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欲振翅籠鳥
月懸深空,夜色朦朧。
沉悶烏云緊緊壓著陰霾天幕,連吹拂空氣也是燥的,似有一場大雨將至。
衛雪臨半屈腿,坐于重檐之上,冰霜覆雪的神情,讓略帶柔和的少年輪廓也透出一股狠戾冷漠。
忽而,耳側風聲微動,衛雪臨抬臂擋面,輕而易舉接住光滑的酒瓷壺。
“小衛!”
南一從檐下探頭,懸于正脊,撐著手笑:“我帶了你最喜歡的屠蘇花雕。”
衛雪臨走近,在距離兩三步處俯身半蹲,兩人視線齊平,他道:“還不睡?”
“睡不著。”南一懶散道:“快,幫忙拉我上去,我要掉了。”
衛雪臨勾唇道:“誰讓你爬上來的?”
“這不是怕你一個人無聊么。”南一朝著他伸手,笑容可愛:“快點,真掉下去了讓你負責。”
衛雪臨并未觸碰南一的手,只克制握腕,隔著鱷皮指套連溫度也不曾感受,將人提起穩當坐好。
晚風吹散烏云,月光漸露,南一溫婉的眉眼仿佛盈成了一彎銀薄月牙。他從后腰又摸出一壺酒,也不管別人愿不愿意,便碰過去,撞出清脆瓷響。
“嘗嘗。”
音落,南一微微仰頭,來不及咽的酒液隨著精致下頜浸入清瘦鎖頸,白皙晃眼,讓人忍不住想給他拭凈。
衛雪臨摘掉酒塞,摩挲了片刻,才說:“心情不好?”
“沒有啊。”南一目不斜視地看著月亮,“怎么突然這樣問?”
衛雪臨轉了轉掌中酒壺,“你心情不好時,便喜歡尋我喝酒。”
“你這話講得我好沒良心,”南一側目看他,“哪里是心情不好才來找你,想你也會來。你知道的,我在妄淵就你這一個朋友。”
冥界一向以強者為尊,而南一只是普通凡人,在這種虎狼之地生活,若沒有君淵相護,恐怕他早就尸骨無存。
他以前是依附魔尊的菟絲花,現在是魔尊修煉用的爐鼎。
明無魔宮的人表面不顯,內心卻對他鄙夷不屑。南一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唯一愿意與他真心相處的人,只有衛雪臨。
“那你這次偷跑出去做什么?”衛雪臨半闔著眸,道:“總不至于是買酒。”
“就是買酒。”
南一湊近了些,瞧著他微垂的眼,笑著說:“不然你怎么能喝到上好的屠蘇花雕?”
衛雪臨一笑。
南一就是這樣,哪怕在說明擺著的謊話,純稚無垢的模樣也會讓人不忍拆穿,“下次不要亂跑,宮外很危險。”
“宮外很危險。”南一瞇著眼,似是隨意的笑問:“難道呆在妄淵就安全了嗎?”
世事難料,命運弄人,誰又能想到,他曾在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丟了性命。
“小主子。”衛雪臨默了片刻,說:“近日,宮里可有什么人惹你不開心。”
多年相處,他自然知道南一對君淵的依賴有多深,一向連佛惡殿都很少踏出的人,如今卻獨自前往黃泉域,若說這其中沒有緣由,必難信服。
南一又含了口酒,唇齒間藴著酒香,“何以見得?”
衛雪臨不擅言語,思慮半響,才想到一個合適說辭:“……因為你現在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難過。”
“錯了。”
南一探手握風,神態舒適自得,“我從未如此開心。”
以前,他為了君淵而活,一整顆心都系在愛人的舉動之間,滿心滿眼,徹夜難安。而現在,束縛籠鳥的絲線已斷,向往自由的渴望更是達到了極點。
“……我想通了一些事,也決定換一種新的生活。”
南一的語氣太過輕快,隨著風,有一瞬間竟然讓衛雪臨聯想到鳥,振翅欲飛、自由自在的鳥。
他下意識問:“新的生活?”
南一卻不再回答,反而頗為苦惱道:“小衛……我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妄淵的了。”
從有記憶開始,明無魔宮、佛惡殿、還有君淵,便是南一的全部了。
“應當是人界。”衛雪臨想了想,說:“具體未知,畢竟你初到妄淵時,我尚且不認得你。”
南一笑出聲:“啊,這件事我記得。你小時候比我還要矮些,揍人卻很厲害……說起來,你以前那么酷,怎么愿意跟我交朋友?”
衛雪臨看向南一。
不知他是真想了解,還是隨意一問。
兩人早年相識,衛雪臨尚且不是冥界大司法,因任務失敗,受罰鞭刑,關押于水牢。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夜。
他疼得冷汗淋漓,孤獨絕望,幾欲尋死——寂靜的水牢通道卻突然傳來腳步聲。
那時的南一還那么小,只及現在半腰,探頭探腦的小模樣,眼里還藏著隱約淚意。他一邊害怕,一邊跑近,顫抖著將傷藥遞到衛雪臨的唇邊,哽咽著說:“……吃藥就不疼了。”
“……小衛,水牢里有好多老鼠,我害怕,你再堅持一下,我們就可以出去了。”
從此,衛雪臨夜夜入夢,那一道雪白身影成了他的夢魘。
“因為你煩。”
衛雪臨飲盡酒,最終說。
南一自然而然道:“確實煩,難為你現在還得守著我。堂堂冥界司法呀,大材小用,著實委屈。”
衛雪臨一笑,沒再回答。
他原本便是悶葫蘆的性子,不善言語,兩人慣常在一起喝酒,無需多少交流也能相處融洽。
半夜時分,風雨欲來。衛雪臨道:“回去休息吧。”
“下不去……小衛,這里好高。”南一瞧了眼下方,轉頭露出一對淺淺的甜蜜酒窩,有了三分醉意。
衛雪臨似有無奈,隨后扣住那一截細腰,從屋檐高處帶著人輕輕落地。
“……回見。”南一揮手,推門入院。
雷雨終落,雨絲漸急,梨白花樹一瓣瓣淋得鮮亮飽滿。衛雪臨靜靜地立于院中,許久仍未離去。
-
翌日,南一直接睡到午間,才依依不舍的被綰綰強行拖起床,“小主子,今日牛乳還沒喝,一會可要涼掉了。”
南一從小身體就差,君淵每日吩咐膳房送一碗牛乳,雷打不動,必須由宮侍監督著按時喝完。
他勉強睜眼,泛紅雙頰尚帶著宿醉的朦朧。
迷迷糊糊喝完牛乳,剛擦了臉,凈了口,淼淼便跑來敲門,“小主子,尊上給您請的醫修到了。”
南一正綁著頭發的動作微頓,抬眸間,勾出一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果然是百越。
百越背著藥箱,緩步入殿,神態自若道:“小主子安,尊上囑咐我來給您問診。”
“你來的倒是快。”南一也不管辮子了,隨意往后一拋,瞧著他說。
“托小主子的福,若非小主子踹那一腳,我大抵是能跑掉的。”百越從藥箱里拿出脈枕,淡道:“鬼王惹得尊上大怒,只得將我也獻給尊上賠罪,才將將平息此事。”
“這可真是好玩了……”
南一挑眉道:“玄緲宗弟子一向傲骨,不愿為冥界效力。你既不惜重傷出逃,怎么現在又肯乖乖聽話,還來給我看病?”
“既來之,則安之。在下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百越坐到桌前,冷淡一笑:“不過我與小主無冤無仇,還是想問,小主為何害我?”
他原本可以順利逃出冥界,因為南一臨時變卦,毀壞了計劃。
“看你不順眼咯。”
百越直接愣住了。
“逗你的。”南一起身靠近,眉眼清澈,仿佛剛剛那一瞬間露出敵意是錯覺,“你剛剛不是說了么。無冤無仇,我為何要害你。”
百越看著南一,突然道:“小主既然是尊上的人,為何卻要私逃?”
“話可不能亂講。”南一將手放于脈枕,軟軟淡笑:“我不過因為貪玩,出去閑逛了一趟而已。”
他曾經被百越愚弄過太多次,知道這冰雪美人外表下藏著怎樣的表里不一,以前的南一畏懼百越,卻并非害怕他本身……而是怕他奪走君淵。
而現在。
南一不怕了。
“如何?”
百越仔細探著手下脈搏,道:“小主子的身體并無大礙,只是受了驚嚇,休息幾日便好。”
南一笑問:“你剛說什么?”
“……并無大礙。”
“并、無、大、礙。”南一嚼著這四個字,慢慢地說:“可是百醫修,我現在覺得很不舒服。”
前世,他曾經意外誤食湯藥,大半夜發起一身紅疹,高燒難忍。君淵離宮在外,百越奉命前來為他看病。那時的百越已頗得君淵寵愛,風頭無兩,平日就對南一冷嘲熱諷。前來看病,卻只遠遠站在帳外,不肯靠近一步。
他眼睜睜地看著南一痛苦,冷嘲熱諷道:“有些人命賤,配不上用好藥,熬一熬便能過去的,并無大礙。”
那天晚上,南一難受到呼吸困難,意識不清,卻只能敷著冷帕,硬生生熬到天亮。
從此。
不論大病小痛,南一再也沒有讓百越給他看過病。
百越蹙眉,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說:“小主子確實沒事。”
“開藥方。”
“小主子既然無病,何必用藥?”百越冷了眼神,終于明白南一就是在愚弄他,用無辜純澈的外表來掩飾惡劣,并且不介意讓人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湯藥吧。”南一自顧自一笑。
百越仍舊堅持道:“小主子身體羸弱,可能會經不起湯藥的滋補。”
南一微笑:“你這話,是在說我不配?”
百越低頭,“不敢。”
“那就麻煩百醫修了。”
他如此篤定,百越也別無他法,只能選了幾味安神滋補、有助睡眠的藥物,跟著宮侍去膳房煎藥。
直到百越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南一含笑眸色慢慢變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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