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夢。

        窗榭天光隱約透入閣樓，南一睜開眼，身旁無人，云被間余溫尚在，昭示著君淵才剛剛離開不久。

        南一眨了眨眼，忽而，勾出一個諷刺笑容。

        昨夜，他與百越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前世因為他一再委曲求全，懦弱忍讓，所以落得人人欺辱的下場。

        一報還一報。

        前世他誤食的那碗湯藥，本就出自百越之手，經昨日問診，南一更加確定他是故意為之。百越以前誆騙他喝下湯藥，如今，他雖不愿再卷入情怨糾葛，但也不會任由擺布。

        這是南一給百越的警告。

        眾宮侍受驚尚未回神，今日伺候得更加小心翼翼，連一向話多的淼淼也沉默了許多。

        “怎么還在哭。”淼淼伺候著南一更衣，他垂眸，發現小姑娘眼眶還是紅的。

        淼淼微彎腰，手中正系著湛藍云紋的腰帶，怯生生道：“小主子，您現在還覺得難受嗎？”

        “早就不難受了。”南一安撫的揉了揉她發頂，隨后，瞥一眼窗外道：“他什么時候走的？”

        淼淼這才露出笑容，“尊上天亮才走，寸步不離的陪了小主子一整晚。”

        南一挑眉，“誰問他了？我在說百越。”

        淼淼一楞，“百醫修啊……”

        “剛剛走。”綰綰步入內殿，隨手將窗榭推開透氣，“在院里跪了一夜，早上才被人扶著回去。”

        淼淼嘆息道：“百醫修也不是故意的吧……夜間溫度低，怕是膝蓋都凍壞了。”

        “是么。”南一接過軟帕，凈臉，長睫輕沾一層瑩潤光澤，“那還真是可憐。”

        淼淼向來心軟，正欲再言，綰綰卻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往外走，笑道：“小主子，洗漱完便出來喝粥吧，今早有您最喜歡的紅棗粥。”

        她敏銳的察覺南一似乎不太喜歡這位百醫修，但小主子平日里性格一向軟糯可愛，溫和近人，可能只是錯覺罷了。

        ……

        用過早膳，南一便去了“軒轅閣”。

        明無魔宮規模最宏偉的藏書閣，收錄一應俱全。三界內的修真寶策、奇聞秘籍、連一些失傳許久的上古孤本都能在此尋到。

        看守軒轅閣的是一支黑尾羽毛筆。這地方生僻，鮮少有人，再加上無令不可隨意出入，因此它一個未開智的筆妖在里面，每日只能到處飄著掃掃灰塵，見得最多的反而是閑人南一。

        羽毛筆興奮的擺著筆尖，態度親昵。南一抬眸，視線在高聳書架間緩慢游移。

        它似乎很了解南一的喜好，自告奮勇飄上書架，拋下幾本狗血愛情話本：《霸道仙君狠狠愛》、《魔尊的落跑嬌妻》、《尊上的專屬甜寵》……

        南一被這些話本名字雷的外焦里嫩，扶額道：“放過我吧。”

        羽毛筆疑惑的甩了甩筆尖，南一指著旁邊仙界類別的書架道：“要這幾本。”

        順著南一的指示飄過去，羽毛筆尖試探性、顫顫巍巍的點了點，似乎也被雷到外焦里嫩。

        南一笑了笑：“偶爾換換口味嘛，不成？”

        當然成！

        書籍雪花般紛紛飛落，砸得南一四處躲避，他隨手撿起一本，神態認真，虔誠翻閱——三秒犯困。

        仙門宗派實在多不勝舉，莫論九州四海、二十四都普通修士的系派不計其數，常見的仙門大派也各有千秋，南一勉強打起精神，直接翻到唯一聽過的玄緲宗。

        玄緲宗位于青霧神山，是當今三界聞名、首屈一指的醫修門派，三清上圣——歲華女君便在此地飛升。其門下弟子大多懸壺濟世、匡時濟俗。這本書籍記載了玄緲宗的起源與派系，還有一些當今醫修大能的事跡，內容枯燥晦澀，南一卻出乎意料看得津津有味，待回過神，已是午后。

        閉合書頁，正欲下樓，卻聽得窗外傳來一聲極輕腳步。南一豎指抵唇，示意羽毛筆安靜，隨后幾步攀上云梯，推開閣窗望去。

        軒轅閣背后有一片蒼翠的密林竹海，微風吹拂，能隱約聽聞鳥雀嬉戲。

        南一靜了半響，正懷疑聽錯，視線下移間，只見一個漆黑頭頂靠在閣窗下方。待那身材頎長的男人走出兩步，方才露清五官。鼻若懸梁，目如朗星，俊逸面容讓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可惜這好感未曾維持多久，便突然破碎。

        “狗東西，約老子來這兒還遲遲不肯現身，究竟還要老子等多久……”粗俗話語與清朗聲音截然不符，細聽還有一些熟悉。

        南一干脆將書籍墊于肘下，托腮著瞧。須臾，竹林深處走來一道青色身影，面容濃稠，神態含笑，艷麗眉眼處處透著輕慢懶散的美。

        “唉喲！這位公子長得好生俊俏。”綺羅半扇掩面，嬌俏笑道：“等等人家怎么嘛……這不是來了嗎？”

        男子不耐煩道：“少說屁話。”

        綺羅拿下扇面，哈哈大笑：“你頂著這張皮，人家都不好意思罵你呢，心都緊張的怦怦跳。”

        他說著便伸手去碰人，“不信，給你摸摸我的心口。”

        “滾！臭蛇別碰老子！”

        綺羅打量道：“相處幾百年也未曾見過你本相，這回被尊上扒皮，倒是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南一微怔。

        這英俊的男人居然是鳳詡？簡直與那形同枯槁的老叟大相徑庭！

        鳳詡明顯有些不自在，直奔主題道：“廢話這么多。你約我到此，是把事情準備好了？”

        綺羅輕搖羽云扇，語氣散漫：“自然萬全。”

        鳳詡原地渡了兩步，緩聲道：“老子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不然，這次還是算了。”

        “我們來妄淵之前便說定了。”綺羅抬眸，眼神滿含奚落，“怎么？經過扒皮這一遭，你怕了君淵？”

        鳳詡冷笑一聲：“這事成了自然好，但萬一沒有呢？”

        “沒有萬一，只有萬無一失。”綺羅一笑，嫵媚桃眼滲出幾分陰鷙，“已經籌劃了這么久，哪能說算便算。而且，我們此行不就是為了佛藏嗎？”

        佛藏。

        自千年前寂滅圣佛圓寂，死時彌留至寶佛藏，交由三清仙君保存。

        世人皆不知佛藏究竟為何物，但皆知那是寂滅圣佛留給三界八荒的珍寶，關于佛藏的傳說也很多，有傳言是佛舍利，通天修為、稀世珍寶，還有人說，得之可得永生。

        千年來佛藏引得風波不斷，但仍被三清仙君妥善保管。

        然而，九霄一戰之際，三清仙君不敵，佛藏落入凈蓮魔尊之手，至今未歸。外界都傳凈蓮重傷，閉關妄淵久不出世，冥界眾人早已蠢蠢欲動，暗藏禍心。

        鳳詡猶豫道：“話雖如此，老子心里還是有些不安定。”

        綺羅嗤笑道：“你這次打的好算盤，想著逮個醫修討好君淵，順便試探他的傷勢，誰知不小心動了他的心肝寶貝，此事雖然暫且平息，也難保他日后想起不會發難。”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鳳詡語氣兇狠地打斷道：“君淵的修為實在深不可測，那日在大殿之上，他只是微動魔息，便輕易控制了老子！”

        沉默片刻，綺羅說：“所以……我們想的這個方法，是最安全，也最能確保你我無恙的。”

        “真的萬無一失？”

        綺羅寬慰道：“就算計劃失敗，我也有把握絕對不會敗露。”

        短短幾句，南一便聽出其中要害，冥界果然是虎狼之地，人人陰險狡詐，手段毒辣。

        兩人又細聊了幾句，綺羅匆匆離去，很快又隱入竹林之中。

        南一聽完墻角，正欲撤退，不料閣窗狹窄，撐身間，手肘下的書籍滑脫——正正好砸在鳳詡頭頂！

        “我草了！誰、誰他嗎敢暗算老子？！”鳳詡陰鷙抬眸，直直對上一張白凈精致的小臉。

        南一尷尬的摸了摸鼻尖，“你好啊？鬼王殿下。”

        鳳詡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驚道：“你？？你他嗎怎么會在這兒！”

        反正已經暴露，南一索性探身出窗，微笑道：“勞駕鬼王殿下挪步，你踩著我的書了，麻煩幫我扔上來。”

        鳳詡惡狠狠地盯著他，說：“你剛剛都聽到了什么？”

        “恩……什么？”

        南一眨了眨眼，眼眸懵懂無辜，正當鳳詡稍微放松，以為他什么也沒聽到時。那軟糯聲音又笑道：“哦，鬼王殿下所問，是指你與妖王準備謀害君淵的事嗎？”

        鳳詡心肝劇顫，怒火中燒，察覺此刻左右無人，眼中殺意畢露。

        南一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散漫道：“整座明無魔宮在君淵的靈界法場之內，鬼王殿下想在這里對我動手，不知有幾層皮夠剝呢？”

        鳳詡惡狠狠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南一歪了歪頭，“還書。”

        鳳詡遲疑片刻，彎腰撿書，看清內容后蹙眉道：“你既非仙界之人，看這種玩意做什么？”

        南一尚未答，鳳詡已嗤笑道：“怎么？你也想學醫修？”

        南一竟然還認真問了：“有可能么。”

        鳳詡被他帶偏，道：“先天仙靈的天資奇佳，你雖然錯過修煉金丹的最佳年齡，卻也并非不可能。”說完他又回過神，把書狠狠一折，惱怒道：“僻重就輕……老子是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告狀。”南一直接道。

        “如何信你？”鳳詡目光鋒利，似在仔細觀察南一的神情，“若非托你的福，老子現在也不會變成這幅模樣。”

        南一無辜道：“鬼王殿下怎么還惡人先告狀？我好好出門玩一趟，誰讓你來抓我的？”

        “少給老子裝乖。”

        鳳詡冷笑道：“百越全都告訴我了。你一心想逃離冥界，是在君淵身邊呆的不暢快么。”

        南一收起笑容，懶得繼續糾纏，“你到底還不還我？”

        鳳詡搖了搖手中書籍，譏諷道：“老子聽說，你昨夜病重與百越有關，這是在蓄意報復他害你被逮回妄淵？”

        “是又如何？”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也不過是一個仗著君淵寵愛的玩物。”

        的確如此。

        但南一沒得選擇，他現在唯一籌碼便是君淵的寵愛，雖然這種寵愛虛無縹緲、并且很快就會百越被奪走，然后……他無依無靠，落得與前世一樣的凄慘下場。

        所以在那之前，南一必須要離開冥界，“玩物也好，爐鼎也罷，都與鬼王殿下無關。”

        鳳詡輕“嘖”一聲，冷道：“你既然撞破了老子的秘密，又怎能撇清干系，置身事外。”

        須臾。

        南一抬起清澈眼瞳，以往的純稚嬌軟轉瞬即逝，神態竟頗為聲色俱厲，“秘密？你們說的方法我不清楚，更不感興趣。你不相信，無非是懼怕泄密。可是鬼王殿下，你又能拿我怎么辦呢？”

        鳳詡微怔，冷笑道：“陰溝里翻船，老子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你這小乖乖不簡單啊。”

        原本以為是一只可愛無辜的綿羊，如今細細一看，竟是披著羊皮的狡猾狐貍。

        南一又如常般甜蜜一笑：“算了，書就送給鬼王殿下了。”

        他轉身便要從閣窗退走，卻聽得鳳詡突然道：“玄緲宗。”

        南一的動作僵住。

        鳳詡緩聲說：“老子能夠送你離開冥界，仙冥兩界早有盟約，互不進犯，若你成功拜入玄緲宗，哪怕是君淵也找不到你。”

        南一看向鳳詡，“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呢？”

        “老子就喜歡聰明人。”

        鳳詡瞇著眼笑道：“小乖乖，你與老子合作，在祭祀結束之前，助我拿到佛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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