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常
謝啟南雖為修者,但這些年在遂機門渾渾噩噩,來到斷云宗也沒有兩天,并不知道令無數修者心心念念的“得成大道”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少時四處流亡,被丁不允撿回遂機門的時候,他以為一門之主的丁不允便是仙道達者了。后來讀了些雜書,成長許多才知真正的仙人涉虛蹈浪,能踏破時空去往過去和將來。放到他們修真界,如果能一窺“時空”的門徑,才算真的在修仙一途中有所小成。
相比起來,所有遠行還需御劍的修者,照比眼前這位黑衣客而言,都已經落了下乘。
謝啟南看得分明,黑衣客僅僅只是提起他的領子,如履平地地向前邁了一步,他二人便在瞬息之間來到了眼前這個山洞。
這似乎是座很高的山,煙嵐云岫,高寒縈懷。
謝啟南看著那大片的流云還沒有回過神。黑衣人欺近他面前,伸出一根冰涼的指尖點上了他的眉心。
剎那間,流云化成了漩渦,將他眼前的畫面擰成了五彩斑斕的亂景。他眼前似乎閃過了許多,但若要問他究竟看見了什么,他似乎也答不出來。
好在這場紛亂來的很快,幾乎是瞬息過后,黑衣客便放下了手。
謝啟南從迷亂中抽身,微帶些茫然地看著他。
黑衣人冰冷的雙眸中卻似乎有些異色,仿佛從謝啟南的腦中讀到了一些出乎他意料的東西。他比謝啟南高幾分,便微低頭,看著那雙清澈迷蒙的眼,神色復雜地吐出冷冰冰的一句“你的路走不遠。”
他這句話來得突兀,也不是什么好話。但謝啟南顯得十分好涵養,竟然平靜地照單收下了,順便彬彬有禮地回贈了一句,“那敢問,你妄圖齊聚神器,難道就走得遠么?”
黑衣客并不回答。
謝啟南沒指望能得到答復。不過在與人對視這件事上,他從未輸過。黑衣客還在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他也坦坦蕩蕩地看回去,順口道:“閣下看來不是什么無名之輩,不知是否介意告知區區在下我……你究竟是誰?”
他問得隨意,也沒覺得一定會得到答復。豈料對方居然輕描淡寫回應了:“顧若鴻。”
謝啟南沒想到會得到這么一個答案,怔了一瞬,“你說你是誰?”
顧若鴻顯然不是個沒脾氣的人,他只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打算做多余的解釋
謝啟南方才把受驚的心緒放穩。饒是他這般見識短淺的人,也曾聽無數人談及這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知有多少修士以眼前這位顧仙師為彪炳,只盼一生能取得與他相同的成就,也即飛升成仙。
可現在,顧若鴻就站在他的眼前,站在他們修仙界。
他不是位列仙班了么?不已經去到靈氣充沛的天界了么?
“你不是已經飛升——”
顧若鴻既然自己挑明了身份,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他撤下了顏面的偽裝,簡短地答復了一個字:“是。”
謝啟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好久之前,在隱劍島的時候,他便覺得這個黑衣來人即使滿身神秘,周身也自有達者氣韻。那種從容端雅的氣度,是叫任何人來偽裝都學不透的。因此他早就猜測黑衣人該是個大人物,只是他沒有想過,這個人物他……大過頭了。
不過看著眼前這位劍眉星目的修者,他突然覺得,顧若鴻就該長成這個樣子。
他面容輪廓分明,眉梢眼角略帶幾分鋒銳,這副容貌放到長輩眼前多半不是副討喜的好相貌。人家都會說過剛易折,顧若鴻可是貨真價實地長了一張不近人情的債主臉。
但他眼底卻又總是透出萬事不入心的漠然,勉強為那層“不近人情”套上了一件強者孤傲自不善言辭的外衣。
謝啟南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話。
他竟然就是顧若鴻……他到底是顧若鴻。
謝啟南腦中心思百轉,但也敵不過顧若鴻只簡單的一個“是”字,堵回了他往下能問的所有問題。
他正在重新措辭,卻看到顧若鴻忽而抓住他的手腕,左手抵上寸脈,作療傷狀。
他微愕,張口欲言。
顧若鴻道:“噤聲。”
謝啟南下意識地閉了嘴。
他低頭看著兩人相觸的部位。顧若鴻向他的身體中輸入了一道靈力。這份靈力與段清淵、唐風等人的全然不同,它強盛卻有若無物,仿佛自進入他的身體便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如此不著痕跡,卻又如此不容推卻。
謝啟南慢慢感到有種溫暖自他丹田升起,隨靈氣運轉散入四肢百骸。那股溫暖的力量有如春風,所過之處萬物復生。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骨、每一塊血肉都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舒服已極的狀態,宛如新生。
顧若鴻一道靈力送過去便撤了手。
他也不管謝啟南什么反應,只一言不發地踱步到一旁,凝視著天邊的流云。
靈脈中翻涌的靈力漸漸平復,謝啟南遲疑著,“……顧仙師。”
他雖然懶散,但并不是無禮之人。顧若鴻這道直接走行他全身各處沉疴的靈力,得是個傻子才感覺不到對方是在治療自己。盡管這對于顧若鴻這般神通廣大的修者而言可能只是舉手之勞,但他依然感佩在懷。
顧若鴻并不理會。
謝啟南幾步走到他身側,也看著千變萬化的浮云,輕聲,“顧仙師在看些什么?”
顧若鴻沉默良久,才靜靜道:“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
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與平素無半分不同。但不知為何,謝啟南覺得自己仿佛從中覺出了那么點嘆惋的意思。
可他看著顧若鴻那張冷冰冰的臉,又覺得只是錯覺。
謝啟南想了想,“顧宗主堪破世事,也會執著于表相么。”
他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顧若鴻居然真的愿意就這個問題與他討論下去。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似乎真的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剛才說過的話,然后想不通地又道:“表相是變幻無常,那本質是什么?”
謝啟南道:“本質也是變幻無常。”
顧若鴻忖度片刻,道:“有理。”他抬起一只手來,伸出一只手指徐徐畫了一個圓,然后手一翻再收,召喚而來一片云朵。
云朵落進了圓中,消失不見了。
顧若鴻看著云朵消失的地方,低喃,“本質是無常……”
謝啟南也看著那里,忽而輕輕地問道:“顧仙師,你不是要殺了我的么?”
顧若鴻動作微頓,少頃,他擺了擺手,云朵重又出現。他推了一把將流云送回原位,一邊隨口道:“不殺了。”他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殺來殺去的十分沒譜,于是難得解釋了一句,“沒必要了。”
謝啟南卻想刨根問底,“什么是必要?”
顧若鴻沒有回頭看他,只道:“等你記起來,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這段日子經歷了太多,謝啟南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忘記了許多事。他自己也不想被記憶的屏障蒙在鼓里,遇到的人卻一個個都諱莫如深。
謝啟南不由嘆了口氣,“我倒是想記起來。”
顧若鴻道:“記起來,你或許會后悔。”
謝啟南道:“那也好過死得不明不白。”他笑道,“顧仙師,不瞞你說。來到你們斷云宗之前,我本打算此生就隨便活一活算了。但我說是如此說,這些時日不管是你還是段月亭,遇到我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殺死我,我卻也是會不甘心的。所以我真的是很想知道,我到底欠了你們什么?”
顧若鴻不動聲色,看似是不打算回答他了。
謝啟南輕輕嘆了口氣。
良久,顧若鴻忽而道:“往事休提。我觀你我似有師徒之緣,若你無甚追尋,不妨跟著我。”
他這一句話可謂是給足了謝啟南面子。謝啟南前腳剛說段月亭莫名其妙地要殺他,他現在就遞上了橄欖枝。橄欖枝的另一端握在可能是這天下修為最高的修士手中,他愿意收謝啟南為徒,便是愿意保護他。
哪怕現在的謝啟南什么都記不起來。
這么大一塊餡餅,毫無預兆地砸到了謝啟南腦頂,把他一下子砸蒙了。
但他清醒過來,還是拒絕了。
他不傻,當然知道自己不過一介庸人,能得顧若鴻這等人物垂青最應當的不是慶幸,而是小心,“顧仙師,我是你徒弟的徒弟,論輩分算是你徒孫。你們……咱們斷云宗收徒都這么隨意的嗎?一拍腦門就是一個?”
他這玩笑開得也是極有膽色,好在顧若鴻并不介意。
顧若鴻只是微微垂頭,靜靜地凝視他的眼。
他能夠羽化成仙,顯然是一個心性極好的人。被小輩拒絕,他也只是點點頭,眉宇間有如萬古長夜的安靜,仿若再動人心魄的異聞也不能撼動他的心湖。
謝啟南也沒有再說話。
他轉過頭避開顧若鴻的視線,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隱無蹤。
他看著白云,眼前閃過的卻是記憶里的那道身影,那道似乎會發光的身影……
那人和顧若鴻說的話是如此像,師徒之緣,愿收他為徒。
結果卻把他推向了深淵。
謝啟南想,言而無信,這便是所謂的強者嗎?
因為是強者,就可以將人托上高處,又將之棄如敝屣?
強者之下,皆為螻蟻?
謝啟南閉了閉眼睛。
不過思及至此,他又認真地追憶了一番。那人是在他的記憶里,可為什么……他記不起這個人的臉了?
他是不是……真的忘記了很多事?
他心底微嘆,卻也不知自己在嘆息什么。
謝啟南剛剛收回思緒,就聽顧若鴻忽然道:“停云,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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