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人
段屬秋這個名字,謝啟南其實并不認得。
這事情說起來也挺尷尬,當有人想用自己的名字暗示你自己能夠辦成什么樣的事情時,你卻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但不管怎么說,謝啟南恰好很需要別人幫他離開斷云宗。
雖然他知曉,唐風等人對他均無惡意,但那個隱藏在幕后的溫停云才是真正讓他忌憚的人,他不想為此人所用,所以仍要離開。
所以他要去見見這個段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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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長寧鎮。長寧富庶,浮云客棧乃是本鎮最大的客棧,客來客往,十分熱鬧。
宋俞聲卻并不滿意這里的陳設。
凳子造得太高、桌腿修得太矮、樓梯搭得太破、人臉生得太丑,總之是處處不如意,處處叫他嫌棄。
但出門在外,他也別無選擇。誰叫他擄回來的這小子是個祖宗,連御劍飛行和陣法轉移都消受不起呢?
偌大一座臨仙谷,竟連小主人的體質孱弱都拯救不了,可真是沒用極了。
就不如他們枯榮堡的陣法,勝在實用,一切運轉清晰,一切有跡可循。
宋俞聲在客棧里兜了一圈,在嫌棄完客棧里的所有陳設后,終于坐下。他摘下兜帽和面巾,蹙眉喝了口水。
他本來生得俊眉修目,只因為常常給別人甩臉色,要么板著一張臉,要么心高氣傲地不正經看人,才顯得十分不近人情。
他把玩著杯盞,沉思了一會兒,又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子,望著外邊的沉沉夜色,神情凝重。
有件事,或許注意到的人不多。
北落師門星也已經隕落了。
它本是夏夜里最亮的一顆星,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熄滅。
而它的周圍,會不會有更多黯淡的小星星也已經墜落了?
宋俞聲不清楚,他還太年輕,修行未到高處,看不分明自己的來路與歸途。只因平素愛觀星,偶然觀察到北落師門隕落,心中莫名生出不安。
今日夜幕似乎格外昏暗,星星比以往要少見許多。空氣也反常的濕悶,看似是不久后將有雨至。然而細細感受起來,又覺得這空氣中似乎還有別的不對……
宋俞聲似乎聞到了焦味。
他皺了皺眉,放出神識,任神識鋪展開來。從他的房間,到走廊,到樓梯,到轉角,到……段屬秋的房間!
那小少年的房間里,謝啟南正用飲懷斬斷少年的鎖鏈。
飲懷是當之無愧的神兵利器,真正的削鐵如泥。
段屬秋盡管面容蒼白,身上各處卻都完好,可見宋俞聲將他抓來也并沒有傷害他。
謝啟南注視著包繞在少年手腕腳腕上的布帶,那顯然是防止這位瘦削的少年被鐵鏈劃傷而戴上的。他俯下身幫少年摘下鎖鏈,一邊問道:“他們為何抓你?”
段屬秋搖搖頭,只朝他做手勢,意思是不要出聲,會被聽見。
謝啟南不再說話。
他拉起段屬秋,欲帶他離開客棧。
段屬秋卻驚慌地四處看了看。謝啟南明白他的意思,又壓低了聲音,“你不必擔心,我放了一把火,那位小廝現在恐怕正忙著逃命。”
段屬秋仿佛從嗓子眼里硬擠出來一句話,聲音極輕極含混,“不是,宋俞聲會發現。”
“我知道,但我只能帶你這樣離開。不是你把紙條塞給了我么?”謝啟南輕聲。
段屬秋瞪大了眼睛,如同質疑,又似乎控訴。
我是給了你,可你若是有意響應,便想個萬全之策來啊!這算怎么個事?
然而他不敢再出聲,只好憋氣地閉了嘴,硬著頭皮跟著這不靠譜的家伙出了客棧。
現下已是深夜,謝啟南隨便選了個方向,就預備拉著段屬秋悄悄離開。這兩人中,謝啟南靈脈盡斷,段屬秋靈力受制,說是修者,可竟然都只能用尋常百姓的方式潛行。
段屬秋跟在謝啟南身后,看著這人認真貓腰潛行的模樣,竟然有些想笑。
宋俞聲不可能不知道的。
他是暫代枯榮堡家主。不過說是代家主,其實也跟家主沒什么兩樣了。只不過因為太年輕,家族中又找不到另外更優秀更適合的人,就找來他這個小輩,封了個代家主。若論輩分來講,那宋俞聲和他還是平輩呢。
枯榮堡最擅陣法,宋俞聲又是其中翹楚。何況就他們這笨拙的逃亡姿態,根本來不及逃出他的神識范圍。
段屬秋已經不抱希望能逃出去了。他其實也知道宋俞聲不會把他怎么樣,他只是不想連累他兄長。
宵禁時分,街上都沒有人了。謝啟南朝段屬秋招招手,示意他跟上來,一起過去街的另一邊。
段屬秋剛邁出腳步,就聽宋俞聲冷冷的一問,“你們在同我捉迷藏么?”
聽到他的聲音,段屬秋一點也不驚訝。不,或許還是有那么一點點詫異,因為他發現,謝啟南竟然也不驚訝。
“你來了。”他甚至還很平靜地招呼了一聲。
宋俞聲不明白他這副平靜的模樣是自然如此還是裝出來嘲諷他的,但是他慣來自負,遇事亦不問緣由。碰上阻他的、打亂他的,斬便是了。
于是他冷笑一聲,揮劍而來!
月光下劍光如雪,劍柄處竟有著同樣的紫荊花銘刻,顯然又是一把出自于劍無憂之手的寶劍。
他身為枯榮堡的代家主,出身高貴,吃穿用度俱是講究。哪怕此時為了掩人耳目穿了一身黑衣,那也是黑緞錦袍,襟領和袖口等精細處用銀線細細滾了邊,動作之間于月華下有種格外瀟灑的美感。
謝啟南望著劍來的方向,如水月光映在他的臉上。
他感受著身體里與幾個時辰前分明不同的暢快,想,劍冢的靈力,總不能浪費了,多少也要試一試的。
又想,段屬秋是被他拉出來的,雖然大約他也是救不成,好歹做戲要做全乎。
于是他疾奔幾步,將段屬秋甩到他的身后,迎劍而上,拔劍格擋!
清鳴之聲穿破夜空,謝啟南急退十步,猛地跪地,咳出了一大口血。
段屬秋驚叫道:“喂!”
謝啟南沒有應。
飲懷在他的手中微微顫抖,卻不是劍顫,而是他的手在抖。
宋俞聲看也沒看段屬秋一眼,而是直接緩步走到謝啟南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跪倒在地上狼狽咳血的模樣,漠然道:“劍,是好劍。人……”他沒有再戴上面巾,此刻略略勾起唇角,眼神中凝固著冰冷的諷意,“……卻是個多管閑事的廢物。”
謝啟南低著頭,并不反駁。他默默抬手拭去唇邊的血痕,拄著劍很慢很慢地、艱難地站起來。
他站定,望著面無表情的宋俞聲,竟然輕輕嘆了口氣。
“你的劍,也是好劍。”他直視著宋俞聲的眼睛,“可人,卻也是個恃強凌弱的混蛋。”
鏘然一聲,劍出!烈火裹挾著長劍飛刺而來,謝啟南閃身避過。宋俞聲指尖疾點,憑空繪出一道符咒,翻掌一推,剎那間符咒飛出,正中謝啟南的胸口!
謝啟南頓時感覺到山一般的巨力壓在他胸膛之上,他被那股巨力猛地推飛出去。
因為速度太快,夜風掠過他臉頰竟有刀割一般的凌厲。
還未等落地,他忽然覺察出身后多出了一個人的氣息。
那人不避不讓。謝啟南只覺一條胳膊當背一截,這一攔險些將他的五臟六腑都震移了位。他本以為自己會跌落在地,卻未料對方在接住他的身體后,順便泄去了宋俞聲的掌力,攬住他的背扶他坐到了地上。
謝啟南“咳咳”地咳了好幾聲,“你這是要殺我還是救我……”
他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目光陡然撞進一雙墨玉般沉靜的眼中。那眸中似有萬千思緒,竟叫他一時間失了言語,迷失在靜寂的深海中。
攔住他的人面容白皙如玉,五官深邃,一對濃淡得宜的眉如劍般揚起,氣質冰冷鋒銳,卻被眼角的一點淚痣柔和了那份凌厲。又因自來的多情雙眸,只俯首淡淡地瞟了一眼他,也讓人以為藏著滿懷情意。一時間叫人分不清他是在用某種誘人的目光蠱惑,還是只不過是單純的漂亮。
這可真是……好一張出挑的美人臉。
按說謝啟南來了斷云宗也有幾日了,盡管靈骨峰人丁單薄,但如此底蘊深厚的仙門世家門中依舊不乏美人,其他山峰也多多少少有些同門,可還真沒見過什么人能只在一個照面之間奪去他的全部心神,甚至讓他覺得此人明明通身氣質如月素雅,卻又比月多了一份冶艷清貴,幾乎叫人移不開目光。
美人本不再看他,只因他呆了太久,不由又低下頭看了他一眼。
乖乖,這人初看美得很有幾分雌雄莫辨,仔細端詳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也是,誰家姑娘的手臂如此結實有力,快把他腰撞斷了。
謝啟南微微怔住。美人垂眸凝視著他,“你在想什么?”
謝啟南道:“姑娘你……”
他只開了個頭,輕輕咳了一聲,才接著道:“我本以為你是女子,想道聲謝。但——”
美人聞言只微笑,唇角一挑竟顯出一對酒窩來。他輕笑著,很是低柔地勸道,“男子也是要謝的。”
謝啟南還未及說些什么,就聽宋俞聲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段清淵,沒想到到了今日,竟然還有人敢不怕死地說你像女人。如此誠實,我敬他是條漢子!”
這話說的就有些偏離事實了。這位段清淵雖則姿容冶艷,但骨相上佳,輪廓分明。盡管打眼看去很有幾分女子般的艷麗,可但凡凝神相看,誰也不會把這張幾乎有些凌厲的面容想到女子身上。
段清淵聞言不語,只很好脾氣地俯身拎起謝啟南的領子將他送去了一邊后,才慢吞吞地拔出腰間佩劍。
他的劍通身銀白,劍身削薄,看起來十分輕靈,懸墜在那身白色衣袍上,可謂相得益彰,很是風雅。
就連此刻提劍直刺宋俞聲的樣子,迅猛之下,竟也帶出一抹流星逐月般的瀟灑。
宋俞聲早認識他,不敢托大,急退數步抵在了墻壁面前。段清淵劍指男人的咽喉,“宋俞聲,若再有下次,我讓你永遠說不出話來。”
宋俞聲只瞄了劍尖一眼,滿不在乎,“實話實說而已。”他兩手一攤,“這些年來你也不是第一次聽了。”
段清淵面上透出一點高深莫測的笑意,“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宋俞聲看了站在一旁的少年一眼。在他與謝啟南打斗的這段時間里,段屬秋就乖乖地站在一邊,不聲不響。然而宋俞聲知道,他并非不想跑,只是清楚自己跑不掉而已。他看著那少年驚惶的面容,神情忽然冷了下來,“不可能。你父親不交還歷世箋,這事情永遠不會完。”
段清淵收劍回身,“那是你同我爹的事情,我與三弟不會摻和。”他走到段屬秋身邊,摸了摸弟弟的頭,“沒事吧?”
段屬秋搖了搖頭,猶豫了片刻,扯住兄長的袖子,輕聲道:“那個人……他想要救我。”
段清淵眼底劃過一道莫名的神色,他只點點頭,“我知道了。”隨后看向謝啟南,謝啟南仿佛傷得有點重,他按著胸口,坐在地上不起來。
但他似乎也并沒有多痛苦,就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段清淵拉起段屬秋的手,如同尋常孩童偶遇草臺班子表演,便十分感興趣地看著一樣。
段清淵定定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眼神中帶著那么點微不可查的考量。
這人的臉色,倒是比他這受過驚嚇的小弟還要差上一些。
見段清淵看過來,謝啟南輕聲,“你要走了么?你們好像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總不會賴賬吧,不知我能否拿到我的報酬?”
段清淵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向謝啟南走來。
宋俞聲寒聲:“段清淵!”
段清淵那好看的眉頭一擰,并不理會他。
宋俞聲盯著他的后背看了一會兒,冷笑了一聲,說的話卻是對謝啟南的,“斷云宗謝啟南,我記住你了。聽聞貴派溫宗主是個和事佬,不知若他知道,門下弟子私下斗毆,干涉別派內政,會作何感想。好自為之。”
言罷,他御劍而去。
段清淵來到謝啟南面前,靜靜地打量了他片刻,眼底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默然半晌,朝他遞出一只手來。
謝啟南盯著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看了片刻,握住了他的手。
段清淵唇角微彎,指尖微妙地向上移了半寸,將他拉了起來,然后曼聲道:“方才我若不攔住你,你會撞到墻上。”頓了頓,他又道,“多謝。”
謝啟南道:“什么?”
話問出口來,他便明白段清淵是在解釋剛才他確實在“救他”。但是這句謝,他還是有些迷茫。
“救我三弟,多謝。”
謝啟南看著對方那張面如冠玉的臉認真地向自己道謝,想了想,“所以,我是可以拿到報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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