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果
臨城的夏末,晴天通透,蟬鳴喧囂。
六歲的寧茜背著小書包,風風火火地跑回了幸福花園。
她頭上帶著一對漂亮的蝴蝶發夾,大紅色的塑料水晶閃閃發光,兩根綁成糖葫蘆形狀的小辮子甩來甩去,就像是童話書上的茜茜公主。
“爸爸媽媽——我!有一個好消息——”
今天她太開心了!
不僅是她第一次考試就拿了語文數學“雙百分”。
還因為她被老師和同學們選成了班長!
寧茜撲過來的時候,徐芝蘭還在和隔壁的新鄰居嘮嗑。
看自家女兒跟小火箭發射似的撞上來,徐芝蘭板起臉:“茜茜,不要亂跑!媽媽說了多少次,過馬路要注意安全!”
寧茜撅著嘴:“知道啦,老媽!”
徐芝蘭不輕不重地拍了下她的腦袋。
鄰居家的女人笑了下,聲音很溫和:“啊,你就是茜茜呀?”
寧茜仰起頭看去。
徐芝蘭:“快叫阿姨。黎阿姨。”
黎雅卻蹲下來,認真地看了看寧茜:“茜茜的發夾好漂亮哦,下次可要慢點跑,不然好容易掉呢。”
——小蝴蝶!
寧茜忽然緊張,趕緊抓著自己的“小糖葫蘆”往上摸。
翹起來的小辮子頂端,蝴蝶翅膀還在撲棱,帶著片片水晶搖晃。
還好,蝴蝶沒有飛走。
寧茜大大舒了口氣。
“我記住啦!謝謝黎阿姨。”寧茜乖乖地應了,沖女人甜甜地笑了下。
徐芝蘭由衷道:“雅姐,還是你對付小孩子有一套。”
“我家這個,她爸慣著、我管著,誰都不討好,就活鬧騰了。”
寧茜的眉毛瞬間扭起來,大眼睛氣得圓溜溜的。
“媽媽!!”
——我今天拿了雙百分,還當上班長了呢!
對面的黎雅抿著唇笑,不說話。
徐芝蘭:“你看,就不能說她一點不好。說她一句,這小暴脾氣就上來了,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我倒希望我家黎洛也能活潑點呢。”黎雅笑著說。
徐芝蘭大大地嘆了口氣:“唉,你們將來住我們家對面,要是我這姑娘能學到你家黎洛一半的好,我也就知足了。”
寧茜氣得吹胡子瞪眼,聲音里都帶了哭腔。
“媽媽!我哪里不如那個什么黎洛!你可是我媽媽!你不能夸別的小朋友!嗚嗚嗚……”
徐芝蘭被她哇啦哇啦吵得頭疼:“人家黎洛,回回考試都是滿分,才八歲就上四年級了,還當了大隊長!叫你跟人家學學,還虧得你啊?”
寧茜揣了一肚子想顯擺的小秘密,忽然就癟了。
——黎洛的一百分比她的多,“大隊長”也比“班長”高了好幾級。
她的成績,在那個討厭的黎洛面前根本不夠看!
寧茜委屈極了,紅著眼甩下一句“再也不和媽媽玩了!”,就氣咻咻地跑遠了。
-
寧茜一路跑到了小區邊緣的一處小樹林里。
夏末,香樟樹的葉子又濃又密,熟透的深紫色的果子落在地上,被她惡狠狠地一腳一個踩爆汁。
“討厭!”
“討厭!!”
“討厭黎洛!!”
寧茜一邊嘀嘀咕咕地罵著,一邊撿了小半塊磚頭,在水泥地上畫了一個張牙舞爪、奇丑無比的大怪獸。
然后又在旁邊畫了一個細細的火柴人,火柴人的手里噴出巨大的火焰,把對面的怪獸打得齜牙咧嘴!
寧茜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在怪獸頭頂寫下“liluo”
又在火柴人上面寫下“茜茜”。
“哼,臭黎洛,看我茜茜打不贏你!”
寧茜一把丟開磚頭,叉著腰,豪氣萬丈地跺著地上的大怪獸。
磚頭剛好磕在大樟樹干上,熟透的果子撲棱棱地掉下來,在黎洛正翻開的書頁上砸下一個深紫色的印痕。
黎洛終于受不了了。
——從剛才開始,他就看到這個頂著對蝴蝶的小孩一直在嘀嘀咕咕地罵著自己。
分明他和媽媽才剛搬來這個小區,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跟人結了仇?
黎洛又好氣又好笑,干脆合上了書,朝手舞足蹈的小女孩走了過去。
“喂,你是誰,為什么要打贏黎洛?”
話出口的瞬間,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幼稚。
寧茜猛地轉過身,和黎洛恰好對上。
她的眼睛還是紅彤彤的,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她謹慎地把人打量了一通:“我叫寧茜,今年六歲了,在東苑小學上一年級。”
“你是誰?”
小姑娘說話的時候,側臉的肉圓鼓鼓的,一下下地凸起來,看起來很q彈。
黎洛興師問罪的火忽然就消了一半。
他彎下腰,語氣軟了點,故意說:“我叫黎小洛,今年九歲了。”
寧茜皺著眉頭。
——媽媽說了,剛剛那個討厭的黎洛才八歲。
那就不是這個人。
她愉快地接受了面前名叫“李小洛”的朋友,壓低聲音,小小聲地說:“那我們可得離他遠點!”
黎洛:“為什么?”
寧茜:“這個人可討厭了!他每門功課都是一百分,還當了大隊長!”
黎洛由衷地捧場:“哇,他可真厲害。所以?”
寧茜氣憤得瞪了他一眼:“你沒聽說過嗎?這就是‘別人家的小孩’啊!”
“只要他住在咱們幸福花園里,所有爸爸媽媽都會拿他當榜樣的!”
“到時候我們就有的苦了!”
“黎洛上什么課外班,我們就得上什么。”
“黎洛參加什么比賽,我們也得去考!”
小姑娘的臉上掛著大敵當前的嚴肅,每說一句,就往前趨一步,直到整個人都快撲到黎洛身上,像是一坨沒什么威懾力的“泰山壓頂”。
黎洛聞到了一點沐浴乳的香氣。
水果味,香香甜甜,很好聞。
他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可他這么厲害,說不定根本不上補習班啊。”
寧茜氣得不想說話。
——這個李小洛真是刀槍不入、油鹽不進!
“那就更完了!你懂什么!”寧茜恨鐵不成鋼,“那所有的課外班,我們就都得去上了!”
“不然,我們拿什么跟他比!”
寧茜生氣生得真心實意。
黎洛卻在旁邊毫無負擔地笑起來,笑得還很燦爛。
“原來你是嫉妒黎洛啊。”他說。
寧茜氣得臉都漲紅了,大喊道:“我才沒有!!”
黎洛說:“沒關系的,認識到自己比別人差,是進步的開始。”
寧茜根本不想理他。
黎洛:“洛爾基說的。”
寧茜:“洛爾基是誰?”
黎洛一本正經地胡謅:“高爾基的弟弟。”
胸無點墨的寧茜被忽悠住了,眨著大大的眼睛看黎洛。
“李小洛,那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黎洛支著下巴,循循善誘:“只要你比他更強就好了啊。還可以讓他家長在他面前夸你。”
寧茜醍醐灌頂。
——害怕出現“別人家的小孩”?
那干脆自己去當!
寧茜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想到黎雅在那個不可一世的大隊長面前,一遍遍老和尚念經一般宣揚著她的優秀成績。
寧茜開心得快要流口水!
連帶著她看黎洛的眼神都熱起來:“李小洛,你九歲了,你是不是也上四年級?”
黎洛憋著笑:“啊嗯。”
“你可不可以教我二年級、三年級都學了什么?”寧茜掰著指頭說,“加減法我已經學會了,拼音我也學會了!”
寧茜驕傲地一指磚頭畫。
黎洛剛好踩在“liluo”的拼音字母上,差點沒繃住。
“真厲害,你可真是太棒了,黎洛上一年級的時候一定根本不會這么難的東西!”黎洛浮夸地夸贊。
——他倒是沒說謊,因為他根本沒上一年級,直接從二年級開始讀的小學。
寧茜被捧得極度舒適,渾然未覺:“你再教我點別的吧!我一定要超過他!”
黎洛微微一笑,躬身撿了一塊磚頭。
“好。”
“我教你乘法口訣表吧。”
寧茜興致勃勃地點頭,學習勁頭高漲。
“嗯!”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黎洛就著磚頭,在地上畫了個9x9的大方格,把里面每一行都填滿數字。
“好了,背吧。”黎洛洋洋灑灑地拍了拍手。
寧茜驕傲地一甩小辮子:“我背完了!”
“你寫的時候,我就背下來啦!”
黎洛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毛:“五乘六?”
寧茜:“三十!”
“九乘七?”
“嗯……六十三!”
黎洛摸了摸下巴:“十三乘八?”
寧茜卡殼了,她又認真看了一遍地上的九九乘法表,氣咻咻地說:“這個你沒教過!”
黎洛神態自若:“要我教嗎?”
寧茜:“當然啊!”
不然她怎么打敗那個討厭的大隊長。
“那你叫我聲黎……小洛哥哥。”黎洛看著她說。
寧茜歪著腦袋想了想,反正李小洛本來也比自己大,叫聲哥哥也沒關系。
于是她甜甜地喊:“李小洛哥哥,你教教茜茜好不好。”
被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對上,黎洛久違地有點心虛。
他裝模作樣地清了下嗓子,攥了塊小磚頭寫:“把十三乘八,拆成十乘八,再加上三乘八……”
寧茜飛快地掰指頭,搶答:“一百零四!”
小姑娘興奮得尾巴都快翹起來了,糖葫蘆辮子恨不得甩到黎洛臉上。
黎洛笑起來:“啊,茜茜真厲害,那該給你看看三年級的題目了。”
寧茜小心臟突突跳。
她湊近了黎洛,用力地一點頭。
“來吧!”
小姑娘的眼睫毛還是濕的,總讓他想起方才兔子似的紅眼睛。
軟綿綿的,很好欺負的感覺。
于是黎洛故作正色:“那寧茜同學請聽題。”
“張阿姨家有一對小兔子,一個月后長成一對大兔子,并生下一對小兔子。”
“小兔子用一個月長成大兔子。每個月,每一對大兔子都會生下一對新的小兔子。”
寧茜已經被繞暈了。
第一個月是一對小兔子,第二個月是一對大兔子,第三個月是一對大兔子和生的兔寶寶……
“問:一年過后,張阿姨家有幾只兔子?”
她稀里糊涂地寫了一堆數字,自暴自棄地摔了小磚頭。
“一只也沒有!!”
黎洛抿著唇忍笑:“為什么?”
“因為兔子拉屎特別臭!生多了一定會被送人!”
寧茜答得理直氣壯。
黎洛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
寧茜鼓著腮幫子,氣得呼哧呼哧的。
——李小洛怎么回事,故意出這么難的題欺負她!
還笑話自己!
寧茜剛想和李小洛講講道理,黎洛卻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
她仰頭看去。
比她高不少的男生弓著腰,眼睛彎彎的,像枚小月牙。
他的左眼皮上有顆痣,被他笑得忽閃忽閃的,像是月亮旁邊的小星星。
他說:“你這么沒耐心,該怎么比得過黎洛啊?”
“你還不如早點認輸,說不定人家黎洛看你可愛,就放過你了。”
寧茜剛剛被他那顆痣吸引走的注意力瞬間回了籠。
“我才不要!!”
——她是最厲害的!才不要認輸呢!
黎洛笑瞇瞇地說:“好哦。”
寧茜很不服氣:“你不相信?你等著瞧!你看將來贏的是他還是我!”
“你你你。”黎洛說。
“……”寧茜并不滿意對方敷衍的口氣,但仍然大度地一揮手:“好!等將來我贏了黎洛,一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黎洛都快繃不住了:“好好好。”
太陽已經落山了。
遠處傳來女人的呼喚。
“茜茜——茜茜在嗎,回家吃飯咯——”
是徐芝蘭的聲音。
黎洛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緊隨其后的居然是黎雅。
她溫溫柔柔地招呼:“黎洛,回來了。”
“小蘭姐你看,茜茜還是很乖的,根本不會亂跑,對吧?”
徐芝蘭把那句責備咽了回去,拎起玩得臟兮兮的寧茜就準備帶回家。
寧茜卻像是被使了“一二三木頭人”一樣,呆呆地定在原地不動。
——她的心中五雷轟頂。
黎洛?李小洛?
黎洛就是李小洛!?
她被騙了!!!
寧茜的眼眶刷地紅了,她又羞又惱地在媽媽爪子底下拳打腳踢,掙開了徐芝蘭揪住她衣領的手,張牙舞爪地撲到了黎洛身上。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寧茜在黎洛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啊——”
“哇——”
寧茜撅著被徐芝蘭狠狠拍了一巴掌的屁股,哭聲響徹幸福花園。
徐芝蘭怒火滔天:“你今晚不許吃飯,等著我跟你爸賞你頓竹筍炒肉!”
寧茜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惡狠狠地在心里刻下:
我討厭黎洛!
超級無敵宇宙第一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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