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老朋友
陳謹教練果然名不虛傳,作風直接,不玩虛的。跟隊員們初次見面后,便通知大家換上訓練服,直接開始測試。測試從男隊開始,隊員們被分為四人一組。隊員們一組接一組上冰測試,氣氛變得緊張,唐寒也忍不住深呼吸調節。
嚴陽在場邊觀戰:“第一天上冰就搞全員測試,可惜我們陪練沒資格,也不知道陳謹教練說的fair play是啥時候。”
郭天天苦笑道:“這fair play,我看倒是像下馬威。”
鄒勤不語,眼中關注著緊張的田苗。田苗正在緊張地做準備活動,一旁的金瑩從口袋里拿出一副淺黃色的舊式手套,鄭重地戴在手上。
嚴陽跑到金瑩身邊說:“你今天怎么用這么舊款的手套啊,忘帶了嗎?用我的吧?”
金瑩搖頭拒絕。這時,男隊已全部測試完畢,輪到女隊測試。
金瑩和田苗等隊員在起跑線就位,其余人屏息觀戰。金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陳謹身上,可陳謹的目光卻沒有在金瑩身上停留。
哨聲響起,四人起跑,金瑩微微愣了一下神,一下子變成了四名隊員中起步最慢的人。金瑩雙手握拳,奮起直追,超越了其中兩人。嚴陽忍不住大聲叫好。金瑩繼續向前追去,但是前方的賽道被田苗死死占住,金瑩試圖從內外超越,但田苗沒有給金瑩留一絲機會。最后沖線,田苗第一,金瑩第二。金瑩又一次輸給田苗,差距0.4秒。
失落在金瑩臉上滑過,嚴陽看得都心疼了。
陳謹眉頭微蹙,冷靜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
陳謹依次點評:“唐寒,右肩太高,核心不穩。出彎道節奏不對。每個運動員都要有自己的節奏,滑著滑著就把自己滑沒了,說明你根本沒找到自己的節奏!”
陳謹的話很重,全場已經鴉雀無聲,唐寒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陳謹接著說:“董三京,步伐快了,蹬冰的腿下得那么重,這么基礎的問題應該是屢教不改吧,你可以直接改行去鑿冰,不用滑冰了……賈長安,你是在搞訓練還是在散步,后半程速度太慢了,一隊不應該是這個水平……”
陳謹一針見血地指出隊員們的缺點,金瑩期待著陳謹的點評,可是說完男隊最后一個隊員之后,陳謹頓了頓,直接跳過金瑩,點評其他女隊成員:“田苗,你太注重過彎技巧了,直線和中心接得不好,你的最高時速才到42千米,這在我這兒根本達不了標……劉小雨……”
金瑩還在期待著陳謹對自己的點評,但直到最后解散,陳謹都沒提金瑩的名字。眼見著陳謹轉身離開,走出冰場,金瑩拿起包,向陳謹追去。
金瑩急匆匆地沖到了門外,可是陳謹卻被好幾個女隊隊員和教練領隊們圍得水泄不通。金瑩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嚴陽從身后跟來。
嚴陽說:“你這是要找罵挨啊?”
金瑩說:“我今天確實滑得不好。”
嚴陽說:“我估計陳謹沒點評你,是因為你倆都是從國外回來的,訓練模式也相似,說不定看你分外順眼,也沒必要非要挑刺出來說。”
金瑩說:“不用安慰我了,運動隊從來都是挨罵最多最受重視。”
嚴陽說:“這有什么,你看我連資格都沒有呢。我看她和那個Mark,說不定就是一丘之貉。”
金瑩說:“你才是貉呢,就你嘴上永遠比練得多。”
說罷,金瑩匆匆離開,徒留一臉蒙的嚴陽。
田苗說:“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到現場看陳謹教練滑一次。沒想到,愿望一下就實現了。而且陳教練真厲害,一眼就看出我直線速度慢。要是我直線速度能再提高一點兒,還能再快0.1秒。”
劉小雨說:“哪兒那么容易啊,當年陳謹教練在渥太華那場決賽逆襲奪冠,靠的就是無與倫比的彎道技巧和直線能力!這兩項都過硬,真的就是世界頂尖了。”
兩人討論的聲音傳入金瑩耳中,金瑩檢索陳謹在渥太華的比賽視頻,鏡頭里的陳謹在冰面上肆意飛馳,金瑩的思緒也隨之回到了那一年。
那時候,金瑩在加拿大讀小學,教室里的電視機實時直播渥太華短道速滑世界錦標賽,只聽解說員用流利的英文講解道:“在這場國際賽事,決賽選手有三個都是我們加拿大選手,看起來更像一場國內比賽。另外還有一名中國選手,現在世界排名在二十七位,我想這場比賽可能會‘索然無味’‘毫無懸念’了……”
一群外國小孩兒圍在電視機前,小金瑩在人群外面,也想擠到跟前觀看,卻被一個小孩兒擋在了外邊,他用英文對金瑩說:“你們中國人又贏不了,還是別看了。”
幾個小孩兒將電視機圍得水泄不通,金瑩站在外面,只能聽到電視解說員的聲音:“中國選手好像不在狀態。觀眾朋友們,我們不妨再增加一點兒樂趣,大家猜猜中國選手會不會在比賽中摔倒?”
圍觀的小孩兒哄笑一堂,金瑩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失落。
發令槍槍聲響起,大家都在為加拿大選手吶喊助威。不一會兒,聲音停滯了,中國選手獲得了冠軍——這人正是陳謹。她高舉五星紅旗,站上了最高領獎臺。金瑩癡癡地看著電視中的陳謹,滿心向往和羨慕。
而后,金瑩去冰場報名了滑冰。那日,陳謹來到冰場,感謝冰場老板提供了這個冰場,提前適應練習。冰場老板指了指金瑩說,這小女孩兒正是看你拿了冠軍,過來學冰的。
陳謹向金瑩走去,她看見金瑩一個踉蹌跌倒,雙手凍得通紅,在奮力爬起之際,陳謹滑到金瑩邊上,順手拉起她。金瑩認出正是冠軍陳謹,欣喜萬分。陳謹摘下自己的手套,給金瑩戴上。那時的金瑩不懂手套的作用,陳謹并不解釋,只是笑笑。
金瑩說:“冠軍姐姐,你能教我滑冰嗎?我也想像你那樣,比那些外國人滑得都快。”
陳謹說:“姐姐帶你滑兩圈?”
說罷,陳謹腳下發力,金瑩跟隨著陳謹的節奏,越滑越穩,越滑越快。
金瑩電腦中的視頻播放結束,她的思緒被拉回現實。她望著訓練服口袋里那雙破舊的手套出神,隨即將手套取了出來,在燈光下一板一眼,認真地折疊好,小心翼翼地收入訓練包里。
文教練不滿地說:“改計劃這么大的事,總教練照理該給我們開個會,商量商量呀!”
李領隊說:“相信總教練有她自己的規劃,況且,Mark教授提前這么久來隊里考察,陳謹教練應該是深思熟慮了。咱們該做的就是配合陳謹教練的計劃。”
孫教練說:“總教練是一軍之首,一定全力配合。”
文教練說:“執行新計劃,我肯定是沒問題。可是貿然更換訓練體系,淘汰制度,不知道那些兔崽子會怎么想。”
視頻中,最后一個出場的隊員是陳謹,只見她在發令槍響的一剎那率先奔出,可是左腳一個不穩,竟在冰面上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狗吃屎”。隊員們不敢言笑,一時之間,尷尬的氣氛在會議室蔓延。
陳謹關掉視頻,對大家說:“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們放這個視頻嗎?”
眾隊員面面相覷,不解地看著陳謹。
陳謹解釋說:“這些都是近二十年來的國際重大賽事上摔倒的場面,維克多·安、埃里克·海登,還有站在你們面前的我。對一個運動員來說,摔倒和爬起之間,就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無法取得冠軍,而是我本可以,卻失之交臂。高水平的競技除了比拼技術,更是比拼誰失誤得更少!所以,我制訂了新的訓練計劃。”
眾人既好奇又緊張,陳謹手指一按,屏幕上出現了新的訓練計劃,陳謹接著說:“第一,基礎訓練翻倍,冰上訓練減少一半。減少失誤的最好方法,就是打好基礎,我要求最基礎的動作,不僅要成為你們的肌肉記憶,而且要成為你們的潛意識。第二,隊內會定期舉辦挑戰賽,具體細則,日后會再公布。青訓營是國家隊的儲備隊,這里不養閑人。時刻保持高水平的競技狀態,這要成為一種習慣。”
隊員們聞言,頓時議論紛紛,不安的情緒蔓延,安靜的會議室頓時變得嘈雜起來,陳謹揮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她點名讓隊長唐寒發言。
唐寒說:“我想大家是擔心基礎訓練再翻倍會吃不消,而且上冰時間減少的話,冰感會下降……”
陳謹說:“越是往后走,想要進步0.1秒都要付出超越十倍、百倍的努力。可是這個結果,卻早已在你的基礎訓練上注定了。你們是要爭一個機會爬上巔峰,還是選擇在半山腰里來回打轉?”
隊員們互相交換眼神,面露不安。
陳謹繼續說:“收起你們的擔心,這是教練組的決定,不服從的隨時可以離開。”
這天,隊員們正在拉著皮筋繩做跳步訓練,大家早已汗流浹背,但都還在咬牙堅持。金瑩機械一般地拉著彈力繩,她氣喘吁吁,明顯氣力不濟,拉繩的頻率也開始變慢。
一旁的嚴陽于心不忍,想幫金瑩偷懶,故意把計數聲音喊大一些:“三百八十一、三百八十二……四百……”
金瑩使勁兒加速,額頭上青筋凸出,不愿嚴陽幫她偷懶,讓嚴陽正常計數。
嚴陽壓低聲音對她說:“你別逞強,突然翻倍,你的身體抗不住的,聽我的……”
嚴陽繼續幫金瑩計數來偷懶,金瑩執拗地按照實際來計數。突然,金瑩腳上打滑摔倒,繩子飛了出去,砸中了體能教練。
體能教練走過來問:“做了多少個了?”
嚴陽說:“四百五十。”
金瑩說:“三百八十九。”
體能教練心中了然,金瑩狠狠地瞪了嚴陽一眼,嚴陽一臉尷尬。
金瑩詫異,沒有想到陳謹居然沒有認出她來,怔了一會兒,說:“金瑩。”
陳謹說:“偷工減料,懲罰三倍。”
嚴陽聞言有些激動,對陳謹說:“教練,是我數漏了,不是金瑩的錯。”
陳謹問嚴陽:“少了多少個?”
金瑩說:“六十二個。”
陳謹說:“補一百八十六個,補完才能走。”
金瑩攥緊拳頭,低聲說:“好。”
金瑩和嚴陽回到體能訓練館,金瑩雖已腳痛難忍,但拼盡全力拉著皮筋繩,一個又一個地跳著。金瑩停下休息之際,嚴陽留意到她腳踝處已經被皮筋磨得鮮紅,便從自己的訓練包中拿出綁帶,俯身幫她纏住腳踝。金瑩不習慣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被嚴陽按住。
嚴陽說:“逞什么能呢,你再這樣練下去,腿就要廢了。”
金瑩沒說話,只是低著頭,悄悄看著專注纏綁帶的嚴陽,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嚴陽的側臉上,溫暖在心間洋溢。
等隊員們都出去了,唐寒這才手扶腰,站起來,走到自己的儲物柜跟前換衣服。
大家不知道,他的腰上戴著一個護具,護具下面的腰間貼了一圈的膏藥。唐寒艱難地撕下舊膏藥,從儲物柜里拿出新膏藥敷上,疼痛在他身上恣意起來。
就在唐寒極力忍耐的時候,敲門聲傳來,隨即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走進來。唐寒抬頭一看,是隊醫葉小小。他趕忙穿上衣服,把用過的藥貼倉促塞回柜子,險些被葉小小發現。
唐寒詫異:“你怎么來了?這兒可是男更衣室。”
葉小小說:“他們說你低血糖,我過來給你看看。”
唐寒回絕:“不用了,我就是有點兒累。”
葉小小說:“唐寒,你從來沒有低血糖過。”
唐寒不愿多說,鎖上柜子往外走。葉小小攔住唐寒說:“就算你真的沒事,放松治療也要做的吧,跟我去按摩室。”
唐寒腰上的疼痛傳來,本能地將葉小小推開:“對我來說,休息就是最好的放松。”
說罷,唐寒緩緩向前走去,葉小小看著走路姿勢明顯僵硬的唐寒,既失落又心疼。她定了定神,朝著唐寒離開的方向追去。
正當金瑩和嚴陽癱在地上休息時,體能教練姍姍來遲,兩人緊張地坐起身,生怕有什么事情,體能教練笑著說:“我不是來突襲檢查的,金瑩,總教練讓你收拾一下,去趟辦公室,她有事同你商量。”
金瑩眼前一亮:“真的?”
體能教練點頭,金瑩面露喜色,疲憊似乎突然間消散,她興沖沖地朝著陳謹辦公室走去。
推門進入陳謹辦公室那一刻,金瑩的心撲通狂跳。她推門而進,滿懷期待地跟陳謹打招呼。
陳謹點點頭,示意她坐下,問道:“你覺得,你從國外回來之后,狀態怎么樣?”
金瑩說:“基本適應了國內的訓練體系和飲食,現在感覺還不錯。”
陳謹說:“跟我看到的可能不太一樣。”
金瑩一愣,陳謹把金瑩的資料推到她跟前:“你的資料我仔細研究過了,非常遺憾,以你目前的競技水平和進步曲線,幾乎沒有可能站在奧運會的舞臺上。”
金瑩如同五雷轟頂,臉上的興奮光芒被灰暗取代,良久她終于開口問道:“您讓我來,只是為了說這個?”
陳謹略一沉默,鄭重地點頭。
金瑩突然淚目,她問:“為什么?我不過就輸了一次……”
陳謹說:“目前來說,你只輸了一次,你還覺得自己可以,自己有希望。可是在這份分析報告面前,你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為你,為這個團隊負責。你所有的資料,我、Mark都反復研究、確認過。很抱歉,你不適合500米,這是我們的結論。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
陳謹話音未落,金瑩便轉身沖出了辦公室。陳謹也沒想到,金瑩會有如此大的反應,站在原地,一時愣住。
旁邊的Mark看著金瑩離去的背影,用英文對陳謹說:“親愛的,其實,我總感覺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
陳謹點頭,緩緩地說:“當然,其實我們是old friends。”
陳謹向Mark講起,其實金瑩就是當年那個小姑娘。她拿著金瑩的資料,想到金瑩痛苦的反應,不無擔憂。Mark看出她的情緒,用黑膠機播放了一段舒緩的音樂。
陳謹說:“我現在不給她希望,是在對她負責。Mark,不管她能不能懂,我都必須這么做。”
Mark說:“我還記得十年前你看到這個小姑娘時興奮的樣子,現在,你們真的有緣成了師徒,你卻必須要這么做……說真話,我為她感到遺憾。”
陳謹說:“你整天和數據打交道,做人卻還是那么感性。看看你的大數據,金瑩的反應速度、身體機能,這些單項成績都不差,可是為什么綜合起來,起跑就偏偏不行呢?一個人要是無心,你可以點撥她;要是有心無力,你可以幫助她;但要是有心有力,還是提高不了,再掙扎就沒有意義。”
Mark沉默片刻后說:“親愛的,不要再逼自己了。我想你今晚有些壓力太大了。”
陳謹深呼吸,過去與現在、選擇與舍棄如亂麻一般纏在心上,她無言地看向窗外。
金瑩不知道跑了多遠,她躲在路邊一個自動販賣機后面,緩緩蹲下,雙手抱膝,眼淚止不住地向外涌。嚴陽追上來,看她一人難受,卻束手無策。
嚴陽注意到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販賣機上寫著:“買三瓶飲料,暢享火爆金曲。”他看到有人走過來要買飲料,便掏出所有零錢,連買三罐飲料,果然,販賣機唱起了機器人聲版的《野狼DISCO》。嚴陽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跟著唱了起來。路人以為嚴陽喝多了在發瘋,便沒有走過來。
金瑩知道,嚴陽在故意阻擋別人過來,她的眼淚再次噴涌,哭得越來越大聲。嚴陽便唱得更大聲,眼見一曲快要結束,他又連買三罐飲料,跟著販賣機邊唱邊跳,硬是把路人都嚇跑了。
良久,金瑩漸漸收住了哭泣,嚴陽拉著她去了訓練營操場。夜已深,明月皎潔,繁星點點,他倆半躺在操場的草坪上,金瑩向嚴陽打開了話匣。
金瑩說:“陳謹教練,她就是我練短道的初心。十年前,我遇到她,當時我還什么都不懂,她還帶著我滑過兩圈。她說,冰雖然有形,但它的本質是水,水的流動難以捉摸,冰的形態也不是恒定的,要想在冰上游刃有余、乘風破浪,就必須要像它一樣穩定,一樣多變,一樣純粹。我當時不懂她是什么意思,現在我有一點兒懂了,卻又待不下去了。你不是老問我,手套那么舊,為什么不換新的嗎?那雙手套,就是當年陳謹教練送給我的。”
嚴陽驚訝不已,恍然大悟:“當年你的伯樂是她……怪不得你對她的意見特別在意。”
金瑩說:“是啊,原本我看到她執教青訓營,比誰都高興。沒想到,她不僅沒認出我,還親口否認了我的價值……”
話音剛落,金瑩一顆淚掉了下來。嚴陽下意識地用手背去擦,快要觸碰到她的臉時,又停了下來。金瑩自己擦掉淚,故作輕松地表示沒事了,不要擔心。
嚴陽送金瑩回宿舍,兩人在月光下默默走著。嚴陽落后半步,看著金瑩在地上的影子,不自覺地伸手,看著影子里他們的手連在一起。
金瑩忽然道:“嚴陽,其實我挺佩服你的,你當初同意當我的陪練,我真心覺得你能屈能伸。”
嚴陽縮回手,嗔道:“那可不,我是那么容易打退堂鼓的人嗎?金瑩,你得振作起來,我們一起證明,他們都看走眼了!冰在咱們腳下,要不要滑下去,我們自己說了算!”
金瑩站住,回頭認真直視嚴陽的雙眼說:“你說得對,冰在我們腳下。而且,冰上的路也不止眼前這一條。”
嚴陽說:“你什么意思?你不想干了?”
金瑩說:“不干又怎么樣!”
嚴陽倒抽一口涼氣,金瑩笑著說:“我不干了,你給誰當陪練去?”
只這一句,在嚴陽腦海里“嗡”的一聲響起,他感覺自己心跳漏了半拍,看著月光下金瑩的臉,他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早已對她怦然心動。
嚴陽站在陳謹在訓練基地的宿舍門口,深吸一口氣,連續敲門。沒敲幾下,門被打開,Mark站在門口。嚴陽沒料到是他,有點兒不知所措,兩人相對無語,站了幾秒鐘。
Mark用夾雜著中文的英文說:“你? What’s up ?”
嚴陽也用中英文夾雜來回復,不時擺出幾個手勢:“你wife,教訓我friend。我friend,kick out! Why ?”
Mark說:“You want to talk to my wife,for your friend ?”
嚴陽愣了半晌,臉色微紅,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Mark笑了,側身把嚴陽讓進屋。嚴陽深呼吸,壯著膽子來到陳謹跟前,直截了當地問道:“教練,您昨天對金瑩說的話,是認真的嗎?”
陳謹說:“準確地說,都是客觀事實。”
嚴陽情緒激動起來:“好,那我們就講一下客觀事實!金瑩從國外回來,放棄了大好前途來到青訓營,從訓練模式到吃的、住的,就沒一樣習慣的。她叫苦了嗎?沒有!每一項訓練她都保質保量地完成,早晨去得最早,晚上還加練體能,連孫教練都叫她別那么拼。她的成績也都保持在第一梯隊,如果光看后半程,連田苗都不是她的對手。憑什么她還不能滑500米?金瑩是因為您才把短道速滑奉為理想,回國堅持到現在。您是她的偶像、她的目標,她哪里達不到您的標準,您要這樣打擊她?”
陳謹說:“打擊?如果令她受傷了,那也是難免的,但我始終對我說過的話負責。”
嚴陽說:“好,您真的會負責嗎?不說對金瑩,您之前說fair play,全隊只看成績,不看過去。可我們陪練還不是沒有機會?您要真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那我們也應該參加測試,規則也應該對我們適用。”
一旁的Mark插話道:“嚴陽,任何一支隊伍,陪練都是不參與的。這是規矩!”
陳謹笑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做陪練了。”
嚴陽有意掩飾:“陪練怎么了,陪練就沒有資格說話嗎?我們陪練每天從睜眼到閉眼都圍著女隊的隊員轉,我們沒有自己的訓練時間,也沒有機會,現在金瑩走了,我也得走……”
陳謹說:“所以你今天來,到底是為誰求情?”
嚴陽一愣,緩緩說道:“為了——我們。”
陳謹說:“第一,金瑩是一個成熟的運動員,你沒有求情的必要;第二,關于你說的fair play,我沒有忘記,也許以后你會有機會的。”
金瑩做完一組訓練,解下腿上的阻力帶,開始跳跳箱。但是她的腿已經麻木,動作磕磕絆絆,隨時可能從跳箱上摔下來。
孫教練說:“金瑩!我命令你停下休息!”
嚴陽見狀,上手去扯金瑩:“你會受傷的,快停下!”
金瑩掙脫:“放開!”
這時,傳來了陳謹的聲音:“放開她。”孫教練見陳謹來了,退到一邊。金瑩也停下來,扶著跳箱站著,不說話。
陳謹表情嚴肅地說:“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像個專業運動員嗎!私自更改訓練內容,把個人情緒帶到訓練場上,隨意傷害自己的身體!哪一樣是專業運動員該做的!”
金瑩緊閉著嘴不說話。
陳謹接著說:“你不想練,隨時可以走。”
金瑩看了陳謹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就走,嚴陽趕緊追過去,一旁的孫教練也跟了過去。可任憑孫教練怎么勸,金瑩都始終低頭不語。孫教練給金瑩和嚴陽放了半天假,便離開了。
金瑩朝著門口走去,嚴陽想跟上,但被金瑩攔下,她想自己靜靜。嚴陽看著金瑩一個人落寞地離開,心中一疼。
金瑩久久沒有回復,她呆呆地看著手機,若有所思。
傍晚,金瑩帶著滿腹心事去操場邊散步,夕陽的余暉照耀著大地,給萬物鍍上了一層閃亮的金紅。她找了一個臺階處坐下來,仰頭看著天邊的云朵。不一會兒,一個人在她旁邊坐下來,她回頭一看,是陳謹。
金瑩一時不知是否要站起來,陳謹示意她好好坐下。陳謹拿起放在金瑩身邊的手套。
陳謹說:“嚴陽說,我是你的偶像和目標,那你應該很清楚,2010年前后,國際上是怎么評價我的。”
金瑩垂下頭,點點頭。
陳謹說:“那時候,整個主流媒體的論調都一樣,說我已經過了巔峰,沒有能力突破自己,是時候急流勇退了。當時,我比你的反應還要激烈,不斷懷疑自己。最后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最終找到了辦法。”
金瑩說:“所以有了您真正的第二個輝煌時代……”
陳謹說:“是啊,對一個短道運動員來講,她的冰上道路必然有無數次摧毀式的打擊,區別就在于你是停止還是繼續——我看得出來,在這個訓練營里,真正對冬奧極為渴望的人,一個是唐寒,一個是你。那天我說的是問題,咱們還沒談該怎么解決。如果是別人,我犯得著說嗎?”
金瑩被打動,眼中凝聚起希望,向教練道歉之后,急切地問:“教練,我想聽您的解決方法——我想繼續,我不會停止的。”
陳謹說:“你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里,對不對?”
金瑩說:“起跑,這是我最大的問題,也是我一直努力,卻無法突破的瓶頸。”
陳謹說:“對聰明的運動員來說,如果無法突破瓶頸,那就想辦法規避它,或者說,把它的影響降到最低。”
金瑩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任何一個運動員,起跑是無法規避的。”
陳謹說:“沒錯。但500米的距離會放大這個缺點。如果你換到1500米,起跑所造成的差距就微乎其微,你還是有機會搏一搏的。那天我真正的意圖,是建議你換項目。1500米更適合你。”
金瑩呆住了,500米的項目,她練了十五年,她從沒想過要換,也不知道未來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金瑩正滑到彎道,由于想得入神,她進彎有些晚。只見她瀟灑地傾斜身體,雙腿交叉,一手扶住冰面,以優美的姿勢迅速擦過。進入直道,她站直身子,忽然覺得手上傳來一陣刺痛,放慢速度低下頭檢查,才發現原來那雙破舊不堪的手套被磨出了洞,她的手也因為直接摩擦冰面而擦出了血痕。
金瑩摘下手套,滑出冰面,思索片刻,她把那副舊手套扔進了垃圾桶。金瑩不知道的是,嚴陽一直在旁觀看,在她離開之后,他從垃圾桶里拾起了那副舊手套。
第二天一大早,金瑩給嚴陽發信息:“既然留在這里注定和500米無緣,我就先離開了,謝謝你,嚴陽。”
嚴陽愣了幾秒鐘,清晨的瞌睡瞬間煙消云散,撒丫子向女生宿舍奔去。剛到女生宿舍門口,恰逢金瑩和劉小雨結伴往外走。嚴陽還沒喘勻氣,攔在金瑩和劉小雨面前。
嚴陽說:“你真的要走?”
金瑩說:“對,我想了一晚上,我還是想繼續練我喜歡的500米。在這兒不可以,我就回加拿大去。”
嚴陽聞言愣在原地,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劉小雨從旁調侃:“難道不會祝福一下?”嚴陽故作開心地送了幾句祝福,轉身逃一般地回了自己宿舍。
嚴陽懨懨地坐在宿舍床上,滿腹心事都寫在了臉上。他一遍遍查看手機,看有沒有金瑩的信息,但始終未收到她的只言片語。他翻開同金瑩的聊天界面,輸入幾個字:“真的非走不可嗎?”思索片刻,又刪掉重新編輯,“能不能別走?”正想要按下發送鍵之際,他又刪掉重新編輯,“留下吧,我陪你轉1500米”,依舊刪掉了。
最終,嚴陽編輯了一條信息:“走之前一起約個飯啊!”
嚴陽按下發送鍵,癡癡地看著手機,不一會兒,金瑩的信息回來了:“吃飯多沒勁。”
嚴陽眼神黯淡下去,就在此刻,收到了金瑩的新信息:“明天早上八點半,帶上賈長安和你小叔,我們一起爬香山。”
嚴憶北說:“嚴陽,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換個人做陪練不就得了嗎?”
嚴陽搖頭:“金瑩和別人不一樣,沒人能和她比。”
賈長安勸道:“兄弟,你的實力我是知道的。說不定金瑩一走,陳教練就給你轉正了。”
嚴陽氣惱地瞪著他,正欲發火,金瑩帶著李念雪姍姍來遲。她們妝容精致、打扮入時,嚴陽他們都看呆了。
金瑩介紹大家互相認識后,便說:“好啦,人齊了,咱們出發吧!這山也不高,咱們就比比誰先到山頂怎么樣!”
賈長安說:“不是吧,好容易休息一天,嚴陽跟我說是來游山玩水的,怎么又搞得跟拉練似的!”
李念雪為難地扯了扯身上的超短裙和靴子說:“就是,我難得穿了裙子,化了妝,狠狠美了一把。可不要像訓練一樣,被汗水弄花了臉。”
金瑩說:“你們隨意,我先出發了!”
說罷,金瑩蹦跳著向前走去,嚴陽趕緊追上去,兩人氣喘吁吁地登上山頂,俯瞰美景。周圍景色開闊,青山碧水,空氣清新,兩人張開雙臂,擁抱自然,仰頭深呼吸。
突然,金瑩面朝著山谷大聲喊:“啊——”
山谷回聲響起,金瑩接著喊:“我愛北京!我愛短道速滑!我就是要滑500米!這輩子不變!”
金瑩拉著嚴陽自拍留念,嚴陽竟不自覺地有些緊張,他調整呼吸,鼓起勇氣對金瑩說:“我其實有話跟你說……留下來吧,我也想和你一起留下來。”
金瑩看著嚴陽,有些動容,山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
嚴陽一本正經地說:“你滑500米,我就陪練500米。你轉1500米,我也陪你轉1500米。只要你留下來,哪怕你轉3000米、5000米的長距離速滑,我都陪著你轉。”
說罷,嚴陽局促地咬緊下唇,從包里取出那副被金瑩丟棄的舊手套。他將手套遞給金瑩說:“這不是你的初心嗎?我幫你撿回來了。”
金瑩愕然,她想不到嚴陽會說這番話,也想不到他會把舊手套撿回來。
嚴陽接著說:“就當是為了十年前的你自己,也為了現在的我們。為夢想拼搏的人有很多,不差你我兩個。但是如果我們能一起堅持到最后,我們就是唯一的。你說呢?”
金瑩低頭看著那副舊手套,破損處已被嚴陽貼上了小熊創可貼。金瑩背著太陽,陽光在她臉上留下一片陰影,似乎遮掩了喜怒哀樂。
兩人久久沒說話,四周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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