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人跡罕至，茂密叢林把那里遮得不見天日，早些年才圍出一塊場地作為獵場。綿延不過數百里，作為獵場實在不夠看，但幸好厲氏子弟也少有偏好射殺的人，一直這么不溫不火地經營著。傳到厲昭明手中后，他索性將靠近城池的那一半全部改建為露天宴飲的場所，人氣反而大勝以往。

        如今厲昭明縱馬馳騁到了遠離城池的那一半，眼看就要入密林了，他才猛拉韁繩停下。

        落日余暉之下，一身棗紅騎射裝的安蕓蕓等候已久。

        厲昭明莫名心里發憷，他暗道，表姐今天看著好像變聰明了，莫非這鳳凰城中，只剩下他一個傻的？

        昨夜安蕓蕓用信梟傳訊，約他戌時在獵場邊界處相見，有要事商討。

        他思來想去，除了橫行霸道、欺男霸女之外，他們倆唯一的正事，也就只有除掉敖涉川了。

        厲昭明系好繩子，遠遠喊了句：“蕓姐，你一帶弓二不帶箭囊，到后場遛馬消食呢。前廳多熱鬧，有什么話咱們快些過去前廳邊吃邊聊。”

        “哼，小兔崽子快滾過來！”安蕓蕓嗔怒道：“你表姐夫快被人搶走了，老娘沒心思跟你鬧。”

        “表姐夫？哦哦，你說昭允哥哥。”

        安蕓蕓抬手指著密林入口處的兩根樹墩，示意他入座：“昨夜我去珍瓏閣查你的功課考績單……”

        一聽“功課”這倆字，厲昭明手一滑，“崩！”扯斷了剛拴好的韁繩。

        “姐！你查那玩意兒干嘛呀！有什么想吃的？這幾日每晚都要下雨，明天我起個早，去湖邊捉你愛吃的野泥鰍。成績什么的，就，就免了吧。”厲昭明狗腿地撐開綢傘，遮到安蕓蕓頭上。

        “怕什么，安心把話聽完。昨夜我去珍瓏閣查你的功課考績單，正好遇見昭允殿下。可惜沒聊幾句他就走了。”

        所以她又來找自己出謀劃策了？厲昭明有些弄不懂安蕓蕓，“你大費周章跑到獵場最人煙稀少的地方，結果，就這？”

        “聽我說完！昭允哥哥過去從來沒這么冷落過我，所以我就派疊了一只‘鶴’去他的寢宮散散心。”

        安家傳堵門絕技，任何禽、鳥外形的物品，皆可隨意驅使。先人曾用此術法創出“千山鳥飛”的盛況，可惜啊，傳到她這一輩手上，居然只會拿宣紙疊紙鶴，去聽別人的墻角。

        家門不幸。

        “好巧被我聽到一個內侍跟他的相好約會，吹噓說自己預先知曉王室中有人好事將近。表弟，你猜他們說的是王室中哪個成員？”

        一滴冷汗順著厲昭明的背脊淌下，他故作鎮定道：“想必是兄長好事將近了。”

        “有長進啊，那內侍同相好的說：‘大殿下與西海龍族好事將近。’”

        厲昭明沒有接話，他聽到表姐咬牙切齒地繼續說：“西海龍族，好事將近……一個凋敝沒落的小小龍族，何德何能，居然妄想跟我們鳳凰城的大殿下談‘好事’。除了幾斤海產外，他們敖氏還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有的，厲昭明暗暗反駁。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僅有兩面之緣的龍女，她眉梢兩道淺疤痕叫人憐愛，她身后揚起黑色披風的聲音格外悅耳。

        敖涉川，她值得的。

        厲昭明干咳了兩下找回自己的聲音，故作輕松道：“姐姐想怎么對付她，都交給我來做。但是得留些分寸，否則即便是我，也不好交代。萬一他們要把我送去西海‘沉塘’，那姐姐可再也看不到這么孝順的弟弟了。”

        安蕓蕓腳下有個食盒，一開始就放著了。原先厲昭明以為里面是些下酒菜，可卻遲遲不見她擺出來。

        直到得到了厲昭明的保證，安蕓蕓才將食盒遞給他，“里面是姐姐對西海的一點心意。明天帶她來獵場玩玩，月上柳梢頭，你不妨帶那位來此處散散心看看。緊靠密林，風貌甚佳，西海的客人應當會喜歡。只不過……離都城較遠，恐怕有刺客出沒，你自己多加小心。”

        厲昭明接過食盒，努力擠出一個笑，應承了下來。

        安蕓蕓也難得溫言細語：“昭明，這不僅是姐姐求你幫忙，也是在幫你自己。雖然你眼下還不明白——但早晚有一天，你會明白姐姐的苦心。”

        這一片私心究竟傾向誰，她的表弟眼下似懂非懂。僅僅出于手足之情和那份模糊的救命之恩，厲昭明就甘愿冒險至此，這是情深義重，也是容易為人拿捏的死穴。安蕓蕓自認，此番謀劃既可以滿足私心，也可以替表弟斬除軟肋。

        連續幾日，鳳凰城日出之前的幾個時辰都要下場雨。

        各族都在背后議論紛紛，這定是由于西海龍族光臨的緣故。

        有些閑客聚集在驛館門外耍無賴：“各族貴女跟不要錢一樣跑來鳳凰城，按你這種說法，咱們城里應該是風雪雷電不見天光。”

        敖涉川出門時，正好聽到這段對話。她停下腳步，假意跑到賣冰粉的攤位前排隊，豎起尖尖的龍耳。

        “嘿，咱們鳳凰城可也有王族坐鎮呢。天象哪是說變就變。只不過西海那位跟咱們的大殿下交情匪淺，因而禮讓幾分罷了。”

        “據說這次來的是龍族的族長，將來的龍王，集全族氣運于一身。”

        “來頭這么大啊？”

        冰粉攤位的攤主手腳麻利，沒留神竟然已經讓她排到了，敖涉川手足無措，攤主問她什么都說好，最后竟將攤位上面所有料都加了一遍，臨到付錢，才想起來自己身無分文。

        攤主頓時面色不善。

        如果這時候暴露身份，叫他們去驛館取錢倒也不是不可。但旁邊三五成群的路人顯然是嘴碎又愛八卦，萬一走漏出風聲，恐怕今晚入睡前，所有人都知道她吃冰粉賒賬。

        背地里，多半又要揣度西海龍族內憂外患尚未平息，對鳳凰城有所圖謀。

        倘若被厲昭允聽到消息，又會無端操心。明日天未亮時，便會有一隊金烏駝著金銀珠寶降落到西海領地。

        胡思亂想還沒個結果，兩枚金羽拋到冰粉攤位上。少年清亮的聲音從耳畔響起：“這碗冰粉，我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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