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日茶館。

        仙女看了看碗里的葉片，又品嘗一口，微微皺眉：“泡茶的水不行，毀了這么好的霍山黃芽。”

        方紹魚托起下巴，問：“你是神仙么？但感覺靈力還不夠強。”

        仙女莞爾：“我的名字是如絮。如果一定要以人、妖、神來歸類的話，我可能是神仙吧。不過是比較低微的神仙，沒有自己的廟，靠著百花仙君分一點香火。”

        “嗯，然后呢？計叔看不見你，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如絮有些訝異方紹魚的直接，但還是如實相告：“我大概數百年沒有見過計先生了，甚至已經想不起他的樣子。從我侍奉百花仙君開始，我就不得不依照我的誓言，再也不得見他。”

        “……那也就是說，你執著的是那個幾百年前的人，并不是我們老板？”

        “那都是計先生呀，不過真要論，我們最初相識的確是在前世。”

        方紹魚不再言語，疑惑已消，靜靜品起茶來。她點的是店里最便宜的粗茶，伙計花癡如絮的時候手抖，多往她碗里倒了幾片，現在喝起來有種濃郁的苦味。

        如絮說：“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問我們如何相識，又有什么樣的故事。”

        方紹魚笑：“我又不寫小說，對別人的事不感興趣，也沒權利知道，只是搞不懂你們為什么見不到面，現在得到答案就好。”

        如絮也笑意盈盈：“已經幾百年沒講過我的故事了，如果我想說，你愿意聽一聽嗎？”

        數百年前，靜州有個萬鶴鎮，人煙鼎盛，商賈昌隆，以三絕聞名于世。

        玉瑤臺的琴藝，福綿莊的布匹，得意齋的花雕醉鴨，云來閣的金銀器物，是為萬鶴四絕。

        其中，玉瑤臺的琴藝之絕，在靜州無可出其右，傳說可呼龍喚鳳，迎仙請神。琴師技藝家傳，外人無以窺探。

        最負盛名的一代琴師名為計懸，云游四方，好音者可遇不可求。

        計懸家后有柳樹一樁。一日，計懸鳴琴屋中，柳樹偶得造化，凝成神識，此后時時聽琴，漸有神力，學人語，通世情。

        暮春，柳樹沐琴聲，化為人形，隔墻與計懸言語，遂成好友，然終不得見。

        過十年，計懸娶妻生子，學習生意，不再鳴琴。

        又三秋，計懸突染重疾，日漸膏肓。柳樹誠心求天，愿以修為換計懸平安，天不允。

        此夜，柳樹忽聞折柳曲，行至計懸窗前，見其妻、子嗚咽不止，計懸單衣獨坐，琴聲如流。

        計懸已逝，其子焚琴，與琴譜一同葬于柳樹之下，以慰計懸之靈。

        如絮說：“其實計先生，即使是在前世，也從來沒有見過我，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像孩童，學人不久，說的話很幼稚，但當我說我是柳樹所化，他毫不懷疑，也不害怕，只是靜靜地繼續為我彈琴。”

        “……”

        “幾十年的日子，不管多么美好，說起來也不過寥寥幾句，彈指一揮間。即使是再難擁有的知己，也很輕易地就失去了。”

        方紹魚淡淡地說：“所以你何必執著呢？不論前世如何，我的老板也不是那個琴師。他好色貪財，市井小民，如果你硬要把他當做計懸，反而辱沒了人家。”

        如絮并不贊同：“人就像一張白紙，洗滌了記憶，進入新的世界會有所不同，但如果回到原來的世界，他還會是計懸，是我一生的知己。”

        如絮說“知己”這個字時，眼中熠熠生輝，染上春日的顏色。

        方紹魚問出最后一個問題：“那為什么你成了仙，卻再也不能見他？”

        如絮潷掉茶水，再次沖泡那碗霍山黃芽，這次細細品嘗，總算有了熟悉的香味。

        “這是仙的誓言。求仙得道，最忌執著，越是不舍什么，越要舍棄。求不得是成仙要做的唯一犧牲，”如絮眉間是愁，眼角是笑，聲音仍然柔和，“可惜我始終不能真正放下，這一點太像人了，所以始終都是小仙，不成大器。”

        “成大器？”方紹魚不屑一顧，“不過是貪多些香火錢，天上的仙官比人更能混日子，從來不會為人真的做些什么。”

        如絮輕輕點頭，展露笑靨：“仙官們求道從來是為自己。在仙人中，很難找到為凡人著想的，因為他們一向認為強者得道，而弱者為人，強者無須為弱者做事，一切供奉是強者應得的。”

        是啊，所謂的神仙，比人不講道理多了。

        別過如絮，方紹魚回到店里，對著蒼蠅都不進的店鋪罰站了兩小時才下班。

        她走到樂樂面包坊，挑了很久，買了一盒蔓越莓酸奶干，一盒藍莓曲奇餅。

        出門，她看到一臺熟悉的車，立刻隱身于暗處。

        林肆下了車，朝她走過來。他臉上還貼著一個創可貼，似乎傷沒有全好。他東看西看找不到人，于是拿出手機。

        方紹魚心覺不妙，手忙腳亂要靜音，手機鈴聲已然在林肆耳邊響起。

        他茫然看著虛空，伸手摸了一下，剛巧拍到方紹魚的臉。林肆感到有些涼意的體溫，立刻嚇得縮回手。

        “……方小姐，你在對嗎？”林肆覺得對空聊天很傻，假裝望天，“正常打招呼你也要躲著我嗎？”

        你公司在西，這面包坊在東，路程差十萬八千里，在這遇見正常個鬼啊。

        方紹魚理也不理直接走掉，剩下林肆一個人試探地摸著空氣。

        過天橋，方紹魚坐在橋下空地上吃東西，偶遇幾個結伴賣花的女孩。

        她看到這些女孩身后跟著另外兩個人形小鬼，小鬼正開心地拍手，品鑒著各色花朵。

        方紹魚起身，湊近這些賣花的女生，買了一束黃菖蒲。畢竟野花，要便宜些。

        她拿著黃菖蒲，攔下了跟在女生后面的兩只小鬼，直勾勾看著她們。

        兩小鬼有些害怕：“姐姐……姐姐，有什么事嗎？”

        “天黑了，小孩子應該回家，不要在外面亂晃。”

        兩小鬼后退幾步，猛烈搖頭，然后飛往兩個方向。

        方紹魚用了一道追蹤符，刻下六名火，又去追另一只。

        小鬼的力量弱，很快被她制服，當她回頭去追第一只時，腳步凍結了。

        她看到捉住那只小鬼的手，看到那張朝小鬼微笑的臉，看到他那一頭銀發，血液都不自覺停止流動了。

        她立刻隱身，正要使用疾行符，又想到天雷可能會落下，只好隱去聲響，火速奔走。

        銀發男子還是聽到了逐漸遠去的笨重心跳聲，他望著心跳消失的朝向，神色平靜。

        他回頭，拿出一小罐糖果，在上面施法，然后遞給小鬼。小鬼死后第一次能摸到實物，開心地打開罐子吃下一顆。

        “好吃嗎？”他笑著問。

        “好吃。”

        “嗯，慢慢吃，吃完送你回家。”

        關上門，方紹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甚至不敢喘息。

        巨大的恐懼如山壓得她不能動身，她仿佛太上老君爐邊的柴火，爐子快滅了，剩下的柴火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朝斃。

        手機一響，她緊閉雙眼，等著鈴聲結束。但是手機鈴聲卻不斷，每一聲都揪緊了她的心臟。被子很熱，她卻不斷溢出冷汗。

        最終，她不得不接起電話。

        柔和的女聲傳來：“小魚，是我呀。想你了!”

        方紹魚一怔。打電話來的人是她的好友，何拒霜。她們好友多年，方紹魚時常神隱，前年何拒霜去了國外留學，方紹魚才能降低搬家的頻率。

        平常何拒霜聯絡方紹魚從來不回，沒想到今日恍神，又和她有了瓜葛。

        方紹魚輕聲回答：“嗯，有什么事嗎？”

        “我回國了呀，工作新家準備好了，可以找你玩。”

        “我沒時間。”

        何拒霜嘆氣：“又沒時間？那我等你啊，直到你有空。地址我會發給你，必須和我保持聯系。”

        “……我睡了。”

        “好，晚安～煩惱的話要和我說。”

        方紹魚直接掛了電話。

        她裹著被子枯坐許久，一直到天亮，眼睛都發直。

        拂曉之時，她總算活過來，起身洗了把臉，然后換上干凈衣服，打開了荷包。

        “葉泛。”她的聲音仍然有些虛弱。

        葉泛應聲而出，關切查看她的兩臂。還好，前段時間的傷口已經愈合，沒有留下疤痕。他堪堪放下心。

        方紹魚咬破手指，把血滴在一個小碗中，然后兌了他勉強喜歡的黃桃罐頭，遞給他。

        葉泛看著她，有些意外。

        “最近沒喂你，吃吧，”方紹魚把勺子遞他碗里，手指包上創可貼，說，“吃完我請你出去玩，給你買血豆腐，你把那件西裝換上，我熨斗借你用。”

        葉泛呆住，表情更僵。

        良久，他緩緩問：“為什么？”

        “因為你有了解、喜歡這個世界的權利，我不阻撓你了。”

        葉泛喉結滾動，沉默三秒，把碗遞回給她。

        “血，還要更多。”僵尸說。

        “去死。”

        游樂場。

        葉泛打著傘，一個半壞的旋轉木馬都看得津津有味。

        方紹魚指著宣傳圖冊的各個機器對他說：“這是海盜船，這是跳樓機，這是摩天輪……好了，就這些了，看完了咱們走吧，去吃串串。”

        葉泛不為所動：“還沒玩。”

        “死心吧，我不可能贊助你。”

        他淡定拿出幾張大鈔，遞到她手里，靜靜說：“坐那個，跳樓機。”

        剛剛身邊路過許多人，都喊著要去跳樓機那邊，他很有興趣見識。

        “自己去買，自己去玩。”

        “我有了解、喜歡這個世界的權利，”他很鎮定，“我想，和你一起去玩這個。”

        平常打死不想說現代語言，現在反客為主蹦出這么多字數。

        方紹魚搖頭：“那你就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規則，對方不愿意，那就不可以。你不能勉強別人配合你。”

        葉泛垂眼，又忽然想起什么，轉頭指著一側的屋子，說：“玩那個。”

        兩個人進了鬼屋，被迫穿一身白大褂。他們和別人一起湊了個醫院主題的恐怖屋，開局以后，燈光熄滅。葉泛個子高，黑暗中，大家都往他那邊湊，他被濃烈的血腥味包裹，有些難受。

        所有人呆在房間中，等著一個一個安排任務，方紹魚先被叫到，她獨自一人來到手術室，看著手術臺上的殘肢晃動。

        身后有人湊近，她立刻隱身，反過來捉弄嚇人的npc。

        一分鐘后，她順利與大家匯合。剩下的人挨個出去做任務，葉泛靠近她身邊，察覺她體內血液奔流的細微聲響，忍不住露出了獠牙。

        人越多，他對血的需求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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