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承一坐上客運大巴，趕在下午四點前回到了東城，六點他要參加第二次劇本圍讀會。

        “哥，我還以為你跑路了呢！你去哪兒了？”楊免在門口從早蹲到晚，終于把人給等回來了，“你不是說逛超市嘛，整整逛了一天啊！”

        昨天的開機儀式結束后，許承一打了聲招呼就一個人先走了，只是逛超市，到后面卻連電話也不接了。

        許承一掏出鑰匙開門，也不搭話。

        “我還以為你沒信心，想要棄演呢！”楊免在他身后絮叨，“文杰哥倒也不著急，就囑咐我按時陪你去參加圍讀會就行，合著就我一人操心啊！”

        “你哪來那么多你以為啊？”他回看了楊免一眼，“況且，他們都不急，你急什么？”

        楊免懂了，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思，索性噤聲。

        一周前，楊免還同時擔任著包括許承一在內四個藝人的助理，許承一是其中通告最少、資源最差的，基本上接不到任何工作，兩人接觸的機會少之又少。

        公司被接手后，楊免突然間就成了許承一一人的私人助理，而且馬上要陪同他進組工作，情況變得讓人措手不及，好在之前陪他拔了次牙，關系有所進展。

        許承一沒把出去玩的事情告訴楊免。

        門一開，兩人對視了一眼，許承一不自在地先進了門。

        楊免跟在后面繼續絮叨，也不知道安慰的是誰：“逛逛也好，以后都沒那么自由了，”然后將手里的一沓資料往前遞，“這些等會兒會用到，你抓緊時間看看！”

        “嗯，”許承一把背包丟在一邊，到臥室里拿上衣服就進了衛生間，還嗒一下按了鎖，“你隨意！”

        楊免是第一次進來。知道許承一住在這里是去拔智齒的那天，他等在門口瞥了眼屋里，竟然生出些歉意。

        這是許承一租下的年租房，不足40平。

        楊免拉開窗簾，帶起了灰塵跳躍，模糊狹小的窗戶因為緊挨著鄰屋的磚墻，連推開的空間也沒有，陽光只能堪堪打到腳邊。

        逼仄的客廳里擺著一個長沙發和一張四角長桌，小電視被擱在角落里，幾乎沒什么東西，甚至不太能看出生活痕跡。廚房倒滿是煙火氣息，流理臺收拾得很干凈，冰箱里還存著些蔬菜、肉和幾罐啤酒。

        臥室，楊免沒敢去。

        寒冷的冬天，就算待在屋子里也能看見呼出的濃重白氣。

        許承一十分鐘洗完澡，裹著厚厚的棉服出了衛生間，一眼看見楊免正端坐在沙發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他暫時還無法習慣有個人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安排吃穿用度、照顧日常起居，實在別扭。

        從門邊的矮柜里翻出吹風機，他一把抓上便大跨步進了臥室。

        “走吧！”許承一換了身舒服得體的裝扮，不會出錯的黑白灰搭配，簡單自然。

        楊免看見他的黑色短發還半濕著塌在頭頂：“公司已經給我們配車了，晚幾分鐘出門也沒事！”

        “過去等吧。”不等楊免回應，他已經拿起資料開了門。

        這次的劇本圍讀會地點就定在瑞藝公司的小會議室里。

        導演、編劇、主要的幾位演員和資方全都來了，把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

        因為人數眾多，之前也舉行過一次，這次的氛圍輕松了不少，大家相互間有了幾分默契，三小時持續下來也不算疲憊。

        晚九點剛過，圍讀會結束，另一頭大會議室里從前一晚斷斷續續開到現在的會議也終于接近尾聲。

        一周前，由潘如晴帶領的業界數一數二的團隊正式接手瑞藝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立即開啟了拆除重建式的全方位整改。

        這層樓燈火通明了幾個夜晚，今天才好不容易有了關燈休息的機會。

        近兩年來，由于投資、營銷、口碑等諸多方面存在問題，瑞藝日益衰敗、氣息奄奄。樹倒猢猻散，半年間，公司員工走了半數，藝人們接連悔約跳槽或陸續解除到期合約，剩下不到二十位，一半原本就近乎于被雪藏，毫無掙扎之力，包括許承一在內。

        簽約的這三年多，許承一只在一開始演過四五個十八線的角色，在劇組里待的時間攏共不超過一個月，剩下的工作就是少數幾個別人不要的通告，收益用來維持日常生活都格外艱難，為了謀生，他不得不在其他地方做著各種各樣的兼職。

        早已暗無天日的公司上下都沒想到傳聞居然是真的，潘如晴成了最大的股東，接盤瑞藝，親自指揮改革，給眾人鑿了個透出光亮的孔，也把許承一從雪里掘了出來。

        潘如晴團隊一貫的雷厲風行，做事果決干練。熬了幾個通宵，所剩不多的員工也都跟著干勁十足，因為得之不易的希望。

        一個接一個的會議進行得還算順利，藝人的對接、調整也有條不紊。

        “何文杰，從現在起，你只負責許承一，就圍繞他馬上開拍的劇，立刻規劃發展路線，媒體對接、宣發這些再抓點緊！”潘如晴思路清晰，少有停頓，會議室里盡是敲擊鍵盤的噼啪聲。

        何文杰是仍然駐守瑞藝的少數德才兼備的經紀人之一，不容小覷：“他前幾天已經接了幾家媒體采訪了，我們現在正在對接一些雜志，綜藝、代言方面也在跟進。”

        “ok，他的團隊盡快弄起來，有問題及時溝通！”潘如晴利落地轉到下一個人。

        這兩年公司的情況日益嚴峻，何文杰同時擔任著越來越多藝人的經紀人，有時手下藝人多達六七個，許承一連見他一面都難。現在，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反轉。只不過，何文杰倒沒覺得屈才。

        三年前，許承一跑龍套入行，和瑞藝簽下了五年合約。

        起初，他參演了兩部小制作低成本網劇，雖不是主演，卻還小爆了一段日子，看起來前程一片光明。誰知再往后，因為公司方向、決策上的一些失誤，他開始被迫參加一些無厘頭、低級甚至有些低劣的、只為博取話題的劣質劇目和綜藝，浪費了辛苦積攢的名聲。瑞藝漸漸進入寒冬，靠譜的機會越來越少，羹少人又多，他沒有背景、非科班出身，加之頭上還壓著幾位流量小星，輕易就被放棄了。

        藉藉無名的許承一能夠有《如若葉茂枝繁》這個在傳出選角消息時就被熱議的熱門網劇的試鏡機會，是潘如晴一早就鋪好的路。

        這部劇是瑞藝的全新開端。

        公司買下了ip版權，牽頭制作，花費巨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然，許承一最終能被導演張樟相中，從萬千試鏡演員中脫穎而出，而且獲得其他資方的認可，一舉拿下男一號，是他自己的本事。

        這個圈子，或者說是這個世界上，走捷徑、不用心的人太多太多。

        許承一是恰恰相反的。

        潘如晴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許承一這個人。

        會議結束后，全公司和前來參加圍讀會的一干人聚了個餐。

        聚餐結束，楊免帶著許承一去了潘如晴的辦公室。

        潘如晴正斜倚在獨立的小沙發上打電話，何文杰占了長沙發的一頭，空出了另一邊的位置。

        “你認識自己官方后援會、粉絲會或者其他一些組織的負責人嗎？”何文杰給落座的許承一看了幾個微博賬號。

        “許承一官方后援會？”許承一邊念著，邊把外套理了理擱到手邊，“不認識，我基本不關注這些。”

        “看他們發的一些東西”何文杰頓了頓。

        許承一微微蹙眉：“是有什么問題嗎？”

        “倒沒有，就感覺還不錯，好像很了解你，”何文杰解釋道，“現在要開始整頓后援會之類的一些平臺賬號，需要確認官方正式的，想看看有沒有可用之人，能直接上手的。”

        許承一點點頭，另問了一件事：“粉絲名呢？”

        “許愿星，定下了，畢竟是你的粉絲，聽從你的想法，”何文杰又補了一句，“挺好的，愿望成真。”

        許承一笑了笑，沒再說其他。

        潘如晴結束電話后一直坐在原位靜靜聽著，目光直盯著許承一。

        第一次見他，是三年前在微博上，他剛出道不久，因為一部古裝網劇而小紅。

        一個鏡頭，少年英姿。

        “有問題及時跟何文杰溝通，或者直接找我，”看兩人結束討論，潘如晴插了一句，“祝你進組順利！”說完拎包起身。

        許承一隨之站起，禮貌回應：“謝謝潘總，我會努力工作的。”

        潘如晴朝門口走去：“別總總總的，叫姐，潘總顯老我自認為眼光不錯，給我賺錢，很多錢！”語氣里有玩笑，也有滿滿的自信。

        許承一微微頷首：“當然，賺錢嘛，互利共贏！”

        “合作愉快！”

        他的身上有些許稚氣未脫的澀感和新鮮氣息，偶爾獨立于人群，顯出特別，因為豐富的磨煉和閱歷，又帶有生活的世俗煙火氣息，圓滑卻不令人生厭，是一種恰好的舒服氣質。

        潘如晴爽利地揮手離開，面上燦笑。

        從公司離開，楊免跟著許承一回了出租屋，他確信許承一在剛才的聚餐場合下并沒有吃飽，特意點了個火鍋外賣，可以吃飽喝足，也方便拉近距離。

        許承一倒不覺得餓，只覺得自己是被迫接受這頓飯的。

        兩人坐在長桌邊，沒有交流太多，好在酒足飯飽，對彼此的接受度有所提升。

        楊免還打算收拾碗筷，許承一沒同意，直接把他送到了屋外。

        長桌恢復原樣，廚房收拾得干凈整潔，他把冰箱里剩下的蔬菜送到了隔壁大爺那兒，收拾行李前，一口氣灌下了最后一聽啤酒。

        黑色的大行李箱一直放在臥室角落，積了點灰，偶爾打掃房間時會有扔了它的沖動，可他每次都忍住了，就因為這一刻，可以開始的這一刻。

        帳篷在迎春的夜風里微微作響，。

        “再來一條！”

        “再來！”

        許承一活動了一下手腕，站到了貨運車尾部，雙手再次搭上裝滿啤酒的綠色塑料箱。

        劇中，他飾演的葉枝繁是個記憶永遠只能維持24小時的便利店店員。

        導演張樟守在監視器后盯著許承一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分毫不落。

        光是搬貨這短短數秒的片段，許承一已經反反復復錄了十幾遍了，每一次他都需要表現出陌生又全新的感覺，不能有絲毫不耐。

        開始便投入，反復暫停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悅，所有動作和情感拿捏得恰到好處，張樟既滿意又有些疑惑，仿佛許承一已經當過很久的店員了，加之天賦，還能夠將記憶短暫這一人物特點自然融入，一切都流暢又真實。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其余演員都已經離開。

        許承一整個白天都在一旁觀摩學習，接近傍晚才輪到自己，簡單的搬貨拍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有了吃飯的時間。

        他穿著單薄的襯衫跑回車上，楊免急著去找熱水弄泡面。

        賀知元拉開車門，自覺上車：“喏，你的晚飯，我代領了。”

        許承一接過盒飯，居然還是熱的。他看著賀知元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悠悠地抽了一支出來。

        “來一支？”賀知元往他手邊遞。

        “戒了。”他的聲音里透著疲憊。

        “戒了？居然抽過啊？”賀知元按下打火機，煙草的氣味彌漫了整個空間，“張導挺在意你的，難得看他有折磨人的心思，今晚還得拉大夜呢，他的組強度都不低……”

        張樟是業界大牛，一有機會，賀知元就應聘進他的組，經常做場記，偶爾也能當副導，學到了不少東西，也因此更能看到許承一的大好前途。

        許承一不接話，只顧埋頭吃飯。

        盒飯量足，味道不錯，但可能還得再來桶泡面。

        吃到一半，許承一提了個有些艱難的話題：“電影怎么樣了？”

        賀知元突然神色晦暗，輕笑了一聲：“萌芽中……”

        “不對吧，之前不都準備開拍了嗎？”許承一意識到自己好像錯過了一些事情。

        “資金出了問題，單打獨斗哪有那么容易，”賀知元換上輕松的口氣，“不過說好啊，無論如何，你得免費加盟，火了最好，不火我也不嫌棄！”

        許承一解決完最后一口盒飯，玩笑道：“放心吧，我不火也一定讓你的電影火！”

        相知于微時，都更理解湮滅的痛苦和彼此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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