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塵聽到動靜，張開眼睛，看到一張有些陌生的小臉。他輕輕一笑，向里挪去，讓出半張繡床，那小小身影便麻利地鉆進寢被。

春羽貼著冰涼的木偶身軀，神色軟軟地吐著香甜氣息，聲音低低：

“爺，請憐惜奴家。”

章塵看著她如水般流進人心里面的眼神，卻沒回應，只是翻了個身將自己小小的身軀放進少女溫軟的懷里。良久，才緩緩開口：

“前幾日不是風雨就是雷電的，也沒機會好好轉轉，你知道附近有什么適合踏青的地方嗎？”

本來等著發生什么的春羽聞言，詫異地抬起頭，看著少年，嗓音軟糯答道：

“城外有個六和寺……”

還未說完便被少年打斷，章塵心里輕笑，若是自己說要去六和寺踏青，他的這位“左叔叔”估計得連夜跑路，而且想到惠卿臨終的場景，自己心底里也確實不想再跟和尚打交道。

“還有嗎？”

“城東有面照影壁，上面據說有很多才子的題字。”

說到這里春羽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些許怯懦地說：

“奴家不通文墨……也沒去過。”

“聽著就酸，有沒有什么自然野趣的地方，踏青嘛。”

少年的聲音坦然，聽在春羽心中覺得一片暖洋洋的。

“城東五里有座辛家山，山下還有一片溪流草地。”

像是想起什么熟悉的畫面，春羽的語氣中第一次透出清爽的欣喜。

“那倒是不錯，那還有什么嗎？”

“溪流往下不遠有個辛家村……只是處野嶺荒村，沒什么特別的，小公子看不上的。”

聽著少女語氣中的遲疑，章塵心思一轉猜到幾分，閉上眼睛嗅著少女頸部傳來的幽幽香味，說出一段她不太聽得懂的話語：

“去一個地方旅游不光要去景點，還得有時間精力停下來，看看景點外的風土人情，也只有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才能讓人對這個地方真的有那么點了解。這個世界似乎不太對勁，我得往下看，往根子處看。對，再多看看……”

傀儡少年聲音慢慢低沉下去。手指下意識地劃過傀儡身軀上的木紋理，春羽抱著傀儡少年，睜著眼睛呆呆地望向床幃重重疊疊的帷幔，眼睛明亮如月不知在想著什么。

翌日，章塵對趙宗嗣和左遷宣布了自己的踏春計劃，出乎意料的是，居然是趙宗嗣一臉贊成，反倒是左遷一臉猶豫，直到章塵說去的是和六和寺相反的城東，才陰著臉勉強答應下來。

為了三日后能順利坐船，趙宗嗣要去衙門為章塵補辦文牒，只好讓左遷陪著他踏青。出門時自然少不了對著左遷一陣威脅，例如什么，敢再把我兒弄丟，老子親手把你扔回寺里當和尚之類的。

吸取上次淋雨的教訓，兩人讓樓里小廝雇來一輛馬車。說是馬車看著卻更像坐攆，一匹青銅鑄成的龍馬身上陽浮陰刻著云紋線條，龍首上兩顆小珊瑚般的龍角如雷達般轉個不停，其后車廂處更加離奇，就像是把一座縮小版涼亭硬生生放到了輪子上，而涼亭四角垂下的青銅鈴鐺也像是缺了吊片般，行走之間沒有一絲聲音傳出。

進到車內，豁然開朗，布置了乾坤芥子的車廂內堪比一座真正的八角涼亭。亭內矮桌蒲團、瓷瓶花木；亭外飛檐斗拱、假山流水，亭外不遠處四面水鏡內還映照著街邊場景，看得章塵嘖嘖稱奇。

左遷坐至主座，輕輕搖動桌上放著的一枚鈴鐺，馬車前青銅龍馬鼻內噴出兩道白煙，隨即緩緩啟動向前走去，周圍景色漸向后逝，行駛之間絲毫不覺顛簸。同時一道和緩女聲從亭檐四角鈴鐺中傳來：

“貴人出行、嘉賓避讓；順頌時祺、春閑夏安。”

真·蒸汽版青銅制木牛流馬！

出了明華城東門，隨著亭外景色變化，車馬也漸漸加速，最后直如汽車般迅疾。

“別看了，這有啥稀奇，等到了交南萬花大典上，各種花車巡街那才叫壯觀。”

左遷伸手在章塵眼前晃晃打斷他的遐思，章塵撥開眼前手掌轉頭問道：

“萬花大典？我聽邸報上說了，那是啥？”

“嘿嘿，這萬花大典自然就是選取十二花神的盛典，無論是名山洞府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還是軍中颯爽英姿的女將軍，亦或是山間野神、妖精化形，只要是個女的就能參加。”

“十二花神？她們選這個能干嘛？”

章塵有些好奇，聽上去好像是個選美大會，但也不清楚為何那么多佳人愿意拋頭露面去參加，畢竟即使在前世的現代，真正的豪門世家、詩書門第對于娛樂圈也還是敬而遠之。

“我給忘了，你不知道這些的。這十二花神可不是咱們宋國封的那些山水神靈，而是司掌整著整座青玄洲節氣的司花主神。依次從一月到十二月分別對應一位花神，花神則司掌一月之內青玄洲萬物節令，想想萬一兩軍交戰之時突然風雨大作，或是青禾抽穗時節突然烈日炎炎會是什么光景？”

活體氣象武器？！

“這十二花神每年都選嗎？”

“也不一定，最長的那位干了整整十二年，不過她的情況特殊不能作數。一般來說，也就三年選一次，這次恰好輪到咱們宋國承辦，聽說選址時幾個刺史和藩王在訓政殿直接動手了，最后還是太后出面才震了下去定在了交南國。據說交南王幼時是養在太后膝下的，頗受寵愛，想必是靠著這情分，交南王才能從大宋整整十三州七國那么多刺史藩王中脫穎而出。”

說了好大一段話，左遷噸噸噸牛飲下一大杯茶水才繼續開口：

“給你看看今年的奪魁熱門，我認識幾個有些背景的賭坊，咱們聯手定能大賺一筆。”

說著他對著四周水鏡揮手，鏡外的山川草木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位或顰或喜做著不同動作的佳人，圖像逼真，色彩飽滿，怎么說呢，有點像動圖.gif。

“看看這位，是吏部天官家的小女兒，六歲能作詩，十歲州縣中舉，今年十六是天下有名的才女，這位武襄侯獨女，七歲便隨她阿爺上陣殺敵，使一口一百三十斤的九環大刀，勇力無雙，還有這位據說是三佛齊來的一位肉身菩薩，本來我是篤定選她的，現在不行了，聽到和尚啊尼姑啊什么就想吐。”

隨著左遷介紹，水鏡上的女子相貌不斷變化，除了姓名背景不同，各個環肥燕瘦貌美如花，這么看了一會簡直眼花繚亂，果然不負萬花大典的盛名。但美女雖好，可不能貪杯。終于，馬車鈴鐺響起的溫和女聲拯救了眼睛都看花了的章塵。

“貴人蒞臨，煩請相迎。”

到站了。

兩人下車，正到一處山澗旁。青石碧草，古木蒼勁，一道瀑布傾瀉進一汪小小水潭，聲勢雖小卻也姍姍可愛。放眼山中，游魚潛越，霧靄纏綿，正是一處消夏樂所。此時雖是暮春畢竟還未入夏，章塵呼吸著山中草木清香，不由神魂清爽忍不住長長舒了口氣。

“來這干嘛，荒山野嶺也沒甚寶貝。”

左遷嘟囔著在池邊石上鋪開餐墊，章塵也不理他，看著這方山水神清氣爽地吃著從鴛鴦樓里帶來的美食——通用型靈液。日上正午，山林間總是呆不夠，讓人忘卻世間，章塵懶洋洋

正當他愜意自然之時，一道干瘦身影自瀑布之上躍下，砸進小譚驚起潑天水花。左遷一揮衣袖，朝著他們濺來的水花紛紛下墜，才沒將池邊二人淋成落湯雞。

一個小小腦袋鉆出水面，口里忙喊著對不住，隨即沖山上用力地擺擺手，章塵順著方向看去，瀑布頂端數個同樣黝黑干瘦的身影探出腦袋，正興奮地吱呀大叫著。看他們衣著應是附近農家的孩子，正是貪玩的年紀，顧不得池水冰涼就在此地玩兒了起來。

“貴人對不住了，伢是飛到半空才看到你們二位的。”

黑瘦男孩兒穿著一個喜慶的肚兜游至岸邊，對著二人有些忐忑的說著。章塵這才看清，這孩童不過七八歲年紀，身上雖瘦卻緊繃著一塊塊若隱若現的肌肉，臉上一對烏黑發亮的眼睛里透著山里孩子對外人的警惕和不安。

“你們是附近辛家村的嗎？”

章塵回想著春羽的話，起身將男孩兒扶到岸上，語氣和緩。

“是嘞，貴人還聽過伢們村兒？”

看著水潭邊威武的馬車和二人身上華貴的衣著，孩童閃著眼神問道。

“聽一位，嗯，朋友說起過。”

瞪了眼憋笑的左遷，章塵轉頭繼續試圖和男孩搭話。

“朋友？”

“嗯，一個這么高白白瘦瘦的女孩兒。”

看著男童眼里明顯的不信任，章塵照著春羽的模樣比劃了一下。男童擰著皺皺巴巴肚兜上的水想著，突然眼睛一亮，手舞足蹈地說：

“是不是瘦瘦的，說話兇巴巴的，還總喜歡用眼睛翻人。”

“嗯？應該，不是吧，挺溫柔的呀。”

章塵回想著昨夜春羽溫暖的懷抱，有些不確定了，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那就是了！她就喜歡在爹娘面前裝乖巧咯。”

男童眼神堅定，一臉確認道。

“額，這樣，我就是想和他去咱們村里吃個午飯，放心，給錢的。”

章塵指了指身邊的左遷說著。

“行嘞，你們是阿姐的朋友，跟伢走就是咯。”

男童隨即豪邁地沖二人招招手，又用鄉音對著崖上喊了句什么，便朝著林邊一條小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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