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錯位
唐風抬起頭來,茫然地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他似乎正跌落在一戶人家的宅院里,險些沒落進人家的池塘中。回廊正中是一座古雅的小亭子,池塘清澈見底,幾尾錦鯉悠哉游過,十分安逸。
他想,他明白無憂前輩為什么要特意強調是“削價購買”了——明明是同時啟動的符咒,目的地都是斷云宗。現(xiàn)在符咒卻將他帶來了這里,如此不精準的落點,還真是……
也不知曉曉與小師弟去了何處……他有些擔憂。
但很快,他的擔憂就被另一件事沖淡了。庭院中進來了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看起來像是這宅子的老爺,大腹便便,舉止雍容。而那婦人約莫四五十歲,身上的顏色紅紅綠綠很是熱鬧,正帶著熱情的笑容向那老爺講述著什么。
老爺不時威嚴地一點頭。他甫一進來庭院,就看到唐風神情凝重地站在回廊上,仿佛在思考著什么難題,不禁一愣。
那婦人見了唐風也是一怔,很快又立即喜笑顏開,“哎呀,老爺您看,小公子分明是潘安再世,宋玉親臨的容貌啊!何愁那沈家小姐相不中呢?”說著她幾步上前來,親切地對唐風招呼道,“小公子啊,老爺還說您怕自己不能入得沈小姐青眼,要我說啊,以您的風采,這天下怕是不會有姑娘拒絕的了呀。”
唐風鮮少被人如此親熱地對待,一時間沒有回過神。“我不是……”
那老爺卻反應了過來,臉色鐵青,指著唐風,“他不是我兒子!你是什么人?你把我兒子藏到哪里去了?!”
這位婦人應當是一位媒人。媒婆見狀,驚恐地連退好幾步,似乎全然不敢相信這般好相貌的人會是拐帶人口的惡人。
唐風無奈地一躬身,“失禮了,我乃斷云宗門人唐風,因故降落此地,實在只是一場誤會。至于令公子,我也未曾見過,許是人在別處吧。”
老爺聞言一驚。斷云宗的名頭,對于尋常百姓人家來說,還是響當當?shù)模吘埂靶尴伞敝松裢◤V大,誰也得罪不起。可很快,他又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明明兒子剛剛應承過會在回廊小亭中等著見這位媒人,他向來乖巧聽話,現(xiàn)下又為何不在此處?
他正要進一步責問唐風,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噓,你要記住,要是爹問起我去哪了,就說學堂的先生要考較我的功課。之前是忘記了,才定了這場約,現(xiàn)下必須趕去參與考試,這媒婆就日后再見……”
另一個聲音輕輕快快地應道:“哎,我明白。先生忘記考較功課了,定下了考試之約,日后要再去考較媒婆……”
然后是敲頭的聲音。
“呆子!教了你這么久,怎么就不長進,你那腦子是進水了嗎?要不要我再教……教……”訓斥的聲音因發(fā)出聲音的人看見了宅院中的景象戛然而止,走進來的青年吞了吞口水,硬著頭皮把話說完,“……教會你,見到老爺要問好……”他說不下去了,苦著臉,“爹……我錯了。”
唐風站在一旁,默默地看戲。他想,那媒婆的言下之意無非是這家的小公子容貌略略有些不盡如人意。現(xiàn)在看來,豈止是不盡如人意,這位青年眉淡眼小,鼻大唇厚,確實不是一副容易討得姑娘歡心的相貌。
后頭跟著的小少年卻生得虎頭虎腦,怪喜慶的。剛剛被敲了頭,也仍是憨憨的。聽了他家小公子的胡言亂語,還老老實實地對老爺行了個禮,“老爺。”
老爺吹胡子瞪眼,一指古亭,“是誰說,今日辰時在這里等著見冰人的?”
小公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后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身邊的小廝,“我說的是萬萬不要讓爹辰時過來古亭,你傳的是什么話?”
小廝也睜大眼,自信又堅定地反駁:“不對,小公子你分明說的是要在辰時引老爺過來。別人都說我東子腦筋靈光,絕對不會出錯!”
小公子絕望地捂住臉。“……我怕是要被你害死了。”
東子委屈地扁扁嘴,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卻還是上前一步擋在小公子身前,“老爺……”他認真又忐忑地望著那威嚴的中年男人,“不關小公子的事,是我……是我非要……非要……”可是他“非要”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要”些什么,不由求助地看向了一邊站著的唐風。
他只覺得,眼前這人可真好看啊,好看的人應當都很厲害吧。一定能夠幫助他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說服老爺不要懲罰小公子的。
唐風略略微笑,他覺得這小廝也挺好玩的,分明性子稚拙,卻有替小主人承擔責任的勇氣。
他看明白了,無非是這家的小公子不想相親,硬是尋了個借口不來罷了。只是小廝迷糊,給小公子挖了個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幫忙隨便說句話也沒什么。不過,還未等他說些什么,那小公子也動了。
他一把把小廝推開,另一只手卻不著痕跡地護住了小廝,不讓他被推開得太遠。這青年神色兇巴巴的,口里說著“下次我定要你好看”,可眼底里卻分明有幾分笑意,像是看到小廝愿意出來護著他,他其實高興極了。
可是那一點微末的笑意,他也不敢展露太多,很快就收斂起來,惶恐地望著沉怒的父親,“……爹,我是真的不想見那沈家小姐。”他試探著道,“隔壁趙家的幼子不也尚未婚配?他還比我大過兩歲,爹親何必如此催我……”他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后默默地低下了頭。
他不敢看父親的臉色,他想爹一定是生氣極了。
卻沒有想到,他爹只是沉默半晌,而后沉沉地嘆了口氣,“哎……你不想娶親,便再等等。”
他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多謝爹!”
他只顧著開心,卻沒有注意到父親眼中那抹憂慮。
唐風沒有忽視掉這一點細節(jié),很奇怪的是,那位老爺也在此時看向了他。“如此,卻是我失禮了,老朽斗膽再問一遍,敢問這位斷云宗的修者,怎么稱呼?”
唐風搖頭,“言重了,在下斷云宗靈骨峰唐風。”
老爺向他一拱手,“鄙姓洪,忝名一個‘福’字,這是小兒洪林澤,方才因我兒造成的誤會,我在這里向仙長賠個不是。”
唐風連忙擺手,“不打緊,洪老爺客氣了。”
那青年疑惑地看著他,“爹,這人是誰啊,為何要向他道歉?”
洪福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這是斷云宗來的修者,手眼通天,休得無禮!”
唐風忙道:“無妨,無妨。”
青年扁扁嘴,退了一步。洪福猶豫了一下,還是對唐風道:“今日得見仙長實在是洪某的大幸,實不相瞞,洪某有事想勞煩尊駕幫忙定奪。近日這宅子中實在是出了許多怪事……”
唐風聞言正色,“此乃我宗分內之事,請直言。”
洪福嘆了口氣,引唐風向中廳走去,“此事說來話長……”他看似心事重重,竟沒再管落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的媒婆還有自己那好生叛逆的兒子了。余下幾人面面相覷,媒婆看了看小公子洪林澤那副尊容,又想了想方才那位仙長的模樣,腦中忽然冒出個想法,要不她棄了這單生意,轉頭試試能不能去幫那位仙長說媒吧。
-
楊曉想,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有這么狼狽過。
十幾歲的時候,她家鄉(xiāng)遭了災,家人離散,她自己流浪病倒在外,被唐風撿了回去。那時雖然貧苦,好歹身邊人都是如此拮據,她也談不上異類。
但像現(xiàn)在這樣,周邊人盡皆衣冠楚楚,而她從樓梯上滾落到人群正中的經歷,她還是頭一次擁有。
因為事發(fā)突然,她全然沒有反應過來自己還有護體的功法可用,就這么直挺挺地摔了個人仰馬翻,落地一看,四周一圈圍觀的人,全都在用某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那是一種非常非常奇怪的眼神……仿佛驚嘆,又仿佛嫌棄。
楊曉納悶,我只是摔下了樓梯,嫌棄我做什么呢?
然后她漸漸又發(fā)現(xiàn)了更多不對的事情,譬如說在場諸位觀者中少有婦人,又譬如說她所墜落的此地似乎異常的富麗堂皇。整個大堂舉架甚高,向上望去大紅色的彩綢遮蔽了整個屋頂,屋內陳設著數(shù)張板凳桌椅,上面碼放著茶壺果盤,許多看客就圍坐在桌旁,直愣愣地瞅著她。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發(fā)髻摔散了,束發(fā)的玉簪折成了兩半,一頭長長的卷發(fā)散落下來,實在是姿容凌亂。
她連忙攏了攏頭發(fā),起身就要乘風離去,卻冷不丁被身旁一位十分富態(tài)的婦人抓住了手臂。
“姑娘,姑娘你跟我來。”婦人滿臉堆笑,很是殷勤。
楊曉皺眉,直覺就想拒絕。“大娘,放開我,有話直說。”在斷云宗這么些年,她到頭也還是沒能養(yǎng)成斯文客套的禮節(jié),畢竟少時流亡太久,能活命已是上天垂憐。
那婦人卻沒有放手,而是壓低了聲音湊近她的耳邊,“姑娘,實不相瞞,大娘我有事相求,麻煩你過來這邊,這里人太多,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她一邊說,一邊拽著楊曉的胳膊。
楊曉很是抵觸她的觸碰,但因為入斷云宗后,師兄常常教導她對待尋常百姓要多幾分耐心。于是她耐著性子跟著那婦人走了兩步,就聽婦人帶著一臉諂媚的笑容道:“姑娘,不知道你可否幫我們扮演一日的花魁?”
楊曉一愣,不可置信地望著婦人,“……你說什么?”
婦人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上下打量了楊曉兩眼。多引人注目的姑娘啊,五官深邃長發(fā)漫卷,活脫脫一位大美人兒,這姑娘來的可正是時候!
她原本也驚訝這人忽如其來,但情況特殊,已經顧不得許多了。
她神秘兮兮地接著道:“實不相瞞,小店今日花魁獻舞,這里來了許多達官貴人。但偏偏這個節(jié)點,死丫頭放我鴿子跑了!大娘我可是得罪不起這些顯貴啊,勞駕姑娘了,幫幫忙,幫幫忙!”
楊曉越聽越火氣上頭,甩開她的手就想走。
婦人連忙扯住她,“哎姑娘別走啊!”她死乞白賴地拽著楊曉,“大娘我也不是非要難為你,實在是柳兒失蹤得太突然了,我也知道她不樂意出來,提前門都鎖死了,可人就那么離奇地沒了,我若是有別的辦法,也不想麻煩你的呀!”
楊曉見甩不脫對方的手,只好站在原地皺眉看著她。可是這人的話聽著越來越奇怪,她神色漸漸凝重,“你再說一遍,這個‘柳兒’是怎么不見的?”
婦人見她不走,松了口氣。她大大咧咧地準備開講,眼珠卻突然一轉,又是擠出個笑來,“哎,姑娘你不走啦。你這樣,你若是愿意幫大娘這個忙,我就給你講講柳兒的事情。”
她是看出來楊曉是真心想要了解這件事情,竟反過來以此作為把柄要挾她。
楊曉擰眉看著對方,有些生氣。她心想我是怕你這里有什么怪異的地方才多問一句,你怎么還蹬鼻子上臉呢?
可是她又想,師兄說修道者當兼濟蒼生,便又覺得忍忍也是無妨的了。
于是她點點頭,“先說好,我可是不會跳舞的。”
婦人連連點頭,“無礙無礙,我來找?guī)讉丫頭帶你,一定不會讓你多費心思的!”
楊曉心說,誰會為你費心思。
可她只是又點點頭,在心里嘆出了一口氣。
奇怪,這里是哪里?師兄啊,小師弟啊,你們怎么都不見了呀……
-
謝啟南重重地從空中跌落,砸到了一輛正在疾馳的馬車棚頂,隨后滾落在地。
駕車的小廝感覺到車廂劇震,慌忙拉住韁繩,急急拽停馬車。
馬車的車廂猛地頓住向一邊扭去,就在車廂即將翻倒之際,車上轎簾掀起,一位身形頎長的男子懷抱一位少年從車廂中飄然落地。
男子戴著兜帽,一襲黑袍,似乎不愿意讓人知道他的身份。他甫一落地便放下了少年。那少年個頭不高,眉眼倒是十分清秀,身上衣衫難掩精良,看得出是個好人家的孩子。
然而他跟這男子顯然并不是同路人,腳剛一沾地,就慌張地大叫起了“救命”。他拼命地嚷著,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聲嘶力竭了。
謝啟南方從地上爬起來,尚未厘清思緒,眼前人影一晃,就見那少年撲到了他身上。
少年緊緊拽著謝啟南的手臂,力道之大幾乎讓謝啟南感覺到了疼痛,他眼底里滿是慌張和祈求的意味。只是,謝啟南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那位黑衣的神秘男人就把少年拽了回去。
男子一手按住少年的肩膀,微微俯首湊近他的耳邊,輕聲低語:“你若是再敢大聲叫嚷,我有辦法讓你永遠見不到你兄長。”說這話的時候,他微微抬眸,意味深長地凝視著謝啟南,意在警告他不要多管閑事。
謝啟南沉默地與他對視。
男子瞇起眼睛,目光慢慢下移,凝在了他手中的飲懷劍上。他的視線落在那朵紫荊花銘刻上,冷笑了一聲,“劍無憂?”
謝啟南不語。
男子低笑著搖了搖頭,嘆道:“修為薄弱還能持此名劍,劍無憂可真是自甘墮落。”
謝啟南微微皺了皺眉。
男子先行移開目光,低頭看向少年,“段小公子,你不妨屈尊上路?”他說得輕佻愉悅,目光卻深邃。仿佛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這位被他的話嚇得失魂落魄的小少年早已該魂歸九天了。
少年怕極了,他頭狠狠往下一壓,避開男子的視線,微弱地點點頭。男子眸中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看向一旁已重新整裝好馬車的小廝,“上車,走。”
小廝誠惶誠恐地將踩腳凳搬到馬車邊,少年在男子的盯視之下不情不愿地上了車,男子自己則輕身而上,十分利落。
他似乎很是急迫,照理說馬車意外停下全應該歸咎于憑空墜落的謝啟南,但這人竟然也不想追究他,只想趕緊離開。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蹤他們一樣。
謝啟南站在原地,默默地望著對方馬車駛過后濺起的一蓬塵煙。周邊不少圍觀的人對他的憑空出現(xiàn)嘖嘖稱奇,他也不在意。少頃,他抬起手擼起袖子,剛才被少年抓握過的手臂竟已被抓破了,幾道淺淺的血線流下來,又很快干涸。
他盯著那幾道細細的傷口,微微抿唇。方才在劍冢中,萬千道寶劍的靈力流入到飲懷劍中,強化了寶劍的同時,竟仿似也強化了他自身。
他竟然開始覺得身體更為輕捷,受過的傷更容易復原了。
但此刻,他還有另一件事要思考。
他皺起眉頭,攤開掌心,手心正中是一張快要握爛的字條——
救我,我什么都可以幫你。浮云客棧,我是段屬秋。
(https://www.dzxsw.cc/book/52257131/3032497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