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燈光將天花板和地面照得亮堂堂，聚集在這里的人群因為不安和擔憂發出了一陣陣低而亂的嗡鳴。警方的工作人員穿梭其間，每接觸一個人就得滿臉困擾地解釋半天，手里的工作也不得不耽擱下來。

        矢島理紗是人群之中唯一一個神情自在的人。

        池田看著矢島理紗一點也沒有猶豫地伸出手臂讓那位年輕的警員檢查身上的硝煙反應，做賊似的往兩側看了幾眼，才不安地壓低了聲音，也加入了那群吵雜的噪音污染之中，“矢島小姐，真的跟你無關嗎？”

        她慢吞吞地收回手臂，閑暇之余還有心情多喝上兩杯伏特加，“死掉的人只是個記者，這種三流記者身價很低，”言下之意就是，不值得。說完又嫌棄地伸出手將池田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推遠一些，“你太吵了。”

        “抱歉。”

        矢島理紗喝酒的頻率變高了不少，池田眼睜睜地看著她和灌水一樣往自己嘴里灌一杯又一杯的酒，面色分毫未變。

        “去停車場等我。”矢島理紗的目光在大廳內轉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中央的一小塊中空地段，那里站著這酒店的三位合伙人，以及一位年輕的偵探，服部平次。留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池田就看著她走向目光停留的地方。

        正和服部平次對話的人是三位合伙人之一的雷·卡提斯，矢島理紗靠近時，他們正結束對話，雷·卡提斯在服部平次的指路下離開了大廳。

        “聽說你有話要問我？”矢島理紗抱著手臂站在他身后。

        服部平次聽到聲音就轉過了身，和她視線相接時還有些不自在，“啊……是，能單獨談談？”

        “帶路。”

        酒店新建，多數的聲音都聚集在大廳內的燈火通明之下，大片紅毯延伸的走廊盡頭是極沉的靜。在暖黃色的燈光籠罩下，滿目的橘紅色依托著墻，如火海般舔舐著墻根往上走。焰火頂端金光燦燦，仔細看去，是紅光沾了落在走廊兩側燈罩上的那層金色的涂漆。

        聲音如潮汐退去，燈影也在如乘在流火上往身后起伏蕩遠，走廊像是回放的影片片段，一幀幀地緩慢地走動，他們一步步往最初最安靜的開篇走去。

        服部平次先出口的臺詞是，“我應該怎么稱呼你？”

        這像是劇情俗套的電影開場白，矢島理紗不知道從哪里產生的熟悉感，讓她神思恍惚，如踏夢境。

        囈怔了一般開口：“隨意。”

        他們停在酒店最里邊的樓梯口處，那是這段開場的第一幕場面，等待的是角色獨白和沖突對手戲的輪番上演。

        她很快清醒了過來，搶走了說話的機會，省去了所有的虛與委蛇，“你到底想問我什么？”妖妖嬈嬈地往墻邊倚去，看著服部平次，“想問人是不是我殺的？我想應該不是，這顯然是剛剛和你交談的先生干的，而你也確認了這一點，”對上服部平次略微驚訝的目光，她伸出食指示意他不要插嘴，“不要問‘我是怎么知道他是兇手’這樣無聊的問題，這種話會讓我對你失去興趣。”

        服部平次靠近一步，盯著她看，企圖從她身上找到些破綻，“我不是為了他來的。”

        “這是個好的開始，”她滿意地點頭，“在這時候提及無聊的謀殺，無異于焚琴煮鶴。”

        “無聊的謀殺，”他停留在短暫的失神之間，順著她的話問，“什么樣的謀殺……才是有趣的？”這話說來讓他厭惡，下意識皺起眉頭。

        “有很多，不過你我在這上面找不到共同語言，我不愿意和你談這個，”矢島理紗打量他，笑容不算敷衍，“服部君，不必強行與劊子手談本職，血肉模糊的故事從來都不應該展示給你這樣待在正義的羽翼下的年輕人。”

        服部平次有些諷刺地看著她，“你很清楚你自己的所作所為，劊子手使用得相當貼切。”

        “都這些年了，自己干的什么買賣，心里當然清楚。”矢島理紗面色平淡地提及殺戮與暴行，他看著她的臉，聽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矛盾的情緒在心口無限膨脹，“不過啊，劊子手只是代指，誰都能夠成為劊子手，刀下死去的也可以是任何人。”

        “在你心里，人到底是什么？”論調如此荒唐，服部平次沉下臉，心底的猶豫被他按了下去。

        她眼睛也不眨，輕聲說：“生意。”

        壓下怒意，他再看向她時眼底已經是一片冷意，“你這個生意做得坦誠，不遮掩，不避諱，也不擔心我把你的身份暴露出去。”

        矢島理紗頭一歪，笑意漸深，問他：“你敢嗎？”

        “什么？”

        “你們這些人總是有個壞毛病，”她慢悠悠地靠近服部平次，腰肢帶著裙邊如水波般蕩著游弋于腳邊，“自己站在白天下，就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光明磊落。我坦誠，是因為你們拿我無可奈何，你坦誠，那就是你的愚蠢。”

        “你！”服部平次抓住了她準備落在自己肩頭的手。

        她不在乎自己的手被攔下，把對方怒目而視當作空氣，笑盈盈地說，“所以說，小孩子的偵探游戲還是不要玩到我面前，你有話就直說。”

        服部平次下意識甩開了她的手，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面色僵硬地低語，“……我錯了。”

        “錯了？”

        他的臉色頓時就難看了起來，“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了。”說完便要轉身離開。

        矢島理紗突然開口，“你為什么難過？”

        服部平次深呼吸，“我沒有難過。”

        “人類的情緒就好像是寡淡無味的白開水里多余出來的味道，克制得再好的情緒也會讓這杯水變得滋味怪異。我是個味覺靈敏的人，從不出錯。”矢島理紗又走向他，愈發的靠近，便能愈發地嘗到他滿腔不甘在空氣里蔓延的味道。

        “你這么聰明，問出來顯得多此一舉。”服部平次冷笑一聲，“自己看出來不就好了。”

        “我看出來了啊，”她的手落在了他的肩頭，搭下來時看著毫無力氣，可他的肩膀卻硬生生地被拍得歪了一下。臉驟然就靠近在了耳畔，呼吸淌進了衣服領口，讓他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與她有關吧。”手掌心里躺著的錢包突然敞開，女孩驚恐的臉驟然間躺在了燈光下，讓人將她眼里的情緒看了個一清二楚。

        就在同時，被鉗制的服部平次開始了猛烈地掙扎。

        “還給我！”他頓時顧不得矢島理紗的身份，手里的動作已經快大腦一步走了出去。

        矢島理紗不屑地后撤半步避開他的拳頭，輕盈的身體就和沒有重量的空氣一樣，隨著他招式的逼近而飄飄蕩蕩地后退。她掃了一眼照片，夸獎并不誠心，“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很討厭。”

        “閉嘴。”服部平次大喝一聲，情緒如潑灑出來的滾開的水，空氣硬生生地燙高了兩度。

        “服部君，”她充耳不聞，將照片湊到自己臉側，“這張臉，和我的很像吧。”

        “不像！”服部平次迫不及待地否認她的話，甚至因為矢島理紗而露出憎惡的神色，腳步因為跟不上她的速度而踉蹌了兩下，站穩后才咬牙切齒地說，“你和她沒有任何可比性。”

        “可你確實猶豫了，”矢島理紗露出殘忍的笑，“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認為我是她。”

        “胡說八道，我怎么，怎么可能……”他的聲音由盛轉衰，“怎么可能，把你這種家伙當作是她。”

        矢島理紗嗤笑一聲，將錢包砸進了他懷里，將他砸在無法動彈，“她很好嗎？”

        她很好嗎？

        服部平次愣著捧著照片發呆，想著這個問題。

        這是他看過無數次的照片，那里面的是個穿著剪裁粗糙的粗布，灰頭土臉的女孩，赤腳站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神色驚疑不定地看著鏡頭。照片里的顏色不是灰色就是黑色，暗沉得找不到一點值得懷念的地方，唯一的顏色只有女孩的眼睛，像是人工鑲嵌的精美玉石一樣，在灰暗一片的背景下靜靜地停著亮光。

        他看著畫面里已經褪色的她，眼底是廣袤金燦的無限遠空。

        仿佛眼前就是那個苦著臉困惑地看著他的女孩，“平次，我做錯了一件事。”面上帶著內疚和不安的神色，這么告訴他，“我殺了人。”

        他那時年幼，只知道寬慰她，“你不要亂說，阿姨的去世和你沒有關系，是犯人干的。”

        “不，我說的不是母親，”她白著一張臉，似乎在認真回想，“那個人也許才二十多歲，我看出來他易怒且沖動，不服管教，也看不慣同伙里的一些人的行為。所以我在他給我送水時和他說了話，”她的聲音有些不安，頭也低了下去，“沒過幾天，他就帶著鑰匙把我放了出去。”

        服部平次并不知道這其中的細節，只知道五名綁匪里死了三個，剩下兩個都在她的指認下落了網，“你……就這么跑出來的？”

        “不是，”她抓著袖口不安分地擰，十分艱難地將自己的話說明白，“他們起了內訌……自相殘殺，我趁亂跑出來的。”

        “那不是很厲害嗎？”服部平次不知道為什么，嘴上雖然這么說，心卻不安了起來。

        “他后來死了，”她這樣說，“他就死在我身后，我不用回頭都知道。”

        他的思路頓時亂成一團，“你覺得……這是你造成的嗎？”

        “不是覺得，”她顫抖著說，“他們的內訌是我挑起來的，我知道他一定會死，也一定要死。”她突然停下，不知道是在，“因為媽媽死在他們手里。”

        這是服部平次第一次靠近謀殺，有預謀的有決心的謀殺。

        “我本來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和罪惡才對，我成了殺人犯，”她突然捂著臉，聲音哽咽，“可是媽媽死在他們手里。我根本沒辦法愧疚，滿心想的都是為什么，為什么那時候不再果斷一點，讓他們全都死在那里。”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喊，“我到現在都在想，要是再狠心一點就好了，我唯一的后悔竟然是……我沒有殺了他們所有人。”

        他突然抱住了她，阻止了她的崩潰。

        “我是個殺人犯，平次。”她直瞪瞪地看著遠處，聲音麻木地告訴他。

        “你不是。”服部平次心里無比清楚她是怎樣的人，松開手，看著她的眼睛說。

        她目光茫然，緩緩說：“我因為憤怒而殺人，我在報復。”

        他太過年輕，尚且不能分辨出她此刻語氣的復雜，只能告訴她：“那是陷入絕望的人作出的反抗。”

        她閉上眼睛，“你錯了，復仇的情緒是毒藥，我任由其毒發，只會帶來更多的絕望。”

        服部平次終于清晰地將她的眉目和眼前的人分離開來。

        這時，他才發覺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皮膚泛著一股詭異的冷白色，毫無人氣的白，就像精雕細琢的玉器，和記憶里那個漂亮且活生生的女孩完全不一樣。

        “她很好。”他這樣回答，“與你這樣的家伙有著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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