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雞鳴唱，陽鴉應之。

        厲昭明宿醉頭痛，暗暗決定翹掉早課，然而寢殿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床帳掀起，酒氣撲鼻，安蕓蕓皺緊眉頭，伸出纖纖玉手揪住表弟的耳朵。

        “哎喲喂，祖宗你松手！”

        半個身子被扯出床外，那厲昭明倒是好脾氣，畢竟大清早敢闖進他寢殿的也就只有舅家表姐了，因而好聲好氣去哄。

        厲氏王族子息單薄，凡同宗子弟皆為王子。如今這一代僅有兩位王子。大殿下厲昭允豐神俊朗、天資不凡，尚未成年便被送去仙師云集的“萬重山”修習術法，結交各族好友，歷經百年終于學成出師。

        此次安蕓蕓便是為了厲昭允前來。

        “快換衣服洗漱一下，姐姐在外間等你。”

        她揪醒厲昭明，又嫌棄滿屋子酒味太臭，自己走到外頭去透氣。等坐定后，看到手里那封朱鸞送來的信件，頓時滿心焦急，重新站起身朝內間張望。

        其實也不過片刻，厲昭明有著武者的迅捷，三兩下把自己收拾干凈，去招待表姐。

        “怎么了，大清早來折騰我。早課都沒開始呢！”

        安蕓蕓把手上的信件甩過去：“你自己看吧，朱鸞一早送來的……”

        “有什么大消息會漏掉我呀。”厲昭明攤開那封以帛錦為紙的信，明黃底色上的字叫他臉色頓時好看起來：“嘿嘿，原來是‘鳳凰花開，縈繞東川，邀各靈族貴女來我鳳凰城’這種事情，難怪用不上我。”

        “明擺著打鳳凰花的名號，要給昭允哥哥相親！”

        厲氏實則為鳳凰，如今的鳳王是厲昭明的叔父。雖然與厲昭允是名義上的王族兄弟，輩分上的堂兄弟，但他從小長在舅家，反而同表姐關系極親。因此也曉得自己這個受到萬千寵愛、性情驕縱的表姐，內心里同外頭所有的小女兒一樣，崇拜向往俊朗又神勇無雙的兄長。

        他撇撇嘴，“你們都不喜歡我……”

        安蕓蕓連忙捧起小表弟的臉哄道：“你是姐姐的小寶貝呀，姐姐從小就最最最疼你。瞧瞧這小嘴兒多嬌嫩啊，我養的！瞧瞧這小鼻子多挺翹啊，也是我養的！再摸摸這臉兒多滑多嫩啊，也是我養的！一百年前你失足落水，也是我反抗本性下水撈你的。如今姐姐要勇敢追愛，你該爭寵吃醋嗎？”

        厲昭明推開她越說越近的臉，擺手求饒：“停停停，姐我錯了！我不該跟兄長爭寵！姐姐大膽追，弟弟永相隨。”

        姐弟倆明確了統一陣線，安蕓蕓呵斥隨侍送上的早點，似是解除心頭大患，又恢復原先驕縱模樣。

        厲昭明也特意提了幾道安蕓蕓喜愛的吃食，情場不如意，好歹飯桌上順心。

        赤色琉璃盞盛著菜品一道道端上來，厲昭明把眼前幾道安蕓蕓喜歡吃的點心擺到她面前去。按理說他們倆是姐弟，他又身為高貴的王室子弟，犯不著這么上趕著去照顧安蕓蕓。但自從一百年前他在珍瓏院溺水，安蕓蕓違抗鳥類怕水的天性將其救上來之后，厲昭明心中就隱約誕生了一個念頭：我要照顧好這個小姑娘。

        他自己也奇怪過，怎么會把姐姐叫做“小姑娘”呢？

        “總之，我已經把那女人的底細打聽清楚了。”

        走神期間，安蕓蕓似乎已經把話題延伸到她假象中的“競爭對手”身上。

        為了不讓她看出自己在走神，厲昭明順著話頭說下去：“無論那女人什么來頭，都不可能比表姐更尊貴了。你如今在鳳凰城堪比公主地位，連王子都要給你端茶倒水。將來跟昭允哥哥成了親，便是鳳凰城的王后，真正的風光無量。”

        一番話恰到好處滿足了安蕓蕓的小虛榮心，她緩下語調：“確實沒大的來頭，據說是落難的龍女，不知怎的竟也拜入萬重山門下，與昭允哥哥做了百來年的同窗。”

        聽到這里，厲昭明覺出不對勁了。

        “姐，萬重山上那——么多的女弟子，我得長成蜈蚣精那樣才能幫你全攔住。要不咱們，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與其整些花里胡哨的，不如從昭允身上直接下手。”

        話一出口，果然遭到安蕓蕓的眼刀。她撥弄了兩下茶蓋，囁一口后放下，起身自左邊移到厲昭明右邊坐下：“果然是左耳進右耳出，剛才白瞎了我那么多鋪墊。聽好了，昭允哥哥在萬重山百年，始終勤勉刻苦，專心修行，一日也不曾懈怠，更別說是親近女色了。”

        懷春的少女說起自己的心上人，總是會無限夸大美好程度。安蕓蕓的語氣越發崇拜，言語間也平添了許多無用的辭藻來美化厲昭允。

        “萬重山是何等神山，那上頭的仙師們也一個賽一個的嚴厲。弟子學成下山須得闖過九九八十一關，并且獲取師長們的認可。否則寧可讓他們老死在山上，也不回放走的。昭允哥哥僅用一百年的時間就學成出山，簡直是千年難遇的天才。”

        “哼，又是天才，”厲昭明心中暗暗不服。“也就是我厲昭明沒去萬重山拜師，否則千年難遇的天才必定非他莫屬，保不齊還是個萬年難遇。”

        “就你？要真上了山，沒個千八百年的你別想出師，多半只能逢年過節回家探探親。說起來，九九八十一關，同屆弟子幾百號人進去，能全須全尾出來的，也僅有那么兩三個。昭允哥哥便是跟一個龍族女子在萬重山的獨門關卡中，聯手闖到最后。共同創下歷年來，出師試煉最佳戰績。”

        入關之前，兩人不過是同門之誼，見面都未必駐足行禮。

        出關之后，他二人儼然已是莫逆之交。誰也不知道共處的三百多天里，他們經歷過多少場出生入死，多少次絕望中的互相扶持。古往今來，困住成千百萬神山弟子的八十一關，竟被他二人磕磕絆絆闖過去了。

        其余同門多數中途退出，少數不幸殞命關卡之中。即便落難的龍女并無顯赫身份，眾人也愿意給予她應有的欽佩與敬意。

        萬重山的出師之關還有傳說，若是有情人攜手闖過，必然結下生生世世的姻緣。

        安蕓蕓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碾出“有情人”和“姻緣”這幾個詞。眼看她又要發火，厲昭明連聲安慰道：“坊間傳聞，哪有可信度！表姐放心，昭允哥哥必定是你的人！話說……他們都出師幾年了，怎的一次都未登門拜訪過？那龍女叫什么，派頭還真大。”

        這似乎能算作他們感情一般的證據，連厲昭明都想夸自己機智如斯。雖然他似乎忽略掉自己對于龍女的過度好奇，往后他會知道這種感情叫作：在意。

        安蕓蕓略微思忖道：“西海龍女，敖氏，涉川。”

        四海升平一詞大約能展現出龍族曾經的繁盛，可惜繼初代龍王之后，紈绔子弟輩出。東、南、北海尚且還有那么些個靠譜的龍子龍孫支撐，而西海與陸地接壤處，卻是妖氣叢生，大量野蛟、鯊、鱷成精，試圖侵占西海地界，幾番傾軋下終于掀起叛亂。

        整片海域落入妖族掌中，大肆屠殺原本的西海屬民，年幼的龍族四散飄零，死傷慘重。

        “這么說來，敖涉川學成出山后，必然是回了西海平、叛！如若此番平、叛成功，她在西海子民心中，無疑是復國之主，新任族長。蕓姐，你快去打聽打聽，伯父他們請來的西海什么人，是西海公主還是西海龍王？”

        表弟的話提醒了安蕓蕓，她“嘭”的一聲放下碗，飛快轉起不怎么靈活的小腦瓜子。

        “打聽不到啊！敖涉川的請柬跟我手上這封……”她低頭看了眼朱鸞送來的信，露出嫌棄，“跟我手里這封不是同一個禮官所寫。龍女的請柬是昭允哥哥親筆寫下，親手澆上火漆寄出的。”

        那泫然欲泣的樣子叫厲昭明心中不忍，他連忙攬過表姐的肩膀替她謀劃：“一個普通的邊陲公主，即便與昭允哥哥有同窗之誼加持，也是無足為懼的。可若西海龍族之主，手中握有實、權，她的尊貴程度便要高出所有靈族貴女一大截！”

        于是安蕓蕓一時放下難過，問道：“所以你有辦法幫我？”

        “包在小弟身上。”

        得了厲昭明的保證，安蕓蕓終于安定心神，她拽起厲昭明的袖子，走到金光萬丈的寢殿門口，在朝陽映襯之下憋出一句：“姐弟齊心，其利斷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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