身而退。你以為我血無常與辛可、陸瑤姬那群酒囊飯袋一樣嗎?”
聽到血無常之名,卓小星的臉色一沉,眼中更迸出無窮的恨火。
此人本是昔日縱橫東北的大魔頭,在東北建立無常宮,自稱為武林至尊,要求各個江湖門派尊其為主,受其奴役。直到鳴沙七義出現,這才將無常宮勢力鏟除,血無常也在幽州臺大會之后被流放巖冰島。
慕容傲將十大惡人救出之后,血無常尊其為主,暗中保護慕容傲的安全。據說其修為已經達到洞微境,當年李空花進入稷都刺殺慕容傲也正是傷在此人手上。
而落日關之戰,血無常更是出了很大的力,卓天來右臂、小腿、肱骨之上都有他留下的刀痕。
察覺她神色有異,李放向左一步,將她護在身后,道:“想不到你竟會為了區區一個刺客離開稷都,難道就不擔心稷都城暗潮洶涌?”
血無常哈哈一笑道:“伶仃夫人可是生死樓有數的殺手,當年落日關前,我可是親眼見到她當世無雙的飛劍術。不將之除掉,我終難安心。我也沒有想到,名動天下的伶仃夫人竟然是一個男人,還是堂堂南周竟陵王——你說我要是將你生擒回稷都,能得到什么樣的嘉賞?”
伶仃夫人就是李放?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一樣炸在卓小星的心里,她的五神六識都幾乎被炸成了一團灰燼。
她呆呆地望向李放,李放卻并未否認:“這件事我回頭再給你解釋——”
卓小星終于想起關于伶仃夫人身份的種種疑慮了。
比如伶仃夫人是生死樓的殺手,李放卻擁有生死樓的“重光”令牌。
比如當日她在蜀山道見到的疑似“伶仃夫人”,身量遠高于一般女子,她大部分時候拿著一柄銀色的傘,遮擋住半張容顏,再加上只是匆匆一瞥,她并未刻意留意那女子的長相。李放曾稱那名白衣女子是他的下屬,可是一直到后來離開蜀地,李放始終是孤身一人,再沒有見過所謂的下屬。
比如她吃過李放的桂花糕,味道幾乎與第一次吃到的一無二致。只可惜自己一直以為那是所謂宮中御方,未曾起疑。現在想來即使是宮中御方,若非出自一人之手,又怎么可能完全一樣。
再比如昨夜紗帳之后的那道背影,自己差點以為是當日的白衣女子,最后從紗帳中走出來的卻是李放本人。
只是當時自己情緒激蕩,并未細想其中關節。現在想來,恐怕是李放以伶仃夫人的身份行刺慕容傲,來轉移慕容青蓮的注意力,使得別院守衛空虛,他才能趁虛而入救自己出來。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竟然引來了慕容傲身邊的高手、十大罪者中僅次于罪頭陀的血無常。
可是。
三叔曾經說起,伶仃夫人曾參與落日關之戰,是殺了她父親的罪魁禍首之一。
是李放殺了父親?他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這怎么可能?
李放提起卓天來向來都是一種崇敬仰慕的姿態,在他掌管的竟陵軍中,人人皆視卓天來為天下無二的大英雄。以至于自己僅憑卓天來的女兒的身份,就能輕松指揮這支軍隊。
他甚至只是因為曾見過父親一次,而數次相救自己的性命。
這樣的他又怎么可能會殺死自己的父親?
是了,當年的李放不過十四歲,又怎么可能跑到落日關殺人。
或許他只是認識伶仃夫人,假借伶仃夫人的身份行事而已,自己又怎能認定他是自己的仇人呢?
卓小星的大腦一片混亂,好像飄在天上,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落了地。
要給人定罪也沒有證據,就憑旁人的幾句信口開河嗎?是與不是,反正人就在眼前,當面問清楚不就行了嗎?
他既說了會給她解釋,那她等他的解釋就是了。
她與李放這一路以來,也算同生共死過了,難道這一點信任都不能給他嗎?
她轉頭再去看李放,卻只見不遠的密林之中,傳來刀劍的交擊之聲。野鳥驚飛,無數的落葉撲簌而下,樹影之間隱約可見兩道急劇飛梭的人影。
不好,李放與血無常已經交上手了。
只需看一眼,卓小星就明白了血無常為何會成為十大罪者中只次于罪頭陀之人。
他的武學修為已經遠超過卓小星所能感知的極限,很有可能早已進入洞微境。可是更讓卓小星驚異的是他的刀法。
血無常在刀法之上的造詣絲毫不亞于自己的師父,生殺刀法的傳人楊桀。如果說自己師父的楊桀的刀法是雄渾霸道,而這位血無常的刀法則可稱是鬼魅無常。
他的刀法全無定勢,你永遠也琢磨不透他的下一招是什么,會從什么方向,以什么樣的角度刺出。
當他握刀的時候,他便已徹底進入刀的世界,臉上的神情如瘋似癲,嗜血而瘋狂,不能飲血誓不罷休。
初時李放尚能以高妙的劍法與他周旋,可是戰得愈久,便愈是勉強。一身白衣早被凌厲的刀鋒絞碎,時時有鮮血滲出。卓小星想要上去幫忙,可是她的真氣被慕容青蓮封住,始終無法沖破桎梏,此時唯有干著急而已。
“欺負小輩算什么本事,讓我來會會你——”
正在焦急之時,突然一道熟悉的爽朗笑聲在卓小星耳邊響起。接著在密林深處,一道人影如流星一般快速靠近。
只見一道熾烈而雄渾的刀光已先人而至,如旭日一般,驅散清晨的薄霧。刀光過處,地上的枯葉無火自燃,正是她最為熟悉的生殺刀法。
看到這一幕,卓小星激動得眼淚都快掉下來:“師父——”
來人赫然便是昔日名動天下的大魔頭,魔教曜日使楊桀。
卓小星大叫道:“師父,你快幫李放——”
楊桀冷哼一聲:“這會你倒想起我是你師父了……”
他雖面色不愉,手下卻毫不含糊,刀出如雷霆驚走,潮涌大江。一刀劈得血無常退后一步,隨即站在李放身前道:“你帶阿星先走——”
李放見勢后退,道:“多謝前輩援手。”
他足下步虛生風,抓住卓小星,轉身向西北方向而去。
朝陽升起之時,李放帶著卓小星終于離開密林。在不遠的山巒曲折之處,隱約可見市鎮。
李放道:“我們先到前方鎮上打尖。”
“師父……”卓小星擔心楊桀的安全,不住扭頭回望。
李放寬慰她道:“不必擔心,楊前輩這種大開大闔的刀法倒恰好是血無常無常刀法的克星。而且從剛才的一刀來看,楊前輩的武功修為絕不在血無常之下。縱然不能勝,也絕不會落敗。”
他看了看來時路途,道:“此處離稷都還是太近了,我還是先你送去祈風鎮比較安全。一路上我已留下記號,楊前輩脫身之后自然會前來與你會合。”
卓小星忍不住道:“那你呢?”
李放道:“楊前輩既已親至,這天下間想必沒幾個人能再傷害到你。我在稷都已耽擱良久,等到了祈風鎮便折返南歸。”
他的聲音清冷而平和,就好像費勁千辛萬苦與偌大危險將她救出,不過是他的一項平凡無奇的使命而已,現在使命已經完成了,自然也該功成身退。
是啊,現在是他們同路的最后一程了。
小鎮倏爾而至,兩人買了一些干糧,又買了兩匹馬,迢迢向西而行。
卓小星算了算時間,今日是她與唐游約定的最后一日,如果能在明日天明之前到達祈風鎮,倒是恰好可以趕上從唐游手中接回鐘離竑。
然而離祈風鎮越近,她的心卻是愈不能定,恨不得這條路能永遠沒有盡頭才好。
明明早已做好了決定,她卻突然有些不舍了。
可是再遠的路終究是有盡頭,黃昏將近之時,祈風鎮的輪廓已盡在眼前。
“到了。”李放道。
卓小星輕輕嗯了一聲。
“臨別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卓姑娘。關于……”他駐馬在斑駁的牌匾之下,淡金色夕陽落在他一身白衣上,將他的臉頰雕琢如刀削般分明。
卓小星隱約知道他可能是要和自己解釋伶仃夫人的事,正要凝神去聽。
一道紫衣身影緩緩從祈風鎮走出。
“阿星,阿舅可終于再見到你了。數月不見,阿舅可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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