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時節，萬物蘇醒，感覺連人也跟著一起變得精神了起來。這是飽含生命的季節，對池田和也來說也是充滿希望的季節。

        作為一個經歷了長達兩年的失業危機的無業人士，在東京米能找到一份新的穩定工作讓他如獲新生。

        自從大學輟學后，他有過好幾份工作，可惜都不長久，有時候還得一天跑上好幾份兼職。即便這樣，得來的工資加起來也支付不起東京的房租。

        于是他被房東趕了出來，躺在公園的長椅上邊湊合著度過了不少漫長的夜晚。

        仰躺在公園里，看著樹影披下一層層暗光，天幕撐起一片璀璨耀眼的黑，與雜亂的影子爭相分辨著誰的顏色更深。他厭倦地想著，或許自己未來真的會凍死在這個地方，死在這個讓他不安和憤怒的城市里。

        沒想到的是，他撞了大運，撿到了這么個工作，包吃住，醫療和養老，雖說工資不高，卻足夠他在這里勉強當個人。每天的工作也不復雜，只要一兩日的時間就能快速上手，巡邏，排查風險，漏夜值班，以及對來往的大人物們笑臉相迎。

        他最喜歡的還是看著寬闊的街道兩側發出新芽的櫻樹出神，這些綠芽舒展身體正在貪婪的從土壤里汲取生命，他的影子會和樹影交疊，看著它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蓋住自己留下的痕跡。每日的生活就這樣在樹影之下交錯著，萬分平靜。

        就在他真的這樣以為自己時來運轉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恐慌和惡心感再一次死灰復燃。

        他有種預感，自己這份工作又做不長久了。

        錄口供時，那位姓高木的警官問他，“你能具體說一下當時的情況嗎？”

        那是中午剛換完班，人不多，天氣也熱，正是叫人昏昏欲睡的時候。

        “中午好呀，池田先生。”剛打的瞌睡被突如其來的聲音趕走。

        他下意識站直了身體，緊張地開口，“矢島小姐午安。”

        站在不遠處的年輕女人叫矢島理紗，他在公園里撿到了她裝滿現金的錢包，作為回報，這個慷慨的大小姐給他推薦了這份工作，算是他半個救命恩人。

        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和他關系表面上看起來頗為熟悉。

        不少同事私底下會經常和他八卦這位大小姐的事情，因為這里有錢人多，但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漂亮姑娘卻不多，矢島理紗則是尤其顯眼的那個。

        同事們曾經對他能夠和矢島理紗說上話表示十分羨慕。

        要他來說，這種事兒沒什么好羨慕，要是讓他們看見這位真實的一面，他們一準跑得比誰都快。

        作為一個在社會上吃過大虧的打工人，他曾經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而矢島理紗是這些人里唯一一個光靠一張臉就能夠讓他膽寒畏懼的人。

        那是種難以形容的不安，哪怕對方面上掛著再親切再熱絡的態度，他也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人類的溫度。仿佛眼前的皮囊有自己的意識，和他這樣的人打交道也能擺出一副令人喜愛的甜美面孔，但是骨子里又存在另一個意識，另一個將自己事不關己地和人類劃分清界線的扭曲意識。

        這種來自直覺的警告令他非常害怕和她打交道，但承了人家一個大人情，也只能咬牙自己忍了。還安慰自己，百樣米養百樣人，或許這位大小姐天生就是一個冷心的人，良好的修養使得她能夠和諧的融入人類社會，本性并不壞。

        “怎么這么慌張，我嚇到你了嘛？”矢島看他身體緊繃，臉上綻出笑容，親切溫柔。

        “并沒有，矢島小姐。”池田答得很流利，但眼睛卻不敢看她，“是我工作時間走神了，非常抱歉。”

        矢島困擾地歪著頭：“性格真是認真啊，池田先生。”

        她說這話時，就站在一棵高大的櫻樹下，幾乎要與大樹融為一體。

        池田目光一晃，幾乎分不清楚樹和她。

        親切又可怕的矢島小姐只是湊巧路過，問候兩句，她的裙裾就像是被風載著旋轉的花瓣，在他的眼前轉了一個圈，輕飄飄地離開了他的視線范圍，讓他大大地松了口氣。

        只是那種心悸的感覺依舊久久未能散去，這就像是污泥，粘在鞋底，讓他每走上一步都感到十分艱難，連帶著肩膀都被壓塌了下去。就是在這種詭異的直覺指引之下，他抬頭，目睹了懸掛在羽柴家陽臺窗口上那飄搖的尸體轉過臉的一幕。

        本就邁不動的腿打了個顫，直接癱到了地上，一直聽到警笛聲他才站起來。

        “所以這段時間并沒有外人進入小區。”給他做筆錄的年輕警官重復了一遍他的話，“那位矢島小姐，出門的時候是幾點，你還記得嗎？”

        “將近十二點半左右吧，記不大清楚了。”他照實地回答，臉色雪白地說，“她走了之后沒多久我就見到了……那位太太。”

        那位警官點頭，仔細地在警察手冊上寫下，又看了眼時間，“這位矢島小姐她還沒有回來？”

        “嗯。”池田點頭。

        “非常感謝你的配合，池田先生。”

        “客氣了。”

        警官走遠，他又陷入了魂不守舍的狀態。

        “是誰家的人出事了呀？”還是同樣的聲音把他召喚回來。

        他一聲冷汗，猛地回頭，就見矢島正站在他身后，直勾勾地看著他。

        見他沒反應，她又走近了一些。毫不意外，他當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體被股無名的冷風吹得渾身一顫。

        “不……不清楚。”在這工作的經驗告訴他，這個地方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從他嘴里傳出去。

        “這樣啊……”她也沒追問，看樣子對這種消息并不感興趣。

        “需要幫忙嗎，矢島小姐。”這個大小姐手里提滿了購物袋，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吃力。

        “不用啦，”矢島回絕了他，聲音愉快，“很多事情要親力親為才會有快樂的感覺呀。”她的目光掠過站著的池田，神情似笑非笑的，“不過還是謝謝你，池田先生。”

        池田后脖頸一涼，總感覺這位大小姐很多時候說話都有些不懷好意。

        再等他回過神，人已經走遠。

        他目送著她輕而易舉地拎著成堆的購物袋拐進了那個寫著’矢島’門牌的大宅子，隨后不等多久，兩個穿著西裝的警方人員帶著那位報紙上的熟面孔按響了門鈴。

        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胃有些不舒服。

        他懷疑是自己中午吃錯了東西。

        ·

        矢島腳上那雙的黑緞面的貓跟鞋在門口踢了兩腳，在庭院打掃的那名紅發女傭當即放下了手里的東西，小跑著過來替她打開門，迎了她進去。

        她的心情顯而易見的好，將東西一股腦甩到玄關的地上，腳上的鞋子也橫七豎八地丟著，赤著腳踩著地毯就蹦上了二樓。

        路過吧臺取出冰鎮過的玻璃杯，加了幾顆冰塊，在高長的墻面看了一圈，最后還是在跟前的酒架上挑了一瓶開過的威士忌。冰塊撞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指尖貼在泛起水霧的玻璃表面，她哼著歌，影子在酒杯中跳舞。

        走出露臺，冰塊在棕色的酒液中折射著一點微弱的光，從她細長的指間射出，筆直的穿過正對面那扇落地窗，從千萬束金光之中占領一席之地。

        房間里站了不少人，來來去去的很擁擠。

        她看見有個戴眼鏡的小孩越過人群走到了陽臺上，在地上四處摸索打量。他的感官格外敏銳，眼神很快就抓住了那一點微不足道的閃光，一路跟到了她眼前，隔著街道與窗，他們遙遙相望。

        她回了一個甜得快要化不開的笑，端著酒杯的手朝他舉了舉示意。

        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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