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這一頁,  航海日志就變成了徹底的空白。

        莊迭合上筆記本：“信上的字體和最后幾頁是一樣的。”

        那是一種極端興奮狀態(tài)下龍飛鳳舞的字體，充斥著連筆和錯誤的拼寫，紙面被弄上了東一坨西一坨的墨水,  要仔細(xì)辨認(rèn)才能勉強(qiáng)理解所書寫的內(nèi)容。

        宋淮民問道：“是求救信嗎？”

        “不是。”莊迭搖了搖頭，“是一摞邀請函。”

        所有的收信方都空著，無法判斷這些邀請函究竟是寄到什么地方去、寄給什么人。

        信的內(nèi)容看起來很尋常，卻又有種令人沒來由感到詭異的亢奮。

        船長在每封邀請函里滔滔不絕地?zé)崆榉窒碇�在天堂島的見聞,  分享著這座島上的豹子、巨獅和狼群，他聲稱自己已經(jīng)和這些猛獸相處得十分融洽，并且徹底適應(yīng)了一個人在島上的生活。

        邀請函的結(jié)尾，船長還邀請了“所有收到邀請函的朋友”來天堂島做客，他會帶著朋友用最熱情的方式招待……

        看著那些越來越瘋狂混亂的字跡，宋淮民背后莫名生出濃濃寒意：“怪瘆人的，這個人瘋了？”

        “很簡練的總結(jié)。”

        凌溯點了點頭，他放下那些皺巴巴的信紙：“這人個由于長期水電解質(zhì)失衡和累積的精神壓力,  或許還有某種藥物的共同作用，陷入了一種極端欣快的譫妄狀態(tài)……”

        宋淮民：“……”

        因為莊迭還在記筆記,  宋淮民甚至分不清這個人是在嘴欠還是認(rèn)真回答：“你是在開嘲諷嗎？”

        “當(dāng)然不是。”凌溯非常坦蕩，“‘瘋了’可以很準(zhǔn)確地概括這位船長后期的狀態(tài)。而我說的那一大堆，只是為了讓我在小莊面前顯得很厲害。”

        “……”宋淮民腦仁生疼,  抬腿把凌溯踹開，蹲下去找子彈的彈道。

        這一招對莊迭顯然非常有用，他正信服地把最后幾個字認(rèn)真記下來：“或許不只是船長。”

        莊迭收起筆：“這艘潛艇上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共同編織了一場幻覺。”

        宋淮民正把骷髏擺到椅子上，聞言愕然：“這種事能做到嗎？”

        莊迭點了點頭,  把本子向前翻了幾頁，找到之前的筆記：“把每個人的意識理解成一座島,  這些島嶼生長在海床上，在海的深處彼此相連。”

        ——催眠一群人要比催眠一個人容易。

        無理由的群體性狂熱和盲目似乎永遠(yuǎn)都在發(fā)生，而被困于海底的、封閉壓抑的潛艇內(nèi)部，又成為了這種“幻覺傳染”最合適的溫床。

        “9月9號的時候，關(guān)于時間的概念就開始在艇上變得模糊。之后的日期完全由開燈和關(guān)燈的次數(shù)決定，也就意味著后面的日期全部存疑。”

        莊迭說道：“我懷疑這艘潛艇根本撐不了這么久，而后面的日期變化加快，其實是因為開燈和關(guān)燈的行為變得越來越頻繁。”

        “日志上的21號這天，他們再一次決定關(guān)掉燈，這之后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被一筆帶過的船員內(nèi)部糾紛和‘清掃’后，艇上的人數(shù)開始銳減。而剩下的人必須面對一個選擇：是否要加入這場帶給所有人解脫的幻覺……”

        “不存在的日期、不存在的艇內(nèi)人數(shù)。”

        莊迭伸出手，按上那本航海日志：“結(jié)合這些思路，我們基本能整理出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在這片充斥著絕望的空間內(nèi)，船員們的意識逐漸開始崩潰。

        再又一次為了節(jié)省能源不得不短暫關(guān)掉照明燈的黑暗中，逐漸開始有人陷入幻覺，并信誓旦旦地聲稱潛艇早已經(jīng)修理完畢，隨時都能起航，而眼前如同噩夢般的一切才是惡魔制造的夢境。

        船員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

        連續(xù)幾場沖突的結(jié)果，不愿意相信這種幻覺的人被盡數(shù)“清理”掉，燈被重新打開。

        能源和氧氣正在逐步耗盡，但已經(jīng)沒有人在乎這件事。

        “可以確認(rèn)船長參與了清理行動，他也許是被脅迫加入這場集體性幻覺，也可能他本人就是這場幻覺最初的發(fā)起者——但到了這一步，這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莊迭走到書桌前：“在9月30號，他用僅存的最后一點理智寫下了最后一篇真實的日志，然后徹底陷入了譫妄，再也沒能真正清醒過來。”

        在這場幻覺中，他們駕駛著已經(jīng)修好的潛艇一路前行，最終到達(dá)了天堂島。

        他們把深海的獵食性魚類當(dāng)作猛獸，把水草看成是茂密的叢林。所有人都堅信潛艇已經(jīng)再次航行過了遙遠(yuǎn)的距離，即使腐食性的囊蝦群、盲鰻和浮游生物已經(jīng)在附近徘徊。

        “船長坐在書桌前，打開抽屜。”

        莊迭拉開左側(cè)抽屜，里面果然多出了一堆針管：“這里放著致幻劑，一直支撐他們不脫離幻覺的東西……”他挨個拿起來檢查了一遍，“全是空的，船上的致幻劑已經(jīng)用完了。”

        恐怖的現(xiàn)實與美好的幻想不斷交替，船長的意識時而沉浸在豐盛的宴會上，時而又回到冰冷殘忍的深海潛艇，這種錯亂帶來的絕望成為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終，船長決定去看看那片“神秘的森林”。

        不斷閃回的現(xiàn)實中，他決定讓所有人解脫，關(guān)掉了全部的制氧機(jī)。

        如果可以不帶著礙事的身體就好了。

        船長把《神曲》放回抽屜，他虔誠地祈禱，全心全意地相信那本書中描繪的是靈魂即將經(jīng)歷的世界。

        發(fā)覺異樣的船員們用力拍著門大聲叫喊，船長的思維卻已經(jīng)陷入徹底的混亂。他鎖上門，找到了自己的手|槍，那里有一顆子彈。

        他熱切地注視著那片森林，張開口，吞下冰冷的槍管……

        “他坐在椅子里面，子彈直接穿透了顱骨，最后打在了屋頂上。”

        宋淮民抬起頭，用手電照了照。

        他在天花板上找到了燒灼痕跡和一個彈孔，角度和位置都十分刁鉆，如果不還原整個過程根本不可能找到。

        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開了大部分謎題，但宋淮民依然有件事想不通：“這種傷勢瞬間就可以斃命，他是怎么把槍放回抽屜里的？”

        “他自己放回去的。”凌溯說道。

        宋淮民被這句話引得背后涼了涼，神色微變：“自己放回去的？！”

        “放心，不是鬧鬼。”

        凌溯架住莊迭的胳膊，把人端起來，整個戳到副隊長面前：“你看，小莊的頭發(fā)還是小卷毛。”

        宋淮民：“……”

        凌溯打開面板，在團(tuán)隊通訊頻道留了兩條訊息：“小莊猜對了，這個夢域非常特殊——它是瀕死夢域，也可以叫‘走馬燈’。”

        宋淮民忍不住皺緊眉：“瀕死夢域……你是說我們就在這個船長的夢里？”

        莊迭點了點頭：“但他不能算是夢主，因為他自己也被夢域困住了。”

        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腦的臨終活動會更傾向于自身的記憶檢索——可這艘潛艇的船長，卻在最后一刻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幻覺與現(xiàn)實的糾纏。

        這種沖擊造成的封閉，將他的意識永遠(yuǎn)困在了這片無法逃脫的瀕死夢域中。

        船長忘記了自己的死亡。

        他去了那片森林，見到了里面的猛獸，在島上快樂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他回到房間，把沒有子彈的槍放回抽屜，以一種狂熱的態(tài)度不停寫著信。

        他把寫好的邀請函裝進(jìn)信封，不滿意的就直接劃掉。他要邀請所有沒來過天堂島的人來這里做客。

        船長熱情地歡迎每個來訪者，放出猛獸招待進(jìn)入森林的人，給愿意來到潛艇的客人貼心地附上路線和保險箱密碼。

        而來到船長室，成功打開保險箱尋寶成功后，主人就會親自出現(xiàn)，熱情地邀請客人參加宴會……

        “等一下。”

        宋淮民忍不住打斷莊迭的解釋，指了指凌溯：“‘熱情地邀請’指的是掐著客人的脖子，不去就直接擰斷嗎？”

        凌溯咳了一聲，看著投入地用力比劃著動作的副隊長，摸了摸莫名發(fā)涼的脖頸：“……可以這么理解。”

        要解釋清楚這件事，就又要繞回來，怪有些人腦子控制不住想太多了。

        他們在這片夢域中的一切所見，都是由認(rèn)知所決定的。

        如果是一群收到邀請函、沒有多想就來參加宴會的客人，自然會看到一艘修繕完好的潛艇。

        客人會在保險箱里發(fā)現(xiàn)主人精心準(zhǔn)備的小禮物，這是一個別出心裁的驚喜。

        隨后，風(fēng)度翩翩、熱情好客的船長就會大笑著忽然出現(xiàn)，親自邀請客人在宴會上盡情享樂。

        完成這個流程，從船長室出去，就可以看到客廳里擺好了豐盛的宴會菜肴。

        到處都可以狂歡享樂，應(yīng)有盡有的牛排和新鮮蔬菜，還有大量可供暢飲的高檔酒水。

        ——只不過，因為當(dāng)時趴在書桌上看信紙的凌溯腦海中想的是另一幅場景，所以船長出現(xiàn)時形象和風(fēng)度稍微有了一點改動。

        在這種改動下，他們后續(xù)所觸發(fā)的情景也出現(xiàn)了一系列偏差……

        “我們看到的才是真相。”莊迭忽然開口。

        凌溯正在摘手套，聞言微揚(yáng)了下眉，看向莊迭。

        他仔細(xì)摘掉手套收好，垂下視線，用力揉了一把頭發(fā)，輕輕笑起來：“……對。”

        他們的認(rèn)知的確會改變這片夢域，但歸根結(jié)底，可以被“改變”的那些終歸是自欺欺人的幻覺。

        在足夠冷靜和理智思考下，那個不容更改的唯一答案才是真相。

        就像上一個夢域中，他們最終面對陳樂的母親時那樣。

        不論夢境中存在多少干擾，莊迭總能堅定清晰地保持住自己的主見，不會被任何人和事動搖誤導(dǎo)。

        ……這樣的小卷毛實在讓他覺得超級酷。

        “既然這樣，事情不就簡單了？”

        宋淮民忽然目光一亮：“按照莊迭之前的推理，那些人藏在不會掉血的安全的地方，不就是這兒了嗎？”

        “森林里太危險，挾持者的選擇只有帶著人質(zhì)藏進(jìn)潛艇。”他取出配槍，快步走到門口，“只要我們能制服那群匪徒，帶人質(zhì)出去……”

        凌溯搖了搖頭：“沒這么容易。”

        宋淮民剎住話頭，皺緊眉：“為什么？”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這么酷。”凌溯走過去，拉開船長室的門，外面熱鬧的人聲已經(jīng)隱隱傳進(jìn)來。

        他們的眼中，這艘潛艇依然破敗、陳舊、銹跡斑斑，可在來參加“宴會”的客人們眼中，這卻是一個可以縱情狂歡的天堂。

        “老宋，這是瀕死夢域，這里的時間是近乎停止的。”

        凌溯的神色嚴(yán)肅下來，他看著宋淮民：“你怎么確認(rèn)，他們究竟在這里停留了多久、還記不記得什么才是現(xiàn)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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