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錢你準備怎么辦？”江彥整理著賬本，狀似漫不經心地問。

        祁遇坐在長椅上，一雙長腿斜斜的搭在前面的桌子上，他雙手環胸，頭發遮住了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現在這個狹小的休息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陳子祥買飲料去了，這個時間段沒人來打臺球，一時之間這個世界好像只剩他們倆。

        江彥提醒道：“你家房子的房產證在誰手上？戶主不在也賣不出去吧？”

        “只要有房產證就行了�！逼钣鰶]有抬頭，“剩下的事他們會想辦法。”

        這個任務世界好像法制并不健全，尤其在這個偏遠縣城，更是一片混亂。

        江彥臉上微笑著，心底卻嘆了口氣，現實好像要把祁遇逼向絕路。

        早逝的母親，有家暴習慣又欠錢躲藏或是逃避父親，將要拿去抵債的房子。

        他背負著算是巨額的債務，一步步被逼到深淵里去。

        最后有那樣的結局，也在意料之內。

        “如果你一時半會兒錢不湊手的話，我這里還有……”江彥坐到祁遇身邊，表情溫柔，態度和煦，像是可靠的知心大哥哥。

        他攬住祁遇的肩膀，把頭湊到祁遇眼前，嘴角含笑。

        幾乎是瞬間的功夫，祁遇忽然感受到了江彥的鼻息，他的眼前是江彥的臉，是江彥那雙溫柔的眼睛，那雙眼睛此時——只注視著他一個人。

        江彥表情錯愕，他坐在長椅上，抬頭看著忽然站起來的祁遇。

        “不用�！逼钣龅谋砬榭胺Q冷酷，哪怕江彥此時只能看到他的半張臉。

        祁遇的拳頭緊握在身側，他的牙根緊咬，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會自己想辦法�！�

        江彥忽然想充滿惡意的問：你能想到什么辦法？你怎么拿得出那筆錢？你不接受我的幫助就只能找那位藍哥或是向那位楊哥妥協，相比較而言，顯然是接受我的幫助付出的代價最小。

        但涵養和習慣讓江彥把這話咽了回去。

        江彥依舊在笑，可眼中冰冷，他一再跟一個人示好，卻一直碰壁，他的耐心再好，此時也到了臨界點。

        祁遇忽然說：“我……不想拿你的錢。”

        “那不是筆小錢�！�

        “不值得�！�

        江彥輕輕閉上了眼，再次睜開的時候，依舊是那雙溫柔又充滿溫度的眼睛。

        “那你想到辦法了？”江彥看著他，“一萬多塊錢現在看起來很多，但隨著通貨膨脹，市場經濟的高速發展，一萬多塊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普通的數字�！�

        “所以你不用擔心還不上我錢�！�

        江彥：“而且這筆錢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他的目光很專注：“沒有你重要。”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重不重要。

        祁遇卻沒有松口：“我會想辦法�！�

        他從小到大，無論經歷過什么，都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他已經習慣了孤立無援的現實，前面是萬丈深淵，后面是懸崖峭壁，他不能停下，也無處休憩，他只能一直朝前，直到沒有前路為止。

        既然他已經站在深淵面前，就不能把江彥也拖下去。

        江彥也站起來，兩人肩膀并行，他輕聲說：“不管你準備用什么辦法去籌這筆錢，只要你開口，我這里就有�！�

        祁遇轉頭看著江彥，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他聽見了這話，卻不會真的去做。

        接下來的幾天很平靜，祁遇照舊跟江彥一起上班下班，有時候晚上在外面吃，有時候是江彥做，江彥也由此知道了祁遇的口味，比如祁遇不愛吃菜，只吃肉，喜歡吃味道重的菜，不吃水煮蛋，煎蛋愛吃溏心的。

        江彥觀察著祁遇，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仔細的觀察過一個人了，他從祁遇的身上看到了他從沒看過的東西。

        在祁遇之前，他并沒有接觸處于社會底層的人。

        他很受歡迎，活得風光霽月，他總是有很多朋友，人人都認為他是個溫柔又善良的人。

        時間久了，江彥自己也陷入了幻覺，好像他真的是個好人。

        然而每當他去做“好事”的時候，他又會突然發現，他不是因為自己飽富憐憫和同情心去關心別人，他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時候，都會在腦子里清楚的盤算出自己將付出什么，又會收獲什么。

        但從沒人發現過他的真面目。

        那隱藏在溫柔善良堅硬外殼下的真面目，如果真有一天被人發現，可能會叫人作嘔吧？

        但祁遇跟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雖然祁遇寡言少語，又總是帶著叛逆期少年的冷漠桀驁，可他不會偽裝自己，他是什么樣，就表現成什么樣，不勉強自己去和別人當朋友，也不勉強自己去做一個別人眼中的“好人”。

        即便他活得艱難，卻也沒有想過變成另一個人。

        江彥甚至不知道他跟祁遇相比，到底誰活得更累一些。

        出身社會以后，江彥再沒見過像祁遇這樣的人，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被世事磨礪的更加圓滑。

        哪怕是學生，都會想著怎么跟朋友接觸，更受女生歡迎，他們會潛移默化的改變自己，以期得到自己預想中的結果。

        叛逆期的時候嘴里說著：“我就是我，不會去在意別人的目光”。

        可叛逆期過了，從幻想世界走向現實，還是會不自覺的妥協。

        人們總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中，想要避免，又無可避免。

        江彥坐在沙發上，看著祁遇從門外走進來，兩只手分別端著兩碗面，祁遇只會煮面，味道一般，能夠果腹，他的手掌大而有力，上面有老繭，不會覺得面碗燙。

        祁遇把碗放到桌子上，又抽了兩雙筷子擺上去，這才轉頭對江彥說：“吃面�！�

        放下手里的書，江彥走到了餐桌前，祁遇已經提前拉開了椅子，他只需要坐上去。

        兩人無言的吃著面，江彥看向祁遇，祁遇正埋著頭。

        祁遇表現的太平靜了，好像他身上沒有背巨額的債務，也沒有一個欠了錢跑路的老爸。

        這一天祁遇表現的很正常，他最近都借住在江彥家，昨天他找藍哥提前預支了下個月的工資，并把這筆錢全都給了江彥。

        江彥沒有拒絕。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盡管這自尊心在旁人看來毫無必要。

        這個白天，祁遇撬開了自家的門——鑰匙被祁俊帶走，一起失去了下落。

        江彥沒有跟過去，因為祁遇表現的很明顯，他不想江彥跟過去。

        門一打開，祁遇就走進屋內，反手關上了門。

        他不愿被江彥看到門內的場景，這個破舊，骯臟，充滿了酒瓶和垃圾的屋子，就是讓江彥看一眼，祁遇都覺得這是對江彥的褻瀆。

        在他看來，江彥這樣的人，應該住在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進出都坐著小汽車，一輩子不用跟柴米油鹽打交道，他應該活的瀟灑又溫柔，所有人都只能仰視他。

        祁遇收拾著自己那點可稱為“無”的家當，弓著腰裝進袋子里。

        他發現自己那見不得人的心思不久，還沒來得及體會其中的酸澀和疼痛，就忽然發現，他其實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

        他奢望的那個人站在云端上，他卻在污泥里，半個身體都被陷在其中，動彈不得。

        他連跟對方做朋友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他一無所有，生而貧窮。

        對方喜歡看書，他卻連高中都沒有畢業。

        他既不能做對方靈魂上的友人，也無法在金錢上給對方幫助。

        祁遇深吸一口氣，他握著衣服的手捏成拳頭，室內沒有開燈，只有祁遇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他覺得疼痛，卻不知道這疼痛來自哪里。

        明明一直活在黑暗中，為什么一定要看到光呢？

        如果不是光的忽然到來，他也不會覺得黑暗難以忍受。

        尤其是他清楚的知道，這道亮光不屬于任何人。

        祁遇抬頭，在微弱的光線下看到了掛在客廳墻上的結婚照，照片上他的母親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父親也拘謹又害羞的微笑，他們握著手，雖然沒有穿婚紗，但誰都能看出這是結婚照。

        因為他們看上去很幸福。

        可依舊走到了絕路。

        母親自殺，父親成了個自私癲狂的廢物。

        他還沒來得及感受愛意，就開始面對數不清的惡意。

        祁俊罵他是雜種，親戚們認為他是不學無術的混混，總有一天會走上祁俊的老路。

        祁遇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通紅，但里面充斥著的不是悲傷。

        而是求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找出了房產證，也找出了父母的結婚證以及戶口本。

        把這些放到袋子里以后，他抹了一把臉，終于開始認真打量這個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最終他提著袋子，在屋外透進來的光亮下，緩緩關上了門。

        就像把過往的一切都關在門內。

        舍棄的一干二凈。

        “回來了？”江彥聽見敲門聲，給江彥開門的時候習慣性的說道。

        祁遇沒有應答，他站在門口，明明穿得齊整，卻叫江彥覺得他像只喪家犬那樣狼狽。

        江彥放低了聲音：“怎么了？”

        祁遇沒有走進屋子里，他只在門口站著，不愿意去看江彥的臉和眼鏡。

        在詭異的沉默過后，祁遇的聲音響起，艱澀卻堅決：“我準備把房子賣了，錢也想到了辦法，以后我不住這兒，也不去臺球廳了�！�

        江彥愣神，祁遇卻繼續說：“等到了地方，我會給你寫信。”

        江彥眉頭緊皺：“你要去哪兒？！”

        但祁遇沒有回答他。

        祁遇提著袋子，眼睛看著江彥的腳尖。

        江彥穿著拖鞋，他的腳背很白，趾頭圓潤，他沒走過長路，也沒吃過苦。

        祁遇沉默著想。

        他能把所有苦都吃完，讓眼前這個人過上配的上他的好日子。

        只要老天爺愿意給他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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