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
從大阪市內出發,服部平次在大瀧悟郎的陪伴下開車一路趕往豐能郡能勢町一帶的山區。這里有一座人稱“百木嶺”的山嶺,是他們的目的地。車行駛于迤邐蜿蜒的山道,順著山道往前看去,能看到不遠處的天邊上垂下薄霧,彌漫在低矮的山林間,一縷一縷飄著紛紛亂舞,在半空中打著旋,將山林吞沒在腹中。
“老爺子一直住在這里?”服部平次心事重重,來路茫茫令他頭腦混亂一片,他忍不住去問身邊開車的大瀧悟郎,“幾年前他音訊全無,怎么查都沒有下落,我還以為他已經……”
大瀧悟郎因為長時間的行途而放松了警惕,脫口而出,“部長那時候和羽柴部長鬧翻了,沒消息過來才是正常的。”
這是服部平次頭一次從旁人嘴中清楚的聽到關于過去的事情,羽柴家出事時他不過十歲,年幼且飽受驚嚇,記憶里留下的畫面成了七零八落的片段,無論怎么拼湊都很難湊出一段完整的故事。關于自己的父親和死去的羽柴英士,他只記得他們在羽柴光失蹤后決裂,服部家不再和羽柴家有來往,兩家人連表面上的和諧都難以維持。
“他們為什么鬧翻?”有知情人在,他沒理由放過打聽的機會,連忙追問。
大瀧悟郎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服部平次,猶豫著說:“……這件事其實由我來說不太好,而且我這些年偷偷給你遞的羽柴家消息太多,部長還警告過我。”
“這也不是什么警方需要保密的消息吧,你就當辦公室閑話說給我聽不就好了。”
大瀧悟郎最后還是架不住他的央求,“那你聽完不要去找部長爭論。”
“我肯定不會。”
“當年安全屋遇襲,羽柴部長情緒失控,不擇手段地打算徹查信息泄漏一事,你知道當年黨爭有多嚴重,這一查恐怕上上下下牽連不少,部長不想他引火燒身企圖制止,結果反被他懷疑,”大瀧悟郎說到這時,服部平次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心跳得飛快,“沒想到的是,時間沒多久,部長手下真的有人被查出來手腳不干凈,羽柴部長就……有些失控,甚至動了槍。事情鬧大了之后,羽柴部長當著所有人的面和部長翻臉,拋下警官證離開了警局。”
服部平次愣了,艱難地開口問:“我爸……他是因為這事封存綁架案?”
“怎么可能,”大瀧悟郎不假思索地說,表情甚至有些激動,“我知道部長在羽柴部長去世后封存綁架案的決定看起來很不近人情,也有很多人私底下議論過這是公報私仇。但是部長他絕對不可能是這種人,因為這么多年,他從沒有忘記過羽柴部長。”
“那他為什么不再繼續查下去?”
“至于這個問題,恐怕我無法回答你。當年一案牽涉太多,摻雜了不少人和事,部長當年也頂著不少壓力,具體的情況連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話說到這,車停了下來,大瀧悟郎伸長脖子去看車外的景色,似乎是在確認地址,空曠的山道上一片死寂,他指著公路旁一道不起眼的豁口說,“到了,從那邊小路直行,有人會接你。”
服部平次不解,“那你呢?”
大瀧悟郎摸了摸額頭,有些為難地說:“部長當年很是得罪了羽柴家的人,所以那邊的態度很堅定,不準大阪府的人進去。”
服部平次見狀只好獨自下車,三兩步就從山路拐進了扭曲傾斜的小道之中。堅實的泥土路沒走上多遠就到了盡頭,換上了砌好的磚石路,道路兩側稀稀拉拉品種參差不齊的綠浪顏色陡然濃烈,青碧色的汪洋頓時往山上更高處的地方撲去。他順著這層浪看去,正看見一個容貌年輕且不起眼的男人板正地站在磚石堆砌起來的路的一端,衣著樸素,布料看著有些粗糙,被水洗得發白,長袖卷起在手肘關節處掛著,露出一截肌肉線條分明地小臂。
也正是因為這截小臂,服部平次下意識多留意了男人掩藏在寬松衣物下的身材。相較起很多人,眼前的男人身材明顯要健碩不少,是經年累月鍛煉過的身材,這令服部平次下意識地警惕了起來。
“你是?”
“很高興見到您,服部先生。”那年輕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微微彎腰以示禮貌,面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也許是表情太過于恰當,導致這張平凡的臉看著有些假,“老爺身體不好,我代替他來迎接您,你可以稱呼我為大道。”
服部平次往前走了一步,抬起頭才發現站在山坡下時并不是他的錯覺,眼前的男人確實健碩高壯得讓人倍覺壓迫感。他站在對方面前顯得格外拘束,輕輕點頭問候,“大道先生。”
那自稱為大道的年輕男人言行舉止帶著遠超年齡的沉穩,互相認識過后便笑著帶領服部平次踏上磚石往更深處走。兩人在厚重的林間小道中來來回回地穿梭,直到他開始眼花繚亂分不清方向,那條路才逐漸寬闊,通向一座融化在重重疊疊地綠影之中的矮樓。
這坐矮樓房完美地與周圍幽暗的深林化為一體,清清冷冷地佇立著,風吹過,帶來的全是這個繁茂的不屬于人類世界的聲音在窸窸窣窣地竊語。
“服部先生,這邊請。”男人慢條斯理地帶著他走向矮樓一角,伸手拉開那扇棕色的木門。
穿過那道門,他才仿佛回到有熟悉感的世界。屋子里穿梭的人類給這片本就帶著強烈排斥感的地界染上了些微的人氣,余光瞥見有人手中推著價格高昂的醫療儀器往電梯里走,也有人拿著文件正低聲交談,白紙上粗略一掃能夠看見一些醫學相關的詞匯。路過的人懷里正抱著未開封的醫療用具,這座平庸而安靜的矮樓內部似乎被搭建成了一座醫療中心。
服部平次默默打量,學著這些人微微低頭,專注于自己的路,只用余光掃視。
“請這邊走。”大道又一次開口,兩人走進了一層大廳正中央的電梯,和醫療儀器所使用的電梯不同,剛一踏入便能夠明顯感覺出電梯的特殊,似乎經過專門改造,和平常電梯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就在服部平次留意電梯時,電梯門發出輕微的哐啷一聲,門外的聲音驟然斷開,兩個人被裝在了這個厚重的,毫無聲息的鐵盒子里,搖搖晃晃地被提起來,穩定地向上游移。
“大道先生……是醫生?”服部平次問他。
“不,我只負責照顧老爺日常生活,醫療方面的知識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大道低下頭,聲音在有限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壓抑。顯然對方并不是擅長社交的那一類人,話說到這就斷了,服部平次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話題卡在了這里。
兩人陷入了沉默,時間也順勢變得漫長。
在意識里無限拉長的時間突然就令服部平次心跳加快,呆在狹小的空間里,他的感官似乎也被鎖進了黑匣子,猛然就將他拽進了回憶里那片無限擴大的黑暗空間。他抬起頭,頭頂地白熾燈依舊晃如白日,可他的五感卻像是沉入了一片毫無邊際的海水之中,燈管如頭頂懸掛著的蒼白的太陽,翻滾地海浪將他托起,將他送往八年前的冬天。
“我想見你,平次。”聲音突起,令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眼前展開的仿佛就是曾經的一切。
那時羽柴光被她的父親藏了起來,只給服部平次留下了只言片語,他將這當作了他們之間一個習以為常的游戲。她藏起來,留下線索,指引他告訴他怎樣找到自己。
服部平次輕而易舉地追尋著線索找到了她,站在圍墻外仰視著這座小樓。他眼中的樓房突然變成了萵苣公主被困住的高樓,而萵苣公主正走向窗口靜靜地發呆,悄然褪去的晚霞將天際染透成了炭火一般的顏色,天火傾倒落在窗邊,她像是身沐烈火,卻麻木得不知疼痛。
遠方掠過漆黑的飛鳥剪影,顏色濃烈到發紫的流云從頭頂游弋而過,他看著即將撲來的黑夜,一鼓作氣攀爬上了院子里那顆櫟樹。身體緊緊地貼著頭頂落下地陰影,如同抓住了故事中被囚禁在塔頂的公主垂落的長發。
他撥開堆積的樹葉,透過模糊的日色和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然后看見她的臉如枝頭上凌空盛開的花,在這日暮下綻放了璀璨的顏色。
“平次。”她的聲音欣喜而雀躍,聲音壓抑著卻控制不住眼底的情緒漫溢。
他連忙伸手示意,制止她發出聲音,四下打量,靈巧地竄入了她的陽臺。兩個人的手忙腳亂下關上窗戶,拉緊窗簾,影子就躲藏在了厚重的窗簾下。斜陽拋下的星火頓時被猝不及防地遮擋了回去,他們站在熄滅了余暉的地毯上四目相對。
只是隨后服部平次就看著一顆接著一顆眼淚從她眼眶里砸下,仿佛眼眶里的那顆寶石被掰開砸成碎片,一塊接著一塊掉出來。他面對她猝不及防的眼淚,頓時慌了起來,連忙伸手去替她擦拭,結果沒想到自己抱著書蹭了一手的灰塵也跟著粘到了她臉上,整張臉就這么被淚水糊得灰一片白一片。
眼看自己好心辦壞事,他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羽柴光跟著他僵直的動作停止了落淚,“你怎么了,平次?”
“那個……臉…”服部平次攤開掌心,黑漆漆一片的讓她看。
她側過臉,去看梳妝鏡里的他們,一個臉頰灰白相間,神態茫然,一個灰頭土臉,神色局促不安。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們在沉默了一會之后突然同時笑了出聲。
“我總是能找到你,厲害吧。”兩個人最后擠到一塊并肩站著,正對著洗手臺前的鏡子洗臉,他炫耀的聲音被稀里嘩啦的水聲模糊了過去,但是鏡子里羽柴光的臉卻清晰了起來。
“我知道。”她臉上垂著水珠,笑彎了眼睛。
就在他想要開口說下去時,不知道是什么掉了下來,撲通一聲砸碎了鏡子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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