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發(fā)現(xiàn)，確實如齡官所說，張嬤嬤比較關注自己，只要有提問，必定會點到自己。弄的小玉不得不正襟危坐，一刻也不敢走神。

        心下自思，曲舞吹彈自己并沒有比眾姐妹差啊，甚至腳本背誦，詞曲釋義還比別人快，為什么張嬤嬤偏偏盯上自己了呢。漸漸也留意起張嬤嬤來。

        她發(fā)現(xiàn)張嬤嬤為人孤僻，平時也沒見和誰相交，以前是以為臉有疤痕自卑，現(xiàn)在看倒像是萬人不入她目。晚間常見一個人在亭間屋里彈琴飲酒，琴音悲傷纏綿，仿佛在思念著誰。

        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

        小玉心頭突然冒出蘇軾這副楹聯(lián)，張嬤嬤一定有很多故事吧。

        這日小玉晚間又遇到，亭間張嬤嬤在喝悶酒，她似乎喝了很多，反復地唱一句：“宵同夢，曉同妝，鏡里花容并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

        很久后小玉才知道這是《憐香伴》的唱詞，講述的是崔箋云與曹語花兩名女子，互相傾慕，想方設法爭取長相廝守的故事。

        小玉不禁聽住了，原地佇立了很久，待要走時腿麻得發(fā)出聲響來。張嬤嬤抬眼看見小玉，嗤笑一聲。

        小玉有點羞惱，走上前去行禮道：“嬤嬤，小玉到底是哪里不對得罪了你呢？”

        “你沒有得罪于我，我只是看不過你虛度青春。你若是那些蠢物，無知無覺便也罷了。偏你又有點天分，何必妄自蹉跎呢，你要有齡官半分心力鉆研，未必不會學出頭來。”

        小玉愕然，她沒有想到張嬤嬤這么看得起自己。也許因為有上輩子二十年的小說打底，小玉感情很豐富，她雖然不像齡官那樣天生敏感，但是卻很有共情能力。

        可是小玉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戲里，隨著臺上的人物喜怒哀樂：“嬤嬤，學的好或者不好有什么區(qū)別嗎？不都是別人眼里的玩意兒嗎？”

        “呵呵，色藝雙絕，如果你沒有藝那就只有色了。”張嬤嬤說著摸著自己的臉，冷笑道：“在這行當里，我見過太多沉淪下去的，不管是甘愿還是被迫。一個珍貴的玩意兒還是能讓人另眼相待的�！�

        小玉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你每日和那些婆子打交道，能學的了什么好嗎？賭博偷盜？”說著又痛飲了幾口酒，“周氏還要憑你們的本事賣個好價呢，可是如果你們學不出來，那就只能憑本錢了。”

        張嬤嬤盯著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低語道：“我要是你，還是想想眼下吧。”說著揮了揮衣袖，讓小玉離去。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小玉往回走了老遠，還聽見張嬤嬤在唱。

        她心里有點沉重，隱約覺得山雨欲來，尤其是張嬤嬤的一句，跟著那些婆子能學什么好，賭博偷盜。

        小玉反復忖度，覺得芳官夏婆子他們聚賭的事，肯定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

        還有自己，自從姐妹們打絡子掙錢這幾個月來，空余時間就再也沒有人肯沉下心來學戲了。李嬤嬤課上已經(jīng)斥責過好幾次眾人不用心了。

        之前小玉并不覺得有什么。學戲并不在她的規(guī)劃里，就這樣混著平平安安地到賈府，然后等開恩放歸，這才是正經(jīng)。

        可是今天她突然驚恐的發(fā)現(xiàn)，賈府是侯門公府采買的也是優(yōu)秀的女伶，如果她們學藝不精，還會被選上嗎？也許她的到來，會改變命運的齒輪，那到時候她該何去何從呢？

        夜里小玉輾轉反側，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

        次日，還是去找夏婆子，將自己的揣測告知。

        夏婆子吃了一驚道：“不會吧，如果娘子知道，應該早發(fā)作了。或許張嬤嬤只是偶然發(fā)現(xiàn)，并未上報，她可不是個多話的人。”

        說著訕訕的笑道：“大家也不過夜里坐更時，為了熬困，這才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只是小小的玩意�！�

        “婆婆，別的倒也罷了，只是這打絡子一事必須要停了。前陣子我們那兒失竊是為著什么，你該是知道的，人多眼雜，我懷疑周娘子已經(jīng)知道了，為著我們也會狠查一回的。”

        “這可怎么樣才好，查到你們最多打罵，落到我們頭上可是要被攆出去的。”夏婆子急道，她兒子剛給她添了個小孫孫，她很是需要這份錢補貼家用呢。

        小玉也替她著急，但還是勸她別慌，先暗暗打聽下周娘子處的動靜。

        晚間夏婆子火急火燎地把小玉叫過來：“不好了，我從周娘子屋子里丫頭處打聽到，前幾日周娘子在打聽牙人�！�

        想了想又道：“是了，眼下馬上就要過年，不易大動干戈，也不好雇人，或許年后就要換人了�！闭f著急的團團轉。

        小玉寬慰道：“婆婆別急，咱們畢竟事先知道了，還可以早做打算。”

        “老身怎么能不著急，我是頭家之一，只要盤查必能查出我來�！辈挥砂岛拮约嘿�迷了眼，忘記收手，說著盯著小玉道：“玉丫頭，我知你素日機敏，這回你可一定要幫我想想法子。”

        小玉只是坐著低頭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忙起身在夏婆子耳旁如此這般的說了起來。

        夏婆子猶疑道：“此事真的可行嗎，那你怎么辦？”

        “不做狠心人，難得自了漢，這時候保身為上道。婆婆你自己思量吧�！�

        夏婆子猶豫不決，小玉也沒再勸什么。為著兩人素日的交情，她才想出的這條下策，剩下的就看夏婆子的了。

        回去后，小玉告知芳官等人夏婆子以后不在收絡子了，眾人紛紛抱怨不休。

        “我上回看中的胭脂，還差一點錢就湊手了。”

        “唉，我欠菂官的債這回可怎么還��！”

        一片唉聲嘆氣中，小玉撞見文官投過來的眼神，那是一種看破一切帶著得意的眼神。

        小玉有種直覺肯定是文官告的密。當下也不動聲色，只做不知。

        這個年關，小玉過的并不輕松。狠下心來苦練功，和眾婆子丫頭也疏遠了，芳官等人都笑說這是發(fā)哪門子的瘋。

        只有兩個嬤嬤對小玉越發(fā)惜才起來。尤其是李嬤嬤不吝稱贊，引得文官更是處處暗暗針對。

        眼下院子里隱隱分為三派。小玉、齡官、寶官幾人一路，日常用心刻苦少生是非。

        文官、茄官、艾官一路，年紀略大點，很有威信暫管著院內(nèi)一眾姐妹。

        還有就是芳官、藕官、菂官、蕊官、葵官、豆官等一眾人，越性恣意的玩笑。每晚趕圍棋的，擲骰抹牌的，磕的一地瓜子皮。

        小玉看不過，勸過幾回，只是無用。也就躲了出去，憑她們自在取樂。

        有時也會對張嬤嬤感嘆此事，迎來張嬤嬤一陣嘲諷：“怕什么，自有管得了的來管。若犯不出來，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你心里已有了稿子，自有頭緒，也連累不了你。”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李嬤嬤更和藹可親，但是小玉就是無來由的更相信張嬤嬤。

        大節(jié)下眾人才喜歡了幾日。

        這一日，等到晚間課畢院門關了。周娘子突然返回帶著幾個健仆婆娘，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屋內(nèi)抄檢起。

        一行人悄悄的來至窗下，只聽里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頗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周娘子聽得直氣的渾身發(fā)軟，忙命人當場拿住參賭眾人，抄檢出許多贓款及一應骰子牌九等物。留下兩個婆子監(jiān)守，一行人又直撲十二官住處。

        芳官等人正在耍錢玩樂，被拿了個現(xiàn)行，忙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只求娘子看往日的情常，好歹繞過一回罷！”

        小玉齡官等見芳官等人如此，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向周娘子討情說：“她們素日原不玩的，只是過節(jié)，一時糊涂。求娘子饒她們這次罷�！�

        周娘子冷臉不理道：“大約我近年于家務疏懶，素日里不過略待你們尊重些。你們就忘記了原是我銀子買來學藝的，不是讓你們來做姑娘小姐的�！�

        一面吃茶，一面冷哼道：“李嬤嬤早就告過我?guī)谆亓�，你們只不知悔改，一味托懶來混，乃至耍錢取樂。打量我是好性兒，你們既想玩樂，也是易事，那些楚館秦樓處，有的是地方玩樂。你們好歹也會些吹拉彈唱，能賣的上好價。”

        唬得其余人魂飛魄喪，手足無措，也不顧別的，都跪了下來。

        周娘子說著又看向小玉等人處：“你們中間或還有不好的，此時已夜深了，只待明日細查�！�

        又向門外說道：“把這些聚賭玩樂的捆了，收了贓物，和那些婆子分開關押到雜房，留待明日審問�！�

        說著吩咐幾人監(jiān)看，自去安歇，等待明日料理。

        小玉等人只待周娘子一行走遠，才敢相扶著起身。都嚇的渾身發(fā)抖，臉色煞白。這一晚回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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