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著青灰道袍的老人繞過客棧房間內影簾大步走出，不像普通老人般滿臉皺紋，眼神透亮，面容清俊，上面還稀稀疏疏地長著一縷山羊胡，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一見這人，往日里霸氣側漏的趙宗嗣立馬堆出笑容，拉著章塵走到老人面前：

“霖兒，這位是我師父弘道真人的老友清源真人，你該叫師叔祖的。”

“師叔祖？”

“哎，這就是霖兒吧，果然神魂清澈、百脈悠長，是個修道的好苗子。第一次見面，師叔祖也沒啥好東西，這玉佩你便拿去吧。”

說著，老人從道袍內取出一枚刻著“三天官”造型的潔白玉佩，玉佩表面水光盈盈，讓人看了打心里喜歡。

“愣什么，快接著，這枚‘三官福德佩’我當年求了好久，你師叔祖都沒舍得給我呢。”

趙宗嗣看章塵有些發愣，趕忙上前恭維著，章塵這才忐忑地接過玉佩。

“給你？讓你拿去毀人宗廟，絕人根苗？既然霖兒找回來了，造化宗的事念在我們幾個老家伙的面子，你再過去做做姿態，也不是不能揭過。可你說說你，一天天這么大個人，腦子都讓驢踢了？”

老人聽見趙宗嗣開口就來氣，跳起來一巴掌拍在他大大的腦袋上。

“你說你都干了什么，先是打了朗陵侯相的弟子，又殺了朝廷御封的水君，更連累陸家旁支嫡脈身死荒山，你呀，我們幾個老家伙以后啥事都不用干了，滿天下替您這位‘真君大人’擦屁股行了吧。”

“朗陵侯相的弟子？”

趙宗嗣眨巴眨巴眼睛，身邊的章塵趕緊拉拉他的袖子，低聲說：

“是不是那個上門討書的白袍青年？”

“嗷，好像有那么塊料，那么不經打，居然是朗陵侯相的弟子？”

眼見老道又要伸手揍他，趕忙賠笑：

“哪敢勞您法駕，不過這次咱老趙真的冤枉啊，那都是塵光會那群雜碎干的。”

“塵光會？塵光會。人家可找不到什么塵光會，人家能找到你，能找到咱們衡山盟！”

老道拍著額頭對眼前這個大個子一臉無語，趙宗嗣唯唯諾諾嘀咕著什么，又把章塵推到身前，堆著笑臉說：

“師叔您慧眼卓絕、見識非凡，您給咱們霖兒看看唄。”

老道狠狠順了好大一口氣，白了趙宗嗣一眼，才悠悠開口：

“你之前說的法子沒什么大問題，只一點，你這娃兒身具木德，走不了你那烈火陽剛的路子，況且世間百家萬法，你得問問霖兒自己愿意走哪條路。”

說著老道，仔細瞧著木偶眉心玄彝珠的位置，輕咦一聲：

“這顆魂珠有點意思，不像尋常，看著應是河東柳家的手筆。觀霖兒三魂穩定應隨身帶著鎮壓魂魄的寶物，只是這七魄幽暗，是遇上什么事兒了嗎？”

章塵見這老道只一眼就把自己看得通透，而他確實此時心下郁結，沒忍住就將在辛家村所見種種、前后因果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老道聽后默然不語，拉著章塵來到廳內座下，轉頭問趙宗嗣：

“你以為呢？”

“小小蟊賊竟還敢造次，就該一道雷劈了他！”趙宗嗣毫不猶豫，特別勇猛地說道。

“你呀，弘道老道倒了血霉收了你這么個家伙，你真該跟你這娃兒好好學學。”

老道指著趙宗嗣一臉恨鐵不成鋼，隨后捋了捋下巴稀疏的山羊胡和聲對章塵說：

“娃兒你遇上的這事，在佛門稱為‘無明惑’，在道門《南華真經》中題為‘陰陽不測，無涯知止’。”

“陰陽不測，無涯知止。”章塵念了幾遍只覺含義深厚一時不能明白，見他迷惑，老道繼續說道：

“百家學說、三教根祇各有不同，就像你遇到的這事，法家主張陰平決殺，殺了邪教震懾鄉村不外如是；儒家要行教化之功，設立鄉學搗毀淫祀如此而已；墨家欲行兼愛，輔以機械造化，人民富足而尊天道……”

清源老道說了一大段話，接過趙宗嗣殷勤遞來的茶水吸上一口，才繼續說：

“其實若按咱們道門的法子，你爹說的一道雷劈死也算不得錯。”

“啊？”

“他行的是無仁而天地自仁的路子，就拿此事來說，若真有神雷天降劈死那邪教嘍啰，鄉民自然知道此人犯了天怒，所以即便辛二身死，鄉民也會認為他是攀附邪教死不足惜，這樣一來，那他的家人女兒頂多被嘲笑非議幾年，但性命卻是無礙。”

老道拉過章塵的手，又瞥了眼一旁傻樂的趙宗嗣，這才開口：

“弘道看中的，是他的一顆淳淳赤子之心，讓他跟你學，是要他以淳淳懵懂為起點，洞徹萬物之明，再行赤心之舉，方為道門所崇之天道。而你，雖看清了妖人把戲，但世間凡事千頭萬緒，只要是人都不能一一洞明，你缺的是肩挑日月的擔當和獨行正義的果決。你可知為何會有科舉？”

“肩挑日月的擔當和獨行正義的果決？”

章塵還在思量著清源老道的話，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到科舉，只好遲疑地說：

“為朝廷選人？為生民立命？”

“學子科舉先修道再入朝，最后才是入道。正道說自己行的是救世之道，邪教也說自己是救人救世之法。誰的道又對呢？這才有了百家爭鳴。人生下來，讀書明理，行走于世，觀其德行，遇事不決，心有疑惑，求惑于百家，擇心性相合之道踐行于世間，所以這世上百家萬法對門人弟子的要求無一不是須得信之行之。”

清源老道頓了頓話頭，看著章塵繼續說：

“你爹說你也被召錄入了神使？之前大戰時便是借此助他取勝。可你也須知道所謂神使不過都是修力的小道而已，你須得先知道你自己是誰，將行何道，想清楚了，就去做，沒想清楚，就便做邊想。選擇自己的道，這世間沒有老子是道門兒子也必須入道門的道理。”

聽著老道的教誨，章塵心中開明一片，起身沖老道行了一禮，清源真人卻微微側身只受了他半禮，繼續捋著山羊胡說：

“這些話，以你的聰慧自然想得明白，行了，老道今日也是路過，這就去了。”

說罷，起身又指了指趙宗嗣的額頭，也不拖泥帶水，衣袖一甩便向屋內正播放著邸報的水鏡走去，沒幾步便踏入水鏡消失在房間之內。

“清源師叔的五情化身越發圓融了。”

趙宗嗣撫掌笑道。一直躲躲藏藏的左遷見老道終于走了，長舒一口氣：

“五情化身？我猜這次來的肯定是‘怒’。”

趙宗嗣作勢欲揍，驚得他在房里慌忙躲閃。趙宗嗣也不去理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牌丟給一旁還在發愣的章塵。

“譜牒辦好了，順便幫你找了塊‘千里玉’，以后遇上啥事直接用它跟爹說，跟水鏡的用法差不多，你試試。”

章塵接過千里玉，握在掌心，試著沉下心神便感覺進入一處金碧輝煌的殿宇之內，不僅亭臺樓閣一一俱全，還有無數衣著各異的人站在琳瑯滿目的店面前招攬著顧客，萬寶閣，妖骨殿，蘭香書院……不一而足，店鋪空中一張張巨大水鏡鋪展，鏡中人物畫面逼真自然，有的是小二正在嘶聲力竭地推銷著店鋪優惠，有的是仙子正在教授女子妝容，還有的是一位老者正盤膝松林講述養生之道。

天空中巨大的時辰日冕籠罩天宇，和煦的日光從日冕上灑下。遠處云上仙島林立，不是還飛過幾只白鶴穿行云間。宮殿內聳立的林木上綴著無數紅色飄帶，章塵心神一動，一道絲帶飄來，在他眼前展開成一副水墨畫卷，畫卷上站在客棧中的趙宗嗣頂著一張大臉出現在畫面里，還沖他揮揮手咧嘴大笑。

章塵退出千里玉，看著客棧內還傻乎乎沖著空氣咧嘴揮手的趙宗嗣，心中嘀咕：

“這就是手機吧？而且還是手機端元宇宙吧！”

“怎么樣，有意思吧。你把這枚‘千里玉’帶在身上就好，想聯系爹了，直接喚它就行。”

“確實有點意思。”

章塵僵硬著表情回答，左遷從一旁杵了下章塵，臉上掛著蕩漾笑容：

“我給你發道友申請了快通過下，給你看個好東西。”

章塵心神一動，眼前再次浮現宮殿樓宇，茂密繁盛的樹上葉間一條紅絲帶呼吸閃動，絲帶飄下，左遷略顯猥瑣的水墨笑容便從絲帶上展開，章塵心中確認，就看那畫卷水墨快速消散，一段文字出現在畫面中：

“道友你好，吾乃金霞洞天萬寶山莊追星逐月踏遍神州尋寶小郎君是也。”

文字后面除了左遷的猥瑣笑容還有一枚小小的鏡面圖標，章塵下意識點開，頓時一段旖旎畫面便出現眼前，威武雄壯的金甲衛士抱起一位銀甲長翎身材堅韌修長的女將迎著明明月光走上城門角樓屋頂，一段文字掛在畫面上方：朝陽之巔月下金吾戰羽林。

畫面中隨著金甲墜地，銀鱗開解，月光照在光潔的身體上微微泛光，朦朧中，喘息聲漸起……

視野一角看著趙宗嗣望來疑惑的眼神和左遷一臉壞笑，章塵表情猙獰：

“媽的，誰能告訴我，這東西怎么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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