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十六(“……比如明天”)
木偶在柜臺里踱起了步。
旅店中的所有人都同時聽見了某種聲響。
聲音像是從旅店的中心傳出來的, 并不刺耳,反倒有種奇特的整潔有序。更像是某種有明確規律可循、完全一絲不茍的輕微碰撞聲。
擦拭柜臺,整理掃除用具, 檢查清潔刷和竹制掃帚。
整理空房間和已經回收的房卡。
木頭做的指關節敲過每一個木格,逐個清點著格子的數目,發出“篤、篤”的聲響,在逐漸安靜下來的空間里愈加清晰。
那是種古怪至極的、只會在夢中響起的敲門聲。
“九十六, 九十七,九十八……”
莊迭聽著忽遠忽近的敲打聲,抬頭看向嚴巡:“這個旅店沒有完全開放嗎?”
嚴巡愣了下:“什么?”
“暫時不重要。”莊迭搖了搖頭,“我需要你們的協助,把黑影也一起疏散開。”
嚴巡回過神,點頭答應下來:“沒問題。”
即使莊迭不提出這件事,嚴巡也會帶人設法疏散那些沒有完整自主意識的影子。
雖然暫時還無法進行詳細的甄別,但在這座旅店中, 每個影子都曾經完整過。
他們未必是真的想要消失——有的只是偶爾想要躲起來、想要離現實稍微遠一點;有的只是稍微犯了點懶,想要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只是一閃念, 就都被困在了這些仿佛永遠沒有出口的格子里。
“所有人都躲在最遠的房間里,沒有辦法實現嗎?”
嚴巡看著莊迭構建出的模型:“只要保持移動頻率,及時在清理到那個房間之前換到下一個……”
“不行。”莊迭直白地搖了搖頭, “木偶也是房客,不是機器。”
嚴巡皺了皺眉,隨即也明白了莊迭的意思:“……我知道了。”
在進入這家旅店之前,嚴巡其實都還對自己的理念格外篤定。
他一直堅信,只要樣本數量足夠龐大、考慮的因素足夠全面、程序足夠精準, 最終是可以實現完全用數字來對人進行測量和評估的。
在現實中,他的心理咨詢機構也的確正在驗證這一點——機器沒有好惡、不會受任何主觀因素干擾, 不受各流派內部思路的制約,可以針對來訪者制定最合適的咨詢策略。
直到現在,親眼看到這些滯留在旅店中的影子,嚴巡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完全低估了每個人身上的不確定性。
“有道理……哪怕再復讀機,那個木偶也不會完全按照預先設定好的流程來做大掃除。”
光頭咨詢師也想通了這一點:“我們分散開,還能不那么顯眼。一旦聚在一個房間里,木偶多半會忍不住先動手清理那個格子……”
這就和平時收拾房間是一個道理。
如果整個房間都亂得很均勻,那只要按部就班地挨個地方收拾就好了。
但如果有一個地方亂得喪心病狂、觸目驚心、想不注意都很難……如果不擼起袖子把那里先收拾個底朝天,是很少能有人能甘心就這么離開,先去擦一塊只是落了少許灰塵的玻璃的。
只不過這樣一來,難度卻也可想而知。
在有限的移動條件下,既要及時規避危險、又要同時保證不讓每個房間的人數太多,不亞于玩一盤大型立體限時逃生數字華容道。
中年咨詢師看了看莊迭,把不安的詢問咽了回去,心底卻依然有些打鼓。
“我們會盡力配合你。”
嚴巡說道:“應該問題不大,多數人都是清醒的。”
莊迭點了點頭。
他已經開始專心推演合適的路線,抬手標出了第一輪的安全屋,又提醒道:“每個房間里不要超過三人,影子也算。”
嚴巡答應了一聲,低聲對送話器里說了幾句話。
有過在協會內部的工作經驗,嚴巡的夢境處理機構相對正規,剛才去前臺的時候,已經給其他人分發了在夢境中的臨時通訊工具。
他看了看一旁的凌溯,沉默片刻,還是取出兩套送話器遞過去。
凌溯伸手接過來:“多謝。”
“你們是直接對‘繭’負責的任務者,設備比我們更全。”嚴巡搖了搖頭,“用這個是幫我們。”
他依然不喜歡凌溯,但一碼歸一碼,在這種情況下,嚴巡自身都沒有把握順利脫身,更不要說設法將所有人帶出去。
剛才光頭咨詢師對他說,莊迭已經接了邀請函,也不知道對方考慮得怎么樣——如果莊迭本人的確有意愿來私人機構就職,他其實可以給出更優厚的薪酬……
不論如何,直到徹底脫險之前,都還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嚴巡收回心神。
一個小時的時間并不寬裕,他不再耽擱,快步離開了房間。
……
吳理抬起頭,緊張地向四處望了望。
其他人都已經各自疏散,連跟著莊迭的黑影也被嚴巡暫時帶走,安置在了其中一間安全屋中。
207號房間里,暫時只剩下了他和凌溯、莊迭三個人。
“那個……”
吳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問道:“我們就待在這兒沒關系嗎?”
他已經很久沒這么緊張了,即使只是個影子,也恍惚間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吳理已經感到了坐在考場上、預備鈴已經響了,但監考老師就是不發卷子的那幾分鐘里所特有的煎熬。
“這里的觀察角度最好。”
莊迭轉了轉立方體:“103號房間只有兩個人,要過去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吳理毫不猶豫搖頭,他現在說什么都不想穿墻了:“不用不用,我就是問問……”
他注意到莊迭似乎還在構建其他方格,閉上嘴努力忍了一會兒,還是小聲問:“不是只有二十七個房間嗎,剩下的是什么?”
“柜臺。”莊迭說道,“我在前臺的時候,留意到那些序號是用黑色油漆筆寫上去的。”
相比起精致的木質柜臺,那些字跡實在有些過于潦草,似乎只是臨時標記上數字方便管理而已。
除了目前對外開放的房間,柜臺其實還有大量尚未開啟的閑置木格。
那些木格同樣被打掃得很干凈,卻都是封閉的狀態,似乎還沒來得及被啟用、迎來屬于自己的房客,就被倉促地關閉了。
“這些其實也都是房間?”吳理聽懂了莊迭的意思,心頭一緊,“這要是馬力全開,能裝下多少人啊?”
他向四周看了看,忍不住道:“這種地方,把誰拉過來一趟,都多少得留下點什么吧……”
話音未落,他忽然聽見一聲極清晰地“咔噠”聲。
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整個旅店都在同一時刻靜止下來,安靜得落針可聞。
近乎凝滯的空氣中,只能聽見木偶拖著腳步走近的聲音。
“開始了。”
凌溯始終通過縫隙觀察著木偶的行動,他半跪在地上,單手扶著墻面,語速很快:“315號房,420號,423,313……”
吳理的臉色瞬間變了。
送話器的另一頭,聽到凌溯的聲音,其他人的心頭也陡然狠狠一沉。
這場“大掃除”的風格,只怕遠比他們想象當中的還要更暴躁得多。
“要不要動一動?”催眠師就在424號房間,他聽著近在咫尺的木盒磕碰聲,冷汗已經淌下來,“聲音好像越來越近了……”
莊迭盤膝坐在地上,搖了搖頭:“不急。”
他讓所有立方體分散開漂浮四周,將自己徹底代入木偶的行動邏輯:“209,分出一個人移動到103,通道在書桌下面。424保持安靜,木偶在關注你們。”
“525換到422,那里現在是安全的,通道在你們左手邊的墻。”
“101留意一下地板縫,你們需要穿過204去310,204的通道在床的正對面。”
“527去421,通道在馬桶水箱上,小心一點,那里有半只拖鞋。”
“動作輕一點,不用太急。”莊迭看著自己的后臺,凌溯已經直接把觀測到的畫面傳了過來,“315號木盒被放回去了。424現在可以過去,通道在床下,小心不要走錯……”
他給出的指令始終清晰明確,沒有任何一個字多余,語氣也平靜得不起波瀾。
眾人一開始還滿心不安,可按著莊迭說的轉移了幾次,再停下來時,彼此的眼中卻都半是驚喜半是錯愕。
有好幾次,抽動木盒的聲音近得仿佛就在耳畔。他們幾乎以為注定難逃一劫,那個木偶卻像是和莊迭說好了一樣,偏偏跟他們玄之又玄地擦肩而過。
也有的時候,明明他們所在的房間怎么看都很安全,但剛按照莊迭的要求完成轉移,就眼睜睜看著上一個木盒被抽了出去。
……
完成了一輪指令,莊迭掐著時間抬起頭:“隊長。”
他之所以選擇留在207號房間,是因為這個房間在柜臺左下方的角落——而木偶是右利手,在所有的方格中,這是最容易被暫時忽略的一個。
木偶已經將其他木格的內盒都抽出來倒過一次,在柜臺里來回轉了轉,找到了漏網之魚,腳步聲正朝他們接近。
凌溯點了點頭,也從角落的縫隙前起身,快步走過來。
莊迭撐著地面站起身,耳畔卻忽然尖銳地嗡鳴起來。
眩暈感毫無預兆地襲入意識,短暫地籠罩了他幾秒種。
凌溯及時伸出手臂,穩穩當當接住他:“累了?”
莊迭皺起眉,輕輕搖了下頭。
凌溯索性也不松手,直接將他整個人端起來,示意一旁的吳理跟上,快步轉移回了313號房間。
在他們身后,木偶抽出207號木盒,傾倒了幾次,重新放回原處。
完成了大掃除的第一步工作,木偶拿過抹布在水里投了幾次,將一整盆水往柜臺外倒出去。
那盆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旅店的前臺。
洶涌的水流打著旋,漫過每一個角落,連房頂的木梁也沒有放過。
只有那些被放回木格子里的內盒免遭一劫,這個旅店內的每一處角落,都被水流激烈沖刷著,徹底清除干凈了所有的浮灰。
看到這一幕,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念頭、想要找機會沖出門沿著樓梯躲去前臺的幾個人,也都油然生出濃濃后怕,沉默著面面相覷。
怪不得說那些走廊和樓梯間都只是掩飾——如果他們當時離開了房間,恐怕現在即使想要再進入房間里躲起來,也已經不再有后悔的機會了。
湍急的水流中,木偶又開始用抹布仔細擦拭每一個木格。
一切恢復了短暫的平靜。
……
凌溯在床邊半跪下來,攬著莊迭,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要緊。”莊迭搖了搖頭,“這種推演很簡單,一點也不累……”
耳機里傳來了好幾聲控制不住的嗆咳。
凌溯啞然,將手攏過莊迭耳畔,暫時關掉了小卷毛的送話器,又關了自己的:“我知道。”
木偶大概還要擦一會兒木格,等到水退下去,才會繼續打掃房間內部。
凌溯打開莊迭的后臺,查看了下精神力的數值。
莊迭的確沒有逞強,這種程度的推演對他來說消耗并不大,到現在為止,血條依然維持在70%以上。
他之所以會忽然感覺到眩暈,是因為“繭”檢測到了任務者腦電波中負責認知推理和計算的beta波高度活躍,自動打開了精神力增益模式,
對大部分人來說,這種自動輔助模式都很有用處,可以在有必要的時候,及時有效地提升注意力和解決問題的水準。
只不過到了莊迭這里,這種功能就難免有些雞肋了。
“要記得經常檢查后臺。”凌溯揉了揉暈乎乎的小卷毛,低頭笑吟吟毛遂自薦,“幫你回個血吧?”
莊迭只是短暫地眩暈了幾秒鐘,現在已經不覺得難受,卻還是忍不住有點心動:“怎么回?”
凌溯抬起頭,友好地看向角落里的吳理。
后者抱著桌腿愣了兩秒鐘,忽然悟了,飛快把自己的送話器也關掉,莫名熟練地找了個墻角蹲進去。
凌隊長滿意地點了點頭,靠著床坐下來,把隊員圈進懷里,單手遮住莊迭的眼睛。
他依然關注著木偶的動向,只要對方一有異動就會立刻提醒莊迭注意,身體也蓄勢待發著,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突發的危機。
可他整個人看起來又像是懶洋洋的。
“放松,深呼吸,暢想一下不久的將來。”
凌溯遮著莊迭的眼睛,慢悠悠道:“……比如明天。”
“比如明天,我可能就忍不住把你從睡眠艙里偷出來,帶你潛伏出辦公室。”
“比如明天,我想帶你去我家看看,是不是還缺點什么。”
“比如我可能不想要你的房租,但很想帶你回家……”
凌溯仔細想了一會兒,十分嚴謹地描述著那個畫面:“穿同款軟底拖鞋、在十二點前洗完澡把頭發吹干,但是只有一張床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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