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五年了, 黎洛。”
寧茜居高臨下地望著黎洛,死死咬著唇,眼底蓄滿了淚。
“五年沒見, 你就只會說這一句嗎?”
她是真的想過很多次和黎洛重逢的景象。
比如她怒氣沖沖地買上去國外的機票,直接在一堆金發碧眼的人中間把他揪出來一頓罵;
比如她闖進黎阿姨的辦公室,在消毒水和白大褂中間抓到一個格格不入的“病患”, 然后沒好氣地問他跑哪兒浪去了。
直到她意識到。
天大地大,她怎么可能真的找得到一個想躲的人。
于是到后來, 她幻想的重逢,就變了一副樣子。
或許是某次外出拍攝, 她會恰好同黎洛擦肩而過;
又或許是某次商務合作, 對面酒桌里有她熟悉的身影。
甚至是在她事業方起,卻被對家有心抹黑, 最害怕最彷徨的時候。
她也曾經幻想過,黎洛像少年時的無數次一樣, 接到她的電話, 就毫不猶豫地出現在她面前,把一切都魔法似的解決得漂亮。
但他從來沒有真的出現過。
黎洛沉默地望著她,神情痛苦又頹唐。
沒有一句話的解釋, 他只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叫她別哭。
“騙子……”
寧茜深吸口氣, 終于給出了一個評價。
沒有什么大壞蛋大豬頭之類的修飾詞。
黎洛這個人,就只是個騙子而已。
寧茜捏緊了拳, 最后用通紅的、決絕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滿眼的模糊里, 向門口唐緣的方向走去。
“湯圓兒, 跟我回房間。”
她要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才能夠不把眼淚落下來。
唐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聽見自家大小姐的命令,立馬選擇了服從。
她慌慌張張地放下了那杯沒人喝的速溶可可,看了眼屋內垂手而立的資方大佬,又想起了一大早上方導的耳提面命——切莫不能怠慢了人家。
經過了一秒鐘的深思熟慮,唐緣膽戰心驚地溜進休息室,偷似的把化妝包順了出來,擦肩而過的時候朝黎洛猛一鞠躬。
“不好意思寧老師今天狀態不太好還望您多多海涵!”
黎洛:“……”
他掐了下眉心,表情有點疲憊。
“你是她助理?”
唐緣連忙點頭。
黎洛頓了會兒,問:“今天還有后續拍攝嗎?”
唐緣老老實實地答:“接下來拍五十三鏡,是室內戲。晚上如果風力夠,會拍一場夜戲。”
黎洛皺了下眉:“這么密集?”
唐緣打了個哆嗦:“呃呃呃沒沒沒是寧老師自己要求的……呃不是我們一定注意和方導溝通一下按您的意思辦!”
黎洛勉強笑了下:“沒事的,我不會插手你們的正常工作。”
他把手上的吹風機也放進唐緣的化妝包里,猶豫了下問:“你們這邊會備感冒藥嗎?”
“啊?”唐緣的心剛放下了一點,又被大佬一句問話嚇到了,趕緊搜腸刮肚地解釋:“啊這個這個基礎藥品一般保姆車上會有,但是因為現在在山上拍攝外景可能攜帶的數量不太充分我們一定嚴加改正……”
黎洛嘆了口氣:“你誤會了。”
他走向休息室門口,替唐緣撐住門:“寧茜等著你,你回去吧。”
唐緣如蒙大赦:“啊嗯嗯嗯。”
黎洛又說:“如果有板藍根顆粒,給她準備一下,麻煩了,謝謝。”
唐緣愣了一下,想起來寧茜今天淋了人造雪之后,確實有點懨懨的。
她忍不住抬起頭打量了一下這位大佬,又想起兩人方才不歡而散的那場爭執——準確地來說,是她家大小姐單方面地甩了人家。
唐緣一時間竟有點心疼,重重地點了下頭:“沒問題的黎先生!”-
寧茜昏昏沉沉地撲倒到了床上。
手機上收到了導演組的信息,目前拍攝的是五十三鏡前半程,室內群像。
寧茜在中程上場,整段長鏡頭完成之后,群演就可以下山了。
信息里還附上了天氣預報。
山區快要降溫,方導鼓勵大家早拍完,早下班。
寧茜往窗外看了一眼,霧氣白茫茫地浮在窗欞外,寒意朦朦朧朧。
《瀲滟》外景定于燕郊回首峰拍攝。
山勢不低,又在山海關隘口,每年深秋入冬時候,氣溫都會跟著寒潮驟降。
寧茜在床上等了一會兒,唐緣還沒有回來。
她用腳后跟蹬掉了“秦滟”的木屐,三兩下把自己卷進了被子里。
靠太陽能供熱的暖氣不太爭氣,寧茜打了一會兒哆嗦,方才黎洛替她吹頭發時候那點兒熨帖的熱意也快散盡了。
……她見到黎洛了。
沒有那種重逢的喜悅,甚至連憤怒都無處放矢。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浸了水的棉花很沉,她感受不到一點兒回彈的氣力。
只感到深深的無力和倦意。
寧茜蜷在床上,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倦裹挾著,很快就睡著了。
“……”
“大小姐,大小姐!”
“寧老師!”
半天,寧茜終于撐開沉重的眼皮,看到面前滿臉焦慮的唐緣。
“干嘛啊湯圓兒……”
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居然啞了。
寧茜愣了下,看了看外面漫天灰暗的天色,脫口而出:“我睡了多久?啥時候拍第五十三鏡?”
唐緣急得不行:“你快量個體溫,別折騰了,你身上好燙……”
寧茜一把推開她,拉開窗簾向外一探,心下一沉。
北風呼嘯,遠山覆雪。
寒潮拐了個彎兒,眼看著是迎著山海關來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狀態,咳了兩聲,擰開瓶蓋灌了半杯涼水,感覺音色稍微正常了一點。
“來給我上妝,快。”
唐緣:“……大小姐!你在發燒你不知道嗎?”
她慌慌張張地揪著頭發,碎碎念的語速很快:“早知道就該喊醒你先喝藥的,明明資方大佬都說過了我居然還是把你弄生病了這可怎么辦啊啊啊啊!”
寧茜隱約聽見了一句“大佬”,心思動了下,卻懶得過問,敲了敲桌子催促:“湯圓兒,快來。”
“五十三鏡還沒過,是不是?”
“這一條里沒有我的特寫,感冒影響不大。”寧茜翻開劇本,“何況,這段趕緊拍完,他們就能趕在下雪前回京。”
他們,說的當然是跟拍的群演們。
唐緣的心揪了一下:“那你……”
“我可以的,快一點兒。”寧茜很輕盈地笑了一下,在拍攝群里發了幾條消息,而后緩緩地呼出一口發熱的空氣,把先前亂七八糟的心緒趕出腦子,默默溫起了臺詞。
……說來也是好笑。
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夢夢到過和黎洛有關的事了。
上一次還是在她興奮地坐在去往北京的臥鋪火車上。
當時她高二,剛剛參加完藝術特招考試。
表演類學校不像是普通高中那么嚴格,高二就參加招考的不算罕見。
如果提前被心儀的學校錄取,就可以直接開始大學生活了。
寧茜就是這樣。
靠著幾場大型匯演的出色表現,以及名校教授的專業推薦,她在中學期間就參與了一部大型紅色舞劇的拍攝,出演女三號。
這個角色的戲份不少,寧茜又把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拿捏得極好。
以至于舞劇結束后,不少劇評人單獨剪出她的高光情節,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幾乎十拿九穩地通過了理想大學的招考之后,寧茜瞞著爸媽,偷偷去了北京。
她十六歲了,可以自己買火車票了。
臥鋪車開得慢,從臨城到北京,足足要一天一夜。
燈熄了以后,寧茜興奮得睡不著,偷偷把窗戶推開了一條小縫。
華北平原的風凜冽又干燥,裹著北方的寒意呼嘯著卷上來,是和臨城不一樣的味道。
細碎的風嗆進了喉管,寧茜忍不住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又笑。
她很快就要見到黎洛了!
她考進了最好的學校,能夠名正言順地站在他身旁。
寧茜都想好了,等到見到黎洛的時候,她要把自己冰冰涼的手指插進黎洛的脖子里,然后踮著腳尖勾住他的脖子問他。
“你沒說完的那個答案,現在是不是該告訴我了?”
她甚至矜持地考慮了一番,該怎么樣欲拒還迎地接受黎洛,而后同這個最熟悉最了解的人,開啟一段陌生的、全新的關系。
在紛亂又高昂的情緒里,寧茜直到破曉,才淺淺地睡著了。
還做了個夢。
夢亂七八糟的,一會兒是小時候的黎洛,一臉欠扁地幫她系紅領巾,還跟她說不好好學習就會變成啃老族,一輩子找不到工作!
一會兒又是中學時候的黎洛,從一中漫長的坡道上面走下來,手上很隨意地托著本紅彤彤的榮譽證書,輕描淡寫地和她顯擺,說,哥哥又拿了個金獎,好沒挑戰性。
……
可惜夢醒之后,她沒看到系著紅領巾的黎洛,也沒看到拿著紅色證書的黎洛。
只有看不下去的清大學生,給她遞了把積了灰的舊傘。
“……學妹。”
“我們清大微電子系,真的從來就沒有你說的那個同學啊。”-
回首峰外零星雪落。
寧茜默默合上了劇本,唐緣在替她抹眼下的遮瑕,于是寧茜微微閉上了眼睛。
四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撲空以后,黎洛這個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徹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連入夢的機會也吝嗇到不肯給她。
——分明有時候她還會夢見小時候,夢見小樹林里漫長又燥熱的盛夏,香樟樹果實被踩碎的味道,夢見西瓜王國,鄭雨萌和陳子豪你追我趕地繞圈跑。
唯獨沒有他。
直到方才那場短眠。
在許久才遇見一次的夢里,黎洛捧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花,緩緩踏上流光溢彩的水晶樓梯,在金碧輝煌的聚光燈底下,為她獻禮。
他笑著,語氣很溫柔。
“祝賀我的茜茜,得償所愿。”
她從夢中猝然驚醒。
沒有玫瑰、沒有頒獎、也沒有黎洛。
只有沒拍完的《瀲滟》、隨時來襲的暴雪、和擠擠挨挨的群眾演員。
她是劇組的女主演,是方導眼中能夠沖刺百花獎的新人。
不是那個可以隨便撒嬌、躲藏在別人身后的小女孩了。
寧茜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裝束,唐緣的化妝水平相當不錯,“秦滟”本身的狐妖妝面也是濃艷掛,幾乎完全遮掩了病氣。
寧茜很滿意地抖了下身后的披風,嚼了幾顆金嗓子喉寶,對唐緣說,“走吧。”
按照《瀲滟》劇本,妖身暴露后,秦滟被逐出了宗門,又被歹人陷害重傷。
秦滟勉力回到客棧自療,恰巧撞上了外出平亂的一眾同門道士。
孰料舊情淺薄,秦滟非但求助不成,反被曾經的師長趕出棧房。
第五十三鏡,就是這場客棧內斗的文戲。
群演已經就位,方導打板開始。
鏡頭前半程,一眾道士圍坐暖閣,觥籌交錯。
店老板殷勤地為他們上菜:“諸位道長大駕光臨,真叫敝店增光添彩。我家娘子的丟人手藝,諸位道長若有不嫌,盡管隨意使喚!”
小道士們連聲推辭,為首的道長掏出一串整齊銀兩:“老板說得哪里話,我們一介小道,怎好的白吃白拿。”
一時間你推我迎,賓主盡歡。
方導一邊指揮著外圍的攝像,注意烘托窗外的風雪;一邊指點群演走位,避免遮擋鏡頭。
見寧茜來了,他眼中一喜:“小寧來來來,看看這一鏡有沒有什么可改進的。”
雖然不是編導出身,但寧茜的鏡頭表現力和感知力都絕佳,情感表達的直覺有時候比他這個流水線出身的科班生更加靈動。
寧茜應聲走來,認真地看完了方才的錄像。
攝像是暖色調,場景熱絡歡愉。
道士們謙遜良善、禮賢下士。誰都想不到,他們不久之后,會用最陰毒冰冷的話趕走昔日同門。
而秦滟暈死在大雪里,被一個黥面的罪人撿回茅房。
寧茜想了想:“或許這里的表現不該這么外放。”
方導:“怎么說?”
寧茜:“長平宗坐鎮西京多年,早已樹大根深,權勢滔天。”
“為首道長,對昔日同門都忍心痛下毒手。這么一個高高在上的冷漠之人,又怎么可能對一個小小店主如此謙和?”
方導猛一拍手:“這一鏡前半程,就該凹出長平宗一眾道士們的冷漠!”
寧茜笑著點了點頭:“是這樣。道士們是虛偽客套,店老板也是曲意逢迎。”
“人妖和平多年,長平宗無甚作為,還吃著皇糧俸祿,有什么可感激愛戴的?店老板一通諂媚,分明是趨炎附勢,想要抱上大腿呢。”
“不然,等下子秦滟被趕走的時候,他為何甚至不愿騰出一間馬房供她療傷,而是眼睜睜看著人暈死過去?”
“好!好哇!”方導嘖嘖贊嘆,“小寧,虧得你說!這短短一鏡,竟是這么諷刺,又這么蒼涼!”
重拍的一鏡異常順利。
窗外風雪冷冽,暖閣里眾人把酒言笑,各懷心思、暗流涌動。
秦滟就這樣拖著傷軀,跌跌撞撞自后景而上。
“老板,溫一口酒。”
腹腔受刺,她得靠點清酒來洗創。
“來咯——”老板大聲的吆喝吸引了注意,那頭的道長一看,竟是秦滟!
還沒等秦滟向昔日師叔行禮問候,道長竟大手一揮:“眾弟子聽令!隨我捉拿逆徒!”
秦滟身體一顫,又不敢暴露自己身負重傷,只得冷聲道:“我既與長平宗一刀兩斷,此后橋歸橋,路歸路,道長何必刁難!”
道長臉色狠絕,提劍便刺:“你偷學我長平宗道術多年,我自是要為宗門討回公道!眾弟子,結陣——”
鏡頭轉向群演,人群熟練地交錯變幻走位,驚慌的食客四散而逃。
受傷的秦滟遙遙以劍相斗,很快便敗下陣來。
一段混戰打戲過后,方導逐幀倒放視頻,陷入思索。
“小寧這段的動作,是不是稍顯柔軟無力了一些?”
唐緣剛好在旁邊,聞聲就是一咯噔。
方導不知道,她可是知道這位大小姐還發著燒!
倘若再重拍一遍,不曉得寧茜的身體還能不能撐得住。
情急之下,唐緣解釋道:“畢竟、畢竟秦滟現在身負重傷,道長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所以——”
方導回頭笑了下:“你倒是跟著小寧學得不錯,能說會道。”
唐緣愣了下,繼而明白方導是接受了她的解釋。
她使勁一點頭:“謝謝方導!”
方導比了一個繼續的手勢,客棧里的演員們再度動作起來。
在一眾看客的指點和閑話聲里,秦滟面如金紙,含恨離開。
紅色的披風已經黯淡,反倒是她捂住腹腔傷口的指尖上,殷紅的鮮血徐徐滴落。
寧茜步履蹣跚地退入遠景,鏡頭一晃,“秦滟”緩緩跌倒在漫山風雪里,轉場。
“卡!”方導重重打板,“收工收工!群演去導演組那邊結一下時薪,趁今晚降溫前趕緊下山啊,車隊已經安排好了。充電寶暖手袋這里自行領取……”
群演們四處散開,有人大著膽上來同方導攀談。
場助在卸客棧的裝潢,一時間回首峰不大的外景拍攝地上亂哄哄。
唐緣迭聲喚著:“哎哎麻煩讓讓我是寧老師的助理——讓讓讓讓——”
她家大小姐不定是真的一頭栽下去了啊!
那臉上的蒼白病氣,可不是她化出來的妝!
“大小姐!”
唐緣還沒喊完,就看到一個冷著臉的人大步走來。
資方大佬!他怎么還沒走!
唐緣心里像是有一萬頭草泥馬在奔騰。
黎洛的目光很冷淡,動作卻仍舊輕慢。
他單膝跪地,扶著寧茜的肩膀,把她的胳膊搭到自己身上。
“站得起來嗎?”黎洛輕聲地問。
寧茜捏著拳頭,用力到快把指甲掐進肉里。
疼痛喚醒了一點意識,于是她咬著牙,惡狠狠地回:“放開!”
黎洛默了下:“……還是害你感冒了啊。”
不知從何而來的無名火襲來,又或者是方才那場戲的感情還沒褪凈,那種濃郁的委屈和不平呼嘯而上,寧茜一把推開他:“我不要聽你說這種話!”
她紅著眼,嗓音是啞的,喉嚨干得像是在冒火。
“你以為自己是誰?你現在是憑什么立場來見我、來關心我?你有本事都說清楚啊!”
“你分明知道我想聽的是什么!但你偏偏還在逃避、還在避重就輕!”
四下里鬧哄哄的,有人在往這邊打量。
黎洛抿著唇,神情很脆弱:“茜茜,我還不能……”
大概是他的這副樣子徹底坐實了某些猜想,寧茜怒極反笑,顫著聲道:“是啊,其實你根本就不打算同我解釋,是不是?”
“你多聰明的一個人啊,我不說話,你也能猜得出我在想什么。”寧茜望著他的眼睛通紅,“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淚像是崩裂的弦,在還沒拆全的舞臺上肆意爆發了:“由著別人去猜很有意思是嗎?看著別人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很好笑是嗎!”
“你究竟把我當什么?可有可無的一個人?還是很好玩很有趣可以隨便打發的一個樂子!”
黎洛沖口而出:“我不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
寧茜卻沒讓他繼續說下去,而是用含恨的語氣毫不留情地斬下去:“我討厭你的高高在上、我討厭你的自以為是、我討厭你惺惺作態分明什么都知道卻故意瞞著我、還擺出一副為了我好的模樣!”
“……你是不是很驕傲,啊?因為我真的好傻好天真,我全都信了,我被你騙得團團轉。你給我寄了一年的信,我就真的蠢到去清大找你。是不是特別精彩、特別好笑?”
寧茜的眼底染滿赤色,卻緩緩地勾起了唇,笑得活色生香。
狐妖的妝容清詭絕艷,她的笑意不達眼底,一時間竟分不出,究竟是戲里還是戲外。
“恭喜你啊黎先生,這部戲拍了這么多年,簡直是成功的大滿貫。”
黎洛的口氣痛苦又卑微:“茜茜……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我們先回去好不好?你在發燒。”
“等你好一些了,我會把所有事情都同你講。我們現在先回去,吃點藥,好不好……”
他伸出手來,想和以前一樣扶住她,背著或者抱著,把她送回房間的床上。
“……我當初怎么會那么相信你呢?你那么聰明,我跟你根本就不一樣。”
寧茜甩開他的手,撐著膝蓋,渾身震顫地從雪地里爬起來,用冰涼的指尖極輕柔地點了下黎洛的側臉。
“別白費功夫了,黎洛。”
意識漸漸模糊,寧茜輕聲說:“我不會再信了。”
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這邊的動靜不小,爭吵方起時,就有圈內的圈外的一大批人好奇地往這兒看。
唐緣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
——寧茜出道四年都沒什么緋聞黑料,可不能砸在她手上!
怕不相熟的群演亂拍,情急之下,唐緣隨手奪了個攝像小哥的設備,連聲高喊:“寧老師注意走位!”
她舉著臺沒打開的錄像機追拍得煞有介事:“搭檔!眼神互動——”
看熱鬧的人這才窸窸窣窣地交談著遠去了。
畢竟是拍攝場景,他們這些已經簽過合同的群演,當然不能隨便盜攝。
氣溫還在下降,有零星的碎雪開始往下飄。
群演一波一波地往山下走,唐緣反復確認沒有人私留下寧茜和黎洛沖突的影像,才后怕地跌坐在了地上。
快零度的天,她居然出了滿身薄汗。
“唐緣!”她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猛地回頭,就看見資方大佬懷里抱著一個人,面沉如水地劈開了人潮往屋里走。
唐緣定睛一看,差點沒厥過去。
——那可不是她家大小姐!!-
深夜,寧茜燒出了一身的汗,掙扎著從床上撐坐起來了。
唐緣睡在對面的沙發床上,寧茜沒忍心喊她,就自己披了棉襖下床,哆哆嗦嗦地靠著墻往外走,準備倒口水喝。
她摸黑走到客廳,打開小燈才發現,這里不是她的房間。
沙發上的人支著額頭,睡得很不安穩。
高大的男人窩在小小的沙發座里,襯衫打了皺,面容很憔悴。
是黎洛。
寧茜轉身就走,黎洛卻睜開了眼睛,像是還沒從困頓里完全清醒過來。
“茜茜?”他喊了一聲,躬身替她把拉鏈扣好了,抬手碰了下她的額頭。
動作熟練地就好像重復過千百遍一樣。
寧茜的身子猛地僵了下,卻沒推開。
“還有燒。等我一會,我把藥熱一熱。”
黎洛說著就往廚房走去。
寧茜盯著窗外緩緩飄落的雪,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好像她和黎洛從來沒有分開過;
又好像她們還不曾重逢。
黎洛端著杯子走過來的時候,目光清明了些。
大概是想起了寧茜在片場里,盛怒之下對他說的那些話,他沒再去冒昧地觸碰她,只是用杯墊托著熱水,遞到她手邊。
“水有些燙,加了消炎藥沖劑,可能有點苦。”黎洛的嗓音溫啞,又在她手邊放了顆小小的奶糖。
“……前臺送的。”
是她從小吃到大的奶糖。
前臺根本沒有,要是有,她進組的第一天就會拿光。
“撒謊。”她說著,把藥一口悶了。
可能是心情不好,連帶著她平日里明明忍得了的藥味都讓人惡心得反胃。
黎洛默了片刻,把奶糖撕開了一個小口,送到她面前。
“……對不起。是我帶的。吃嗎?”
寧茜想了想,決定不跟自己的身體較勁,還是取了糖球丟進口中。
黏糊糊的奶糖味兒擴散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好像舒服了點兒。
但她又說不出那句謝謝,客廳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半晌,還是寧茜先開了口:“這不是我的房間。是你安排的?”
黎洛點了下頭:“是方導留給我的客房。”
《瀲滟》劇組在回首峰的外景戲不少,往來演員串場都多,空房間自然也有。
不過面積最大、設施最好的,應該還是留給投資人的這套。
“樓層比較低,暖氣足一點。”黎洛解釋道,“帶你來之前我沒碰過任何東西,只放了行李。”
“如果你介意,我現在也可以走。但我要叫醒唐緣。”
這口吻讓寧茜莫名火起,她猛地站起身:“為什么?”
黎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小時候得過高熱驚厥。”
“發燒的時候,身邊不能沒有人陪著。”
寧茜忽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她隱約記得自己似乎是暈倒了一會兒,意識模模糊糊的,可能是低燒脫力,外帶一點兒體位性低血壓。
是黎洛把她帶回來的?
然后又坐在外面,守了自己一整夜。
寧茜咬了下唇:“麻煩了。”
黎洛淡淡地笑了下,給她遞了根體溫表。
“吃過藥了,再測一下吧。”
體溫表是觸碰式,只需要在手腕或者太陽穴上碰一下就可以。
寧茜坐到他對面的沙發上,沒有抬手,反倒是一點點地擼起了袖子。
她問:“方導那邊有新通知嗎?”
黎洛:“沒有。唐緣和導演組說了你有些受涼,正好寒潮來了,兩三天內都不方便拍外景。”
他想了想,覺得寧茜或許也想聽,于是又說:“群演們已經順利下山了,今晚全部反京。”
“過幾天能不能繼續拍攝還要看天氣條件。目前狀況不算好,冷鋒過境,市里發了道路結冰預警。”
“最壞的情況是,可能一個禮拜都得耽擱在山上。”
寧茜稍微放了點心。
群演按場次賺錢,還好沒被困在山里。
而她今年的合同曝光也基本都完成了,經紀公司給她的福利不錯,倒也不算耽擱,只當趁機休個假。
“方導那邊呢?”她又問,“劇組停轉這么多天,開工損失是不是——”
她猛地打住了。
面前的人笑得很溫沉:“沒關系的。”
“我是投資人,我不介意。”
寧茜:“……”
她想起來,自己操心了很多人,唐緣、群演,還有方導。
卻沒想過問問他,被迫停留在京郊的山區,會不會耽擱了他的工作。
而黎洛還端著根體溫表,很耐心、很禮貌地等在她面前。
寧茜的鼻尖泛上一點酸意,她故意用力地吸了吸,把手腕懟到他面前。
像小時候一樣,她從來都不愿意自己測體溫,總要黎洛幫她戳腦門兒。
黎洛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她。
寧茜沒說話,只是把胳膊又往上擼了一點兒,偏過頭不去看他了。
黎洛的眸光動了動,星星點點地漾開了一點真實的笑意。
他用掌心捂暖了體溫表的金屬感應頭,而后輕輕戳上了寧茜的手腕。
“嘀——”
黎洛看了一眼讀數:“37度8。”
“還好,退了一些。”
寧茜輕輕嗯了聲,窩在沙發上不肯動。
黎洛弓著身問:“胃有沒有不舒服?能不能吃點東西?”
“有稀飯、也有面條。”
寧茜揣著手,像個二大爺似的掀起眼皮:“你做嗎?”
黎洛這次沒客套,很誠實地承認了:“我做。”
“我覺得我手藝比較好。”
寧茜有點想笑,又壓下了上翹的嘴角,只矜持地點了下頭。
“想喝粥。”
黎洛站起身來,似乎想要揉揉她的頭發,卻沒下手,反倒是取了條圍巾遞到她手上:“有不舒服隨時和我說。”
“嗯。”
黎洛關上了透明的隔門,在洗手池前忙活起來。
畢竟是賓館的小廚房,設施當然算不上新。
灶臺年久失修,幾下子都點不著火。
黎洛蹲下身,又鼓搗了一番底下的天然氣,不充分燃燒的火舌才“騰”的一下冒出來,而后被他輕車熟路地壓了下去。
看到黎洛偏著頭悶咳了幾聲,寧茜才想起來,他似乎是一進廚房,就把隔門關上了。
——他早知道燃氣灶不好用,卻還是要給她煮粥。
自己被嗆到也不在乎,只需要她安安穩穩地等著就好了。
寧茜忽地覺得,是自己有點不識好歹了。
她明明什么都沒問,甚至沒給他一個安安靜靜的解釋的機會。
就對黎洛說出了那么多、那么傷人的話。
寧茜拖著步子,慢慢挪到了廚房邊上,敲了一下玻璃門。
就像是當年翻過花園,去敲黎洛的窗戶一樣。
黎洛撐在玻璃的另一邊,很溫和地看著她:“再等一下下,別著急。”
寧茜猶豫了一下:“……要甜口的。”
黎洛失笑:“好。”
美齡粥端出來的時候,天光泛起了一點魚肚白。
雪鋪陳在山野之間,呼嘯的山風穿過甬道,在屋脊之間發出轟隆隆的響。
寧茜捧著碗乳白的甜粥,攪拌羹的柄磕碰在瓷碗上,音色很清脆。
白米煨了很久,軟爛又綿密,黎洛大概是把她送回來之后就燒上了。
她點名要甜粥之后,黎洛又往里加了山藥碎和豆漿,燉成了濃稠的美齡粥。
是她熟悉的,臨城的味道。
她一個人在北方呆了太久,味蕾都快忘記家的味道了。
但熟悉的、帶著大豆清香的甜粥入口的瞬間,寧茜恍然意識到,其實很多東西,根本就不會忘記。
——哪怕大腦會把很多瑣碎的記憶埋藏起來,她的身體也一樣會記得。
她的味蕾記得臨城的味道,一如她的身體,從發梢到耳尖的每一處敏感點,都能在黎洛靠近她身后的第一個瞬間,再度泛起熟悉的羞赧與微顫。
在他走到她后面,舉起吹風機,輕輕攏起她沾了雪的頭發的時候,她就該意識到的。
她根本不可能忘了黎洛。
寧茜的睫毛顫了顫,有溫熱的東西沾在上面,潮濕又柔軟。
她端起碗,很沒吃相地把美齡粥往嘴里倒。
粥有點燙,碗底粗糲得磨手,但她沒吭聲,只是豎著碗,用蒸騰的白氣遮住了臉,大口地吞咽著。
“別急,燙不燙?”黎洛有點緊張地看著她,“吃太急容易嗆風,鍋里還有很多……”
寧茜放下碗,眼尾還帶著一抹淺淺的紅。
她沒再逼問黎洛那些話,關于他究竟去了哪里、這幾年又過得怎樣。
寧茜笑了下,說:“退步了啊,山藥不夠碎。”
黎洛盯著她的眼睛,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他輕聲地問:“那我可以申請一個重考機會嗎?”
寧茜歪了下頭,臉上難得地泛起一點紅潤的嬌俏。
“要是又掛科了怎么辦?”
黎洛:“那只能無限延畢了。”
寧茜:“友情提示,閱卷老師脾氣很壞,掛科率很高。”
黎洛也笑了,輕緩地說:“那我情愿永不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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