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九)(“我是不是……親了你一下...)
溫熱的水滴砸在他的指節上。
那些液體很快就變成了冰涼的, 也或者可能是他的手實在太涼了,皮膚迫不及待地貪婪汲取了那一點溫度……莊迭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悶不吭聲地將臉埋進了他的掌心。
凌溯挪動著手指, 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這個動作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莊迭微微打了個激靈,像是忽然徹底從某種狀態里醒了過來,握住凌溯的手, 把它們按在自己的頭頂上。
那些柔軟的小羊毛卷輕輕顫栗著,努力想要往他的指間擠進去。
房間里很安靜,有點急促的、像是跟什么搶著空氣的哽咽聲忽然清晰可聞。
……
很顯然,莊迭并不缺乏任何相關的科學和心理常識,但他自己卻一點都不熟悉這種人類常用的情感表達形式。
凌溯甚至很久都沒見到一個超過五歲的小朋友這么哭過了——小莊老師甚至被自己的眼淚嚇了一跳,猛地從他掌心彈開,飛快地蜷成了一小團,隔了幾秒鐘才確定自己不是漏水了, 攥著袖子手忙腳亂地去擦,
“沒事……沒事, 小卷毛。”
凌溯原本還跟著懸了半顆心,看到眼前的情形,也終歸還是沒能繃得住, 咳嗽著笑起來:“別怕它們。”
“這就是最普通的透明含鹽溶液,最多還有點抗體和酶之類的……沒別的了。”
凌溯用手指勾住莊迭的袖口,繞了兩個圈輕輕拽了拽,耐心地跟他保證:“眼淚會帶走acth,也叫促腎上腺皮質荷爾蒙, 是反應壓力很重要的指標。”
他盡力想了想,搜腸刮肚道:“情感性的流淚, 據說比切洋蔥多一種腦啡肽復合物,還記得吧?和止痛劑差不多的那個……”
“隊長。”小卷毛吸了吸鼻子,“我知道,我就是擔心自己忽然變成噴壺或者花灑了。”
莊迭抱著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個小球,攥著袖子擦臉:“還有,我看過的培訓書里,小朋友哭的時候,一般不提倡給他們講荷爾蒙和腦啡肽。”
“……對。”
凌溯啞然半晌,低聲坦白:“是我太緊張了,不知道說什么是對的。”
在大學期間,還沒被嚴會長帶走“專門培養”,有權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時候,凌溯的確兼職過鬼故事電臺的主播——這段記憶肯定是沒被修改過的。
這段時期,他的主要目標就是把人嚇哭。
而接下來那無比漫長的幾年里,他的主要任務則是學習和研究能夠導致包括哭泣在內的各種情緒表現,解讀它們的生理學和心理學機理。
再后來,冷酷的凌教官毫不猶豫地告訴小朋友世界上沒有奧特曼,更是從沒多考慮這種行為的后果。
“教教我,小莊老師。”凌溯輕聲向他申請,“你教我,我學東西非常快……”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一小團小卷毛就主動從看不見的空氣精靈球里出來,伸手抱住了他。
莊迭鉆進他的懷里,下頜溫順地搭上凌溯的肩頭,埋進他的頸窩,又握著凌溯的手臂放在自己背后。
凌溯的心跳似乎都在同時不受控制地一滯。
“把小卷毛抱在懷里”這種動作對他來說當然一點都不陌生……但不知為什么,當屬于莊迭的心跳貼上來,把臉埋進他頸間的時候,凌溯還是覺得四周都仿佛徹底安靜了下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安靜,是絕對意義上的——沒有嘈雜的耳鳴、混亂得折磨著人的神經的噪音,沒有徘徊不去的低語,一切聲音都像是被無限拉遠。
在他耳邊的,只有小卷毛還沒能控制好的、有點急促的帶著哽咽的喘息聲,那些夾雜著潮濕氣息的溫熱氣流掃過他的發根。
凌溯不自覺地收攏手臂,用上了自己眼下能使出的全部力氣,把莊迭箍進懷里。
“不哭了,不哭了啊。”凌溯有點手足無措,抱著莊迭輕輕搖晃,一點點吻著那些打著卷的短發,“怪我,是我沒能考慮周全,以后——”
“以后也要來找我。”莊迭悶聲打斷,“隊長,你不能自己找一個地方,就那么熬過去。”
他打開了那些被鎖上的記憶箱子。
昨天夜里,和他們解釋了初代繭的來歷后,沒過幾分鐘,凌溯的臉色就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他說自己有事,囑咐幾人注意安全、留在原地等著他,就匆匆離開了病房。
一個小時后,凌溯仍然沒有回來。
莊迭實在放不下心,他們三人悄悄離開了病房,想去看一看是不是發生了什么狀況……而探索的過程遠比他們想得更簡單。
就在下一層樓梯拐角處,他們發現了摔在地上、失去知覺的凌溯。
剛進入這場夢,不能動的那幾分鐘里,他看見了比現在更年輕的、幾年前的零號整個人被束縛帶捆在床上,做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治療”。
被帶去做集中催眠的會議室,一把折斷的手術刀無聲無息扔在手術臺上,又被重新炫技一樣修復得毫無痕跡。
……
“也不準再修改我的記憶。”莊迭抬起頭,“隊長,我知道是你干的。”
莊迭努力繃著臉,嚴肅地盯著他,可惜被打濕的睫毛、紅通通的眼睛還有跟五歲小朋友毫無差別的時不時的抽噎……嚴重導致了這一動作的氣勢大打折扣。
凌溯抬起手,幫他把那些透明含鹽溶液一點點擦拭干凈。
“也不完全是這樣。”凌溯錯開視線,低聲道,“小卷毛,你聽我解釋……”
如果可能的話,他也很想毫不猶豫地承認錯誤、給出承諾——只要這么干能把小莊老師哄好,凌溯絕對不會再鎖上他的任何記憶箱子,并且愿意幫忙再裝修一遍那個記憶宮殿。
但問題就在于……這件事有些復雜,莊迭所說的事,并不能完全由此刻的他來主觀控制。
莊迭“嗯”了一聲,用手臂支撐起身體,安靜等著他的下文。
凌溯迎著他的視線,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是我干的。”
“我知道。”莊迭點了點頭,“隊長,然后呢?”
凌溯:“……”
莊迭:“……”
……然后就沒什么能說的了。
凌溯沒料到這一點,抬手用力揉亂了頭發:“……啊!”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對話發展,似乎除了“嘿嘿生氣了吧”之外,沒有任何一種通向其他結局的可能性。
凌溯的頭又有點開始疼。
在某一瞬間,他甚至已經開始考慮了要不要往地上扔點垃圾,讓嚴博士來打個岔的瘋狂計劃……
下一秒,原本還一臉嚴肅地盯著他的莊迭沒能繃住,忽然笑了出來。
凌溯有點詫異:“小卷毛?”
“沒關系,我改主意了。”
莊迭也被自己嗆得有點咳嗽,他抿起嘴角,飛快捉住凌溯的手,不知道多少次解救下了隊長的頭發:“隊長,所有你認為有必要的事,都可以直接去做。”
凌溯怔了下,抬起視線看著他。
“隊長,看著我……我在很認真地和你說這件事。”
莊迭說道:“我剛剛想通了,我們陷入了固有的思維定式,其實問題不只有一種解決辦法……除了這個,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訴你。”
“你需要考慮很多事,還有很多東西限制著你,這些已經讓你很累了。”
“和嚴博士、嚴會長不一樣,你并不是主觀想要讓一切變成這樣的……”
莊迭專注地看著凌溯:“我不希望我們的約定再讓你更辛苦,這件事比其他的所有事都重要。”
凌溯的肩背無意識的繃緊。
他突兀地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像是在這句話里短暫地凝固了幾秒鐘。
“小莊老師。”
凌溯的嗓音有點啞,他抬手攏住莊迭的后腦:“你不能為了向我展示你知道怎么哄小朋友哭,就直接拿我示范。”
莊迭的計劃露了點餡,卻一點都不心虛,把剛被科普的內容搬出來學以致用:“眼淚會帶走壓力,還能止痛……”
“你也能。”凌溯輕聲說道。
這次輪到莊迭微怔。他睜大了眼睛,被凌溯輕輕揉著自己的頭發,耳廓毫無預兆地泛起熱意。
凌溯笑了笑,他也模仿著莊迭的操作,給小卷毛做了個蜻蜓點水的人工呼吸——他輕輕親了一下莊迭的額頭,把人團成一團抱進懷里:“這樣就行了。”
莊迭卻搖了搖頭:“這樣不對。”
凌溯輕輕揚了下眉,低頭想要詢問清楚。卻還不及回神,就被小卷毛湊上來,熱騰騰地在他的嘴唇上迅速一碰。
……凌溯覺得自己可能是凝固或者石化了。
他的眼前毫無預兆地被白光吞沒——通常情況下,這種程度的情緒波動一定會觸及那道警戒線。可這一刻他的意識世界已經純粹停轉,不要說什么破警戒線,就連當初接受的那些“訓練”和“治療”也都一瞬間像是被那種白亮的光芒蒸發干凈。
他絕不是沒想過這么做。
只不過他實在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未來,所以即使滿懷著不敢承認的私心,擅自把小卷毛又一次拉進命運的軌跡里,也依然鼓不起足夠的勇氣。
就像他還不如一個五歲的哭鼻子的小朋友,甚至不敢坦白地對小莊老師大聲說“我喜歡你”一樣。
“隊長。”莊迭的聲音也和平時不太一樣,他在凌溯懷里怔了幾秒鐘,低聲問,“我是不是……親了你一下?”
首先排除掉一個錯誤答案,這當然不可能是人工呼吸。
凌溯在意識里回答了一百個“對對對對對”,但他沒找到自己的嘴,所以也只是一動不動地抱著懷里的小卷毛。
“原來是這種感覺……”莊迭又停頓了一會兒,小聲嘟囔了一句。
凌溯聽見了筆記本打開和翻頁的聲音。
他實在忍不住地想要湊上去看一看莊迭會寫些什么,這種念頭支持著他重新獲得了身體的控制,撐坐起來:“小卷毛——”
莊迭在隊長的懷里滴溜溜團團轉,試圖拿手蓋住自己寫的字跡。
正當他打算跳下床,找個墻角把“第一次按照隊長的指導做了人工呼吸”的經歷和體驗快點寫完的時候,卻像是忽然察覺了什么,腦袋頂上的小卷毛突然支棱起來。
莊迭瞬間收起了筆記本,單手按住凌溯的手臂,敏銳地抬起視線。
凌溯的反應比他更快,已經攬住莊迭,把他利落地藏進了床底。
空曠的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
凌溯扶著床沿站穩,雖然還沒有恢復到最佳狀態,但經過了剛才的休息和小卷毛的專用“人工呼吸”,他的狀態和之前無疑已經有了天壤之別。
腳步聲穿過走廊,短暫的十幾秒鐘里,凌溯迅速將這間休息室恢復成了原狀。
他的動作有種奇異的穩定利落,即使門外的腳步聲正越來越近,凌溯似乎也完全沒受到任何影響。他有條不紊地收好面上的一切東西,把手推車塞進墻角的淡藍色醫用屏風后,順手將床單也拉扯平整。
鑰匙聲在門外嘩啦一響,鎖芯徐徐轉動。
凌溯剛好抹平了床單的最后一角。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
穿著白大褂的嚴會長出現在門口。他手里拿著一份記錄,一邊比對一邊抬頭看了看門牌號。
房間內空空如也,不像是有任何人曾經來過。
“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嗎?”
嚴會長掃視了一圈:“看來這次的實驗的確有點過頭……下次稍微降低一點強度吧。”
他手里沒有任何對講機之類的東西,又的確像是在和什么對話,
“他最近的求生意志越來越弱,這不是個好現象……還有,最近的幾次任務里,他的‘刀尖’好像也不是那么鋒利了。”
“應該是有關情緒方面的暗示有所松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給他一點情緒,就沒辦法讓他想要活下去。”
“這個平衡原本就是在走鋼絲。需要盡快進入第二輪實驗,創造情境,把悔恨和自責之類的負面因素導入進來。”
“沒關系,只要控制好程度,不要動搖關著那個怪物的籠子就行了。”
嚴會長翻閱著記錄,對著那個看不見的“繭”說了幾句。
他絲毫不懷疑此刻的“零號”沒有太多的行動能力,更不認為對方可以收拾好這間休息室、再一動不動地藏在哪里不被發現。
發現屋里沒什么有人來過的痕跡后,他沒有過多檢查,就帶上門轉身離開。
“午飯之后總該差不多了,就在那個時候吧。”
門外,嚴會長安排道:“看守松一點,是時候讓他去看一場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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