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走歲燈
入夜,連著兩聲,繡鞋鞋尖輕輕踢門的聲音傳入門扉。謝驚弦還未脫衣,徑直開了門扇。
元颯星直挺挺薄薄一個站在外面,臉從大花瓶邊上探出來。
謝驚弦上午還是同元颯星一道去的元家,元母從最上面抓了兩件筆墨紙硯,便按著謝驚弦坐下等吃飯。
“我爹叫我帶給你的。”元颯星輕輕往腰間別著的傘把上一踢,酒瓶被輕輕一撞,飛落到不高不低的方桌上,“你花瓶忘拿了。”
她在屋子里面左右望望,尋了個美觀的地方,彎腰擺好了。
元颯星又走回四方木桌前,將右手的油布包放了上去,“我娘叫我帶給你的肉干,這只壺里是桂花酒,我爹偷偷讓我帶給你的,他去年自己親手釀的,還讓我告訴你,萬萬記得不要在我娘那里說露嘴。”
“你不是天天念著官職錢財,帶回你房里便是。”謝驚弦瞥了眼角落中的花瓶。
“那怎么一樣!升任漲月錢,這個過程才有好玩呢,你不覺得嗎?給我哪里有樂趣!”
元颯星不知幾時已在他對面的桌前板板正正坐下了,雙臂老老實實交疊。
“我可不可以嘗一口你的酒?”她大大方方地齜牙笑了。
謝驚弦二話不說,看她一會兒便扭頭拿來了新杯子。
颯星咧著嘴舉壺,淺淺往茶具中倒了兩杯,“我還沒有喝過酒呢,你呢?”
謝驚弦看了會兒酒杯里平平的干凈的鏡子一樣的酒面才答:“沒有。”
元颯星往他的杯口上脆生生一撞,“那你太有福氣了,第一次喝酒是和我!”
……
如謝驚弦言,精衛一年有三百天待在機關樓。
元颯星常常打著傘跟在謝驚弦后邊,間或得令外出。只是這鷹眼再未見到很會自言自語的女孩過來,他們再也不用對她的笑話憋笑很久。
當中遇過三兩個妄圖從樓外登機關樓的,元颯星打過兩個下去。還有總想假借用飯,從樓內摸上來的,不消片刻便在困途中被謝驚弦揪著領子扔回了四樓。
元颯星總是雄赳赳氣昂昂,整日翻飛,大動手腳,大多數時間,還是跟屁蟲一般地跟在謝驚弦后面。打把傘在樓上上躥下跳,跟在他后面尋花玩草。
觀樓內樓外樓之上下,接樓中命令,而最為平常的守樓,也是需要不少眼觀六路和自娛自樂的本領。
風和氣暖,華燈初上,穿城而過的城河中花燈宛若點點星火。
日頭西下,百尺烏檐上,謝驚弦緩緩睜眼。
他眉朝又打著傘看他睡覺的少女抬,眼帶示意。
元颯星卻愣了許久,方回神,背著傘便轉身,綠色的衣擺刮過他的鞋靴。
“我娘叫你休憩日吃飯!”屋角飛檐幾個起落,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樓臺閣宇漸晚的天邊。
居然這么一說便飛開了。
……
沒隔兩日,精衛隊數人下樓,捉拿此前逍遙江湖許久的千面采花賊。
精衛腳落城南村不久,作天羅地網散。
眾人踏瓦游墻,自村中直追入城,最后由八方往死胡同奔行。
元颯星謝驚弦二人最先于巷口撞面。
元颯星先道:“街口那個胡人喊他同伴的名字,為何要說不夜都話?”
瘦小的身板已然動如脫兔地調轉方向:“不對,走!”
四人于萬方客樓上廂房相對。
原來這千面采花賊不是一個人,是一對雙胞胎。
元颯星傘開合飛旋間,一對孿生子接連避之不及。
這把傘驟看上去與尋常女子的油紙花傘無二,傘柄細細,像是一折即斷,卻是鋒利的刃,厲害的盾。
這只機關傘,小時候的元颯星給她取名月傘。陽傘雨傘有,世上卻還沒有傘叫月傘。
此二人憑一身出神入化、天下無雙的易容術浪蕩江湖,沾風惹草,未曾設想,有朝一日竟快要折在一個小丫頭這里。
謝驚弦只出一劍,便已無用武之地。
“驚鴻劍?”站在前面的紅衣男子一笑,右臂一轉,一陣香粉如云煙流過。
七分皮相,豐神異彩,與那畫上縱馬追風的年輕女將已有八分相似。
謝驚弦不及元颯星反應過來,便已信手抬劍,颯星從他一瞬的神情里瞧出與對方共傷,也要刺得他一劍的漠然生死的決絕。劍尖沒入血肉,傳來悶悶的一聲“噗呲”。
元颯星以傘作棍,碰了謝驚弦的劍的同時,飛去擋了斜刺里紅衣男子后面另一人的暗刃,道:“定是沒有親睹過青云大將軍風采!扮得太拙劣了些。”
元颯星一棍子先將這兩個紅配綠的雙胞胎敲暈了過去。
憑他二人縮骨功力,口中塞了藥王鬼的迷藥丸,元颯星才放心地將其五花大綁,擺在地上,出去往空中放了信號煙花。
元颯星又喜笑顏開,仿佛已經預知到了近在未來的升官發財:“難怪說謝家小公子自小天縱奇才,最會舞刀弄槍。”
“你少說了一句。”謝驚弦道,眸子輕輕地看著她一動不動,“將軍府后繼有人,定是衣缽相傳的謝小將軍。”
將軍府乃女帝御賜牌匾。將軍府,只一家宅。普天之下,唯此將軍。
謝朝英雖不通朝政,不善與人交,朝堂之上,任誰相見皆是一團怡色,謝家卻是實實在在的王侯將相,京城明明赫赫的王公貴人。
謝朝英沉冤得雪,這塊牌匾破例持守。但將軍府中,已無將軍。
“可是你想做將軍嗎?”元颯星說,“這是別人說的,青云將軍也想讓你當嗎?”
“你的母親一定想讓你自己選,為什么將軍的兒子也得是將軍,她雖然以身報國,或許對于你也只祈愿平平安安、善良開心。”
元颯星從懷里掏出一小盒藥膏,碧色的扁圓瓷瓶,隱隱冒有果味的香氣,她的傘尖抵在自己的鞋面上轉轉戳戳,眨了眨眼,鮮少地嘆氣:“對不起,你疼不疼嗎?”
“這是我從藥王鬼那里拿的,他的刀我沒有擋好。”
謝驚弦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眼睛里的一點黑差點將她吸進去了,才施手接了過去。
謝驚弦旋開藥瓶,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毛,摟起袖子,往左臂兩道淺淺的的血痕上擦抹,忽然抬頭生氣:“你看我做什么!”
元颯星眨了眨眼:“噢,辮子歪了。”
少年像被氣得噎了一下,理都不理她了。
元颯星稍微收斂了一些,卻還是屢屢抬眼看他,腦袋瓜里飛轉。其實她最開始看他,是覺得他好看,后來才看上辮子。
可是她現在若是再改口,他豈不是要更生氣了?她架起手,摸了摸下巴,又刮了刮嘴角。
待謝驚弦涂完,不及把藥盒還給她。對面的人忽然抓著她的手臂,元颯星嚇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一下。
元颯星好奇問:“你笑什么?”
謝驚弦說:“我原本以為,你不笨。”
“我當然聰明!”她嚴謹地補充,“小聰明吧。”
少年又笑了一下。
元颯星迷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越摸越紅,越摸越綠,空氣越來越香,越來越濃,近在咫尺,縈繞鼻尖,好像那地上兩個人的味道。
“你的臉上,變成五顏六色的了。”
……
歸回的街頭,元颯星用唱的說了句:“要領賞錢了。”
她墊著腳走得輕盈雀躍,穿著花花綠綠的瘦削小俏的背影,和都城里如花似玉青枝綠葉的小姑娘無差。
兩個人跳上了筆立玄雀大街的一閣,借力躍上了機關樓之飛檐。“你看這四面八方。”元颯星叫謝驚弦。
地上車馬駢闐,那里有行人無數,賣餅的阿婆,今日修沐的三班六房,不日婚嫁的才郎貌女……在這參天的樓下,坐著八方平安,和攻破皇城的必經之路。
她脆生生道:“并不是馬背上威風凜凜才是將軍。”
和那女帝曾說的不謀而同。
“謝家不能再有馬下亡魂了。機關樓里亦有謝家想要的東西。”
五日驅馳兩日閑,元母生辰便是元颯星他們休憩日這一天。元颯星引以為幸。機關樓內各人休沐日又不盡相同,聽說朱雀十日一休,地下一支從不停歇。
謝驚弦今日起得甚晚,元颯星敲他的門房,敲得她想入非非,思索要不要破門而入時有了應答。
颯星推開門,著白色中衣的人坐在床頭,面色黑沉,一臉不快,頭發散落得亂糟糟,在這龍眉鳳目的臉上卻是好看的。
元颯星沒再往跟前跳動,謝驚弦揮臂,便指著桌上一物,“你拿回去,送給你母親。”
元颯星一愣:“你不同我一同回去?”
“夜里失眠了,我頭疾發作。”他說完了話很快背對外面躺了下來,被子拉往上身,蓋了半個后腦勺。
元颯星躊躇:“我那里有藥王鬼的藥,我煎一副給你喝。”
“昨日我向瘦猴兒拿過藥,兩日用一副,你走吧,我要睡了。”
“哦……那……我回家了!你不要忘記吃飯。”
謝驚弦聽見門輕輕關上的聲音,房中復又陷入幽閉空遠的死寂。
他盯著床的內壁,鳳目無情至森然,壓在身下的一只手緊緊攥著被褥的一角。
子夜里,半夢半醒間,他冷汗涔涔地從夢魘中掙脫,心感空芒。天地失色。一瞬居然得想要拔劍,殺人,見血……
元父不知何處弄來的新鮮玩意,點上小木匣正中的蠟燭,吊在上面的合金蓮花瓣便旋轉不休,花瓣下再吊著一圈瑞獸,團團不止。
元颯星趴在桌子上看了一會兒,拍板說:“和轉鷺燈一樣的!不叫走花燈,不叫走獸燈,生辰時分點的走馬燈……叫走歲燈好了!”
各色佳肴全部擺了上來,元母合掌向著團團不休的“走歲燈”祈愿:“保佑我家颯星平平安安的,小時候給她送去機關樓,不求于家為國,但求自保本領,此生眼長心滿,便是幸足。”
元母喝不得酒,元颯星飯飽,她亦酒足,元颯星同父親將母親搬到了二樓臥房。
元父下樓前去洗碗去了,元颯星替母親掖好被子,亦要合門下樓。
身后“咚”的一聲,元母后腦勺著地,神志不清地摔在地上。
元颯星飛奔而至,幫忙捂著她娘的后腦勺:“阿娘!快起來,我們快去看大夫。”
元母齜牙咧嘴地咕噥:“不疼,睡睡便好。”
元颯星為機關樓上上下下,也曾聽聞有人后腦勺輕輕一磕一撞,頭痛惡心,后來再也沒起來的。
元颯星回嘴:“人道父母愛比山高海深,可是我的愛不比你們少,倘若你們有個三長兩短,我愿向地府借我年歲為爹娘續命。”
“小丫頭說什么胡話,呸呸呸,我們去醫館,什么為我們續命?……”元母不知道是喝的暈多還是撞的暈多,口中念念有詞。
元母無甚大礙,回來之后,元颯星在元家小飯館待了一個下午。
天黑了起來,不夜都亮了起來。
元颯星在門口見到了一身黑衣的謝驚弦。少年結了個馬尾,高束的一把發打著晃。
元颯星一抬頭。
許是晚上日光比不上白天,元颯星有些覺得他像變了個人。臉色蒼白,如紙如畫,卻更映襯得眉眼黑沉神采奕奕。
“你來了?”
元颯星驚奇地跳了過來:“你頭不痛了?”
他立在在門邊,高高地提了提右手,似笑謔似惡劣的挑釁:“你太笨了,少拿了許多東西。”
元颯星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帶你去看走歲燈!”
元家煙火氣濃,四口人共用了晚飯。
元颯星與謝驚弦一同回了機關樓。
拂曉,窗外已鳥雀囀囀。
謝驚弦指間夾著一片葉子,反復把玩,忽然疾疾飛手而去。
……最終還是有所偏移。樹上灰雀如驚弓之鳥,飛撲離去,幾片羽毛在空中掙扎了一會兒,悄然落地。
手臂上,開始滲出血來。
……
元颯星二人得令下樓。
元颯星于日常小事,顯得大大咧咧有些粗心,卻是個大氣的小機靈鬼,謝驚弦多疑心思重,這二人相成相補,無往不利。
元颯星忽然又瞥向謝驚弦的胳膊:“你的手為什么還沒有好?”
謝驚弦扯了扯袖子:“并非同你捉孿生子那次,又傷了一回。”
完成任務一身輕。
身后其他精衛方至,開始收攤。
檐上水珠串成了珠簾,在腳下匯成水布。
下雨了。
元颯星撐起傘,往他頭上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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