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衍對著那一紙招贅告示，凝眉沉思了片刻，趁著沐晴筱沒回來，又將其壓回書冊下。

        他坐在案前，又拿起方才那本行商見聞翻看，卻難以專注。

        不多時，外頭傳來聲音，隨即沐晴筱笑著走了進來，不經意地問：“你在看什么呢？”

        身后跟著端著果盤的丫鬟，將果盤放在桌案上，又立即搬了把太師椅過來。

        顧衍本想起身，見沐晴筱在他旁邊坐下，便作了罷。

        他微晃了下手里的書，道：“在看一本行商見聞，還看了你的批注。”

        沐晴筱將書接過，隨手翻弄，一邊道：“這本書的撰寫者是我曾外祖父，曾外祖父一輩子走南闖北行商，見聞極其豐富，直到七十多歲才停下來，安享晚年之余，將多年記錄的手札整理成冊，這只是其中的一本。”

        顧衍凈了凈手，剝了一顆紫黑碩大的葡萄，趁沐晴筱說完時喂到她嘴邊，沐晴筱張口吃下，香甜的汁水盈滿口腔。

        “你外祖家姓沈，”他有些訝然地問，“江州沈家人？”

        能寫出這般見聞，不似尋常商人，他只能想到江州沈家，若是那個沈家，沐晴筱能有如此身家也說得通了。

        “嗯，我先前同你說要去看的舅舅，就是江州沈家這一代的家主。”沐晴筱毫不避諱地承認。

        她說完，見顧衍面色平靜，不由暗想，他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沉得住氣，不知從前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之前就問過，他說家中早已無人，孑然一身，不想再提。

        她對此頗為感同身受，畢竟自己爹娘的事情，若非必要她也不想向人提起，故而沒有多問。

        雖越是靠近他，越是好奇，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

        兩人坐在一起，看著同一本書，時不時說著話。

        果盤不知不覺見了底。

        顧衍回去后，沐晴筱打算收拾收拾書案，繼續在書房處理些賬目上的事。

        忽然又看到那張沒扔掉的招贅告示，她頓時一滯。

        回來時聽青黛說，顧衍在這等了有些時候，不知有沒有看到這張告示。

        隨即一想，顧衍這人表面看著寬和沉穩，實則每每與她有關的事，心眼都小得很，方才看著并無什么異常，應該是沒看到吧。

        不過這份草稿，還是別留著了。

        -

        第二日一早，沐晴筱便收到了舅舅的回信。

        信中舅舅說，近幾日都在寧州，隨時方便接待她，初十會出一趟遠門，將近一個月才歸來。

        她想了想，今日十月初三，距離初十還有七日，初十之后，楚王也差不多要到寧州了，最好能趁舅舅在江州的幾日，把親事定下。

        她沒有別的長輩了，希望顧衍能叫舅舅滿意。

        又忙了兩日生意上的事情，沐晴筱才得以歇口氣，跟顧衍定下初五乘船去江州。

        晌午用過午膳，兩人輕車簡從去了寧州城北的渡口。

        與上回出城祈福不同，此次去的是江州，以防寧州有事無法顧及，沐晴筱將綠蘿留下，代為主事，只青黛一人隨她去江州。

        顧衍更是一個仆從都沒帶，他雖決定在寧州久留，但那件事有些耽誤不得了，他得讓廿九趁沐晴筱不在，伺機將藏在沐家的那份密件拿到手。

        江南漕運發達，城北渡口人流如織。

        他們剛走近人群，就察覺到不少視線，沐晴筱戴了幃帽，有些后悔沒讓顧衍也戴一頂。

        她提前包下了一艘帶兩間廂房的小客船，此時船還在靠岸，他們在岸邊等著。

        突然，一位中年男子走到近前，對顧衍道：“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沐晴筱疑惑地看過來，這段時日從未見過顧衍在寧州有什么相識的人，他也幾乎沒有主動出去過，不過這渡口人來人往，偶然遇到認識的，也不稀奇。

        不過這打招呼的方式，有些怪。

        她小聲問了句：“熟人？”

        顧衍：“不熟。”

        中年男子：“……”怎么還當著他的面拆臺。

        沐晴筱看了中年男子一眼，對顧衍道：“他好像急著有話與你說，船還沒靠岸，你去一會兒也無妨。”

        “嗯。”

        顧衍往人少地地方走去，中年男子跟著他，片刻后，兩人站定。

        “殿下，您這半個多月音信全無，大人都快急瘋了，您這段時日去哪了啊，大人說您要是實在找不到那份密件，就別找了，沒有什么比殿下安危更重要了……”中年男子大概是壓抑得太久，吐起苦水來沒個停頓。

        顧衍不為所動，公事公辦道：“我就在寧州沐府，還要待些時日，密件半個月內會有消息，此外不準打擾我。”

        “那殿下今日來渡口，是要去哪？”

        “去江州幾日便回來。”

        “好，好，”中年男子放了心，又道：“殿下若是想找我們，可以到回綿巷王婆涼面背后的院子。”

        兩人沒再多說，就此分別。

        顧衍回到沐晴筱身邊，正巧船靠了岸，一行人趕忙上了船。

        怕沐晴筱心中有疑慮，安坐下來后，顧衍主動道：“方才遇到的是從前一個同鄉，南下路上有過照應，方才認出了我，想跟我打聽一些事。”

        他語氣自然，好似只是看她好奇，便隨口提一句。

        沐晴筱聽著，想起方才所見，第一次見顧衍遇到認識的人，她難免多關注了些，那兩人站得遠，她看不太清神情，但總覺得那名中年男子面對顧衍時，姿態有些卑下。

        她沒問出來，顧衍也沒多解釋，多說反而不益。

        但他能感覺到，沐晴筱對關于他的一些事的好奇，他也知道自己展露出來的太少了，不僅會引發好奇，往后可能還會引發她的不安，可那些事情，他還沒想好如何與她說。

        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離開她。

        天黑之前，船正好行至江州渡口。

        渡口邊有一家沈家的客棧，一行人進去后，沐晴筱徑直找掌柜亮明身份。

        掌柜當即請幾人進了后院，沈家早兩日就安排好了一切，馬車和仆從都在后院等著，只要他們到了，就立即接回沈府，還有人先他們一步，快馬回沈府報信。

        馬車駛進沈府之時，沈同峰立即迎了出來。

        他看見只有一輛馬車，不由得怔了怔。

        他知道沐晴筱要帶人過來，特意多備了馬車，竟是沒用上？

        正納悶著，忽見一墨衣男子下了車，隨即又回身將手遞了過去，沐晴筱正好從車里出來，搭著他的手，身形穩當地下了車。

        沈同峰這才明白，兩人是坐同一輛馬車過來的，看起來關系還挺親密。

        那男子看著二十出頭，身形修長挺拔，面如冠玉，與他侄女一起走過來，兩人看上去極為相配。

        “舅舅！”沐晴筱一看見舅舅，就急忙松開顧衍的手，朝前奔去。

        沈同峰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頂，甥舅倆相擁了一下又放開，隨即沐晴筱又拉著顧衍到他跟前，笑道：“這就是我在信中跟您提過的顧衍。”

        顧衍長大后就沒什么正經的長輩，習慣了目無尊長，可這是沐晴筱的親舅舅，他不能以慣常態度待之，難得有幾分拘謹。

        沈同峰見慣了小輩在他面前拘謹的樣子，此時反而從他的拘謹中，看到了在意。

        在意沐晴筱，在意他的認可。

        他爽朗道：“顧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喊我伯伯，過兩日再決定你能不能隨筱筱喊我舅舅。”

        顧衍拱手敬道：“沈伯伯。”

        “好，你們一路辛苦，既然來了就不必見外，我給你們準備了一桌好酒好菜接風，不過筱筱不喝酒，顧賢侄應該能喝吧？”沈同峰一邊道，一邊領著他們往前廳走。

        顧衍沒同人喝過酒，也沒人能逼他喝酒，自己淺淺嘗試過，并不喜好，他知道酒會醉人，但他想著自己的體質，毒藥都奈何不了，不過是酒而已，定然也不會如何。

        于是順從道：“自然可以，沈伯伯想喝多少，賢侄一定奉陪。”

        沐晴筱知道顧衍平日里不喝酒，不清楚他的酒量，不過舅舅應當是有分寸的，她便沒有阻止。

        到了前廳，下人早先得了消息就在準備，此時正陸續上菜，香氣四溢。

        菜剛上齊，沈同峰就迫不及待開了壺好酒，醇厚醉人的酒香頓時散了開來，他不喜歡繞彎子問來問去，筱筱看中的人如何，酒后自然見真章。

        還沒吃幾筷子，沐晴筱便看見兩人對喝起來。

        她不怎么喝酒，但也不討厭，看他們喝，而那酒也過于香醇，她也忍不住用茶杯盛了點，三兩口喝完，又繼續吃菜。

        沈同峰酒量極好，明明已經開第二壺酒了，他還能頭腦清晰地說些話。

        倒是顧衍，一開始還能附和幾句，后來越喝越沉默，面色微紅，似是有些醉了，卻一點都沒失態，端端正正，安安靜靜。

        沈同峰有意試探他，將手伸至他眼前，五指展開，問他：“這是幾？”

        顧衍看著那只顯然是男子的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而是撇開頭去看沐晴筱，語氣略帶委屈道：“我不想要這只。”

        沈同峰一臉疑惑，同時感覺自己被嫌棄了。

        沐晴筱微微挑眉，看了顧衍片刻，將自己的手伸過去。

        顧衍立即握住她的手，跟抓住什么寶貝似的，眉頭也瞬間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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