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因為許多理由變成惡魔。謊言，憤怒，嫉妒，貪婪，自私，種種，都是在土壤里成長的種子，一開始只是思想之中滋生的無形影子，漸漸的影子就會凝聚成實體。等待機會，意圖搶占原本靈魂所在的身體，當影子奪得勝利，那人就不再是人。

        當脖子套上繩索，掙扎著留存生命的不是人的求生欲，是那個貪婪的皮囊在垂死掙扎。

        早就死亡的軀殼如今才有機會踏入墳墓。

        矢島理紗依舊在看羽柴家的方向，那里被清理一新，整個屋子已經空了下來。

        只是她眼里那段繩子還在半空中晃蕩，深藍底的暗紋和服塞滿了尸體吊起來在那里悄無聲息，她依舊記得羽柴利江的臉，并在死亡之后的每一日里不斷的清晰。

        “在看什么？”羽柴英介擅自走上二樓，只看到她的背影在微冷的風中顯得格外單薄，“風大了，怎么穿的這么少。”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襯衫，赤腳踩著椅子邊緣，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窩在藤椅中，黑色浪潮般的長發包裹著身體，走進才看到她面無表情的臉，在一片烏黑中白得顯眼。

        他自然地伸手去接觸她的手掌心，冰涼一片。

        看到她的酒杯里還有冰塊在上下起伏，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應該少喝點。”說罷便將西裝脫了下來，披在她的脊背上，體溫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將她面色烘烤得泛紅。

        矢島理紗斜著眼睛看他，不笑的時候，臉上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過只是轉瞬，她的笑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就不，你可以選擇陪我喝。”

        “不要胡鬧，”羽柴英介的語氣為難，但是并不嚴厲，隱隱還有些無奈，他被帶著坐到另一側的藤椅上，去看她暗光微明的眼睛，“如果生病了，難受的還是自己。”

        “我身體很好，不會生病的。”她認真地反駁，“陪我喝一杯，我很無聊。”她假作不滿，將身體傾斜到他那邊，又將身前的酒杯遞了過去，食指在酒杯杯沿敲了敲，示意他喝。

        羽柴英介垂眸看了看她殷紅的指甲，又盯著酒杯好一會，才抬頭看她，“我可以陪你打發一會兒時間。”說這話時，他在她幾乎要將酒精點燃的滾燙目光凝視下拿起了酒杯，不偏不倚正印上了她留在酒杯邊緣的唇印上。

        他感覺酒精在一瞬間就沖上了大腦，讓他通體發燒。

        “我想知道你的事。”她的聲音如同飄在云端，不輕不重，半虛半實。

        他輕咳了一聲，似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我……沒什么好說的。”

        “怎么會呢，只要是和你有關的，我都想知道。”

        一杯酒的量下肚，有些頭暈，他記得從前自己酒量并沒有這么差勁。

        “應該從什么時候開始說才好。”他的一生已至半途，可是卻拿不出什么說給她聽。

        “不如說說羽柴太太？”矢島理紗撐著下巴看他，眸光纏綿多情，“你的一生，多是與她有關吧。”

        言及羽柴利江，他的神色說不上來的復雜，“利江她，是個很特別的人……好像天生就具備某種神奇的能力，能夠讓人不得不注意她，古怪的能力，”羽柴英介有些茫然，看著她在目光里四處晃動的臉，平時那些深思熟慮紛紛消失，只剩話到嘴邊脫口而出的一句，“她其實有點……像是正常的瘋子。”

        矢島理紗仿佛沒有聽見他最后那句話似的，只是追問，“聽說你們是在大學時認識的。”

        “啊，沒錯。在大學時候，她是個很會出風頭的人，我是在學生會的宣講上遇見還是大一新生的她，”也許是提到了值得回憶的過去，他的神色陷入迷瞪時不由自主地帶了點笑意，“還是新生就有著相當厲害的膽量，站在臺上自信又堅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松了口氣，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下巴緊了緊，面色漸漸歸于沉寂，“很微妙，那時候我根本沒有她這樣站出來的勇氣。”

        “她和你應該是一樣的人，否則不會走到一起。”

        “我可不是，”羽柴英介慢吞吞地否認，“我那個時候還只是個在大學混日子的家伙。”

        “我才不信呢。”

        “是真的，那會兒比我厲害的人太多了。”他突然抬頭看向遠處，有惆悵有茫然，望著天際一線的灰，眼底都泛起霧霾，“比如我的哥哥，如果他尚在，這天空上的光都會格外刺眼。”

        “英介叔叔的哥哥……”矢島理紗記得他曾經提過，便追問，“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六年前。”

        “那太難過了。”她聞言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偏低的體溫讓他感覺自己渾身燥熱的溫度似乎下去了些。

        “難過——”他不知道懷著怎樣的心情，抿成一條線的嘴唇有些顫抖，“看著那么光輝燦爛的一個人落到這樣的境地，大概是誰都會難過的，就像是看著這世上唯一的太陽隕落一樣，天空光芒盡失，暗淡無色。”

        矢島理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位羽柴先生為什么要離開呢？”

        “他啊，”提及這個話題，羽柴英介抬起手捏了捏眉心，將自己的情緒全部掩蓋在手心里，聲音猶豫著說，“該怎么說才好，大約是因為家人接二連三的離開，他承受不住打擊……就選擇了這樣的方式。”

        矢島理紗不知為什么，突然閉上了眼睛。

        聲音突兀地從顱腔沖了出來，那是被她放置在無人認領的回憶里的悲鳴，「不對……你錯了」。

        這顫抖著不斷掙扎重復否認的聲音從心臟破開屏障幾乎要沖出胸口，穿過了久遠漫長的年歲和距離，糾纏不休地盤旋在她的大腦中央。

        她壓住那刺耳的鳴叫，睜開眼，一片平靜，只嘆了句，“太可惜了。”

        “這么多年過去，可惜的事情太多了，”羽柴英介借著她的惋惜附和，眉宇間的悲愁之色又深了些，“兄長去世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他放目遠眺，望著堆積的云，陰沉的天，不由自主地說，“如果他還在該多好。”

        “這世上哪有這么多如果。”他轉過臉，看著矢島理紗，有點像是透過她那雙烏沉沉的眼睛看另外一個人。矢島理紗回望他，雙眼水光澄澈，“最值得在意的還是眼前的人呀。”話里帶著點不諳世事的天真，這讓羽柴英介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告訴你這些沒什么意義的舊事，讓你難過了，抱歉。”

        “難受的是你才對，”她緩緩搖頭，又真情實感地流露出悲意，“我的父母三年前死于火災留下了我一個人，我是能夠明白孤獨的人。”

        羽柴英介頓時放緩了聲音，看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柔軟，他伸出手去觸摸她冰涼濕潤的臉。

        矢島理紗這才發現自己落了淚，帶著點濕意的指腹擦過她的唇畔面，她垂下了眼睛，心臟砰砰直跳。仿佛某個塵封的部件重新啟動，一系列關聯反應導致她的身體一并產生了許多她無法解釋的異狀。她在他掌心里呆了一會，抬起手自己擦干了眼淚，別過臉。此時，她的胸腔里產生了劇烈的反應，灼燒的疼痛感從心臟而起，逐漸蔓延至全身。

        她突然站了起來，伸手打開了靠墻放著的唱片機，琴聲緩緩流瀉而下，她轉過身看著羽柴英介，伸出手，“做個紳士？”

        他站了起來，將她的手收進了手心里，也將她整個人攬進了懷里。他的身材相當高大，幾乎要將她整個人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下，虛虛抬高她的手，拉近她的腰肢，他一低頭，就能看見她面含笑意，半靠在自己懷里的模樣。他們第一次靠得這么近，連她每一次的眨眼都能看清。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皮膚是那么的光滑平整，眉眼是那么明亮，她的呼吸時飽滿又富有光澤的身軀只需要微弱的起伏，就能夠證明這幅身體內存在著某種龐大的旺盛的生命力，就連她的發絲都在透露著年輕的氣息。

        一如他的過去，他不曾疲憊衰老，不曾松弛干涸的過去。

        “在想什么？”她仰起頭，笑盈盈地回望著她。

        他說：“在想你。”

        “撒謊。”

        “我說的是實話，我在想，你是這么的年輕，富有，這么的令人著迷。”

        她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從來沒有人這樣羨慕過我，從來沒有。”

        “恐怕只是沒有人敢告訴你。”

        “是因為我看上去很令人害怕嗎？”

        “不，是因為人會嫉妒。”

        “那你也在嫉妒嗎？”她湊近問他，可是卻等不到答案，因為他已經低下頭吻住了她。

        羽柴英介離開時為他剛才情不自禁的冒犯行為道了歉。

        矢島理紗送走了他之后面無表情地回到了二樓，又滿滿添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時地咽喉里仿佛塞滿了堅冰，讓她每一次呼吸都是放任自己毫無防備的血肉在刀刃上走過。一次又一次，傷口不斷的加深擴大，流淌的血液又隨著冰冷的溫度重新凍結成冰，如此往復的折磨著她的神經，令她痛不欲生。

        此時風起，頭頂的天空烏云密布，照耀著的太陽將自己的光收攏進了云層，黑影不斷侵蝕著白日，一切都似乎要融入到黑暗之中一樣，在灰蒙蒙的空氣里左右搖擺。

        “要下雨了啊。”她自言自語，聲音沙啞。

        似乎為了迎合她，一道雷聲起來，陰沉的天空里劃過一道亮白色的豁口。

        下一道雷聲在半分鐘之后響起，伴隨著玻璃崩裂的聲音。

        七零八落的酒杯玻璃碎片散在地上，尖銳的斷面仰著朝向天空似作吶喊哀嚎，雷光打下，凝聚在這些鋒利的尖端，一閃一閃地投向坐在不遠處的人眼底。

        雷云堆積在她眼底，彌漫開一股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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