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薛茗以前就經常把幸運掛在嘴邊。
有一回跟同事聊天,她就說我真的很幸運,雖然我從出生起就沒有父母,但是福利院收留了我,還把我養大;雖然我物質不富裕,但我好歹上了一本大學還用獎學金抵了大部分學費;雖然畢業之后沒找到特別好的工作,但也是坐辦公室不用風吹日曬;雖然我經常被黑心老板強迫加班,但我有加班費啊!所以我還是很幸運的,生活還是很美好的。
同事聽完之后嘆為觀止,說:“你可真會pua你自己啊。”
薛茗聽了后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這怎么能叫pua呢?這叫樂觀面對生活吧?她的生命里總是充滿各種不幸,若是整日惦記著那些事,那她還活不活了?
人類這種生物,不比較能死,生來就是要跟別人比較的,薛茗有一個優秀的品質,就是從來只跟差的比,不跟好的比。
凡事都有兩面性,薛茗覺得自己被醉駕司機撞死確實是倒霉,但她在另一個世界活了下來,盡管身陷鬼窩里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卻也用幾口陽氣暫時保住了小命,比那些被撞了就死透的,或者是被鬼纏死的人好得多。
至少比那個趙生好,這會兒他光溜溜地挺在床上,應該已經硬邦邦的了。
總結來說,這就是幸運!
pua完自己,薛茗的心情頓時又好很多,開始往岸上爬。
但她在水中折騰了這么一番早就耗盡了力氣,掙扎了幾次都從岸邊滑下來,于是泄氣地泡在水中,覺得是玉鶴吸了她太多陽氣,以至于現在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她一邊在心中咒罵,一邊將裹胸慢慢往身上纏,休息了許久總算有了點恢復,這才爬上了岸,動作吃力地擰著衣袍上的水。
入睡前她特地看過,包袱里的換洗衣物總共才三套。昨夜被那些小鬼一爪子抓爛了一套已經丟了,今日穿的又被她泡在酒樓的木桶里,現在身上穿的已經是最后一套了,這要是再破,她就得裸奔了。
薛茗對這最后一套衣裳很是愛惜,擰干水之后又認真撫平褶皺,在地上坐了許久才慢慢爬起來。
她的雙腿傳來劇烈的酸痛,儼然亮起紅燈,只怕明日一早起來更要遭罪。
薛茗披著濕淋淋的衣裳出了溫泉房,這回沒有小紙鶴在前面引路了,她按照上次的記憶往前走,在長長的走廊里七拐八拐,最后總算找到了一間房。
推門進去,里面卻并沒有玉鶴,而是上次薛茗睡的那間房。她恍然意識到這屋子的構造是活的,似乎隨時都在變換,她記路線完全沒用。
薛茗猜測這屋子只有在夜間的時候才會出現,或許到了白天就自己消失了,所以上次她才會一睡醒就回到了原本的房間。
她將門閂插上,脫了濕透的衣裳掛在屏風上,胡亂將濕發綰起來,最后像一條死魚一樣癱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懶得再動了。
這床鋪極其柔軟,比酒樓的上房都要好得多,且被子不知是用什么東西織就,躺上去只覺得柔順滑嫩,溫度很適宜,簡直就像是薛茗的良藥,一身的疲累瞬間被緩解,心情也跟著變得寧靜。
她轉頭看了看左肩胛骨上的傷口。爪痕依舊在,細長的傷口往外冒著黑氣,與昨夜看起來沒什么變化。
這傷口十分奇特,即便是摸上去也沒有任何痛覺,所以薛茗總是忘記她肩膀上有這么一處傷。不過目前看來傷口對她并沒造成什么影響,也不知該如何治療,或許再等個兩日自己就愈合了。
薛茗沉默地胡思亂想,很快就困意纏身,閉上了眼陷入沉睡。
這只是在鬼廟入睡的第二晚,薛茗卻已經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一點多余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
然而身處鬼廟,想要安寧哪有那么簡單?
當薛茗站在一個煙霧繚繞的院子里時,深深意識到這一點。
她感覺身體的疲憊消失了,雙腿也不再酸痛,只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身在月球上一樣,渾身充斥著一種一蹦就能彈三尺高的輕松。
這應該是個夢了。薛茗心想。
她左右觀察,發現周圍的環境陌生又熟悉,應該是在廟中的某一個她沒去過的地方。院中有兩個并根而生的槐樹,生長得非常茂密,樹冠隱在霧氣中,看不完全。
薛茗伸手揮了揮身邊的霧氣,視線可見度高了些許,隱隱約約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間房。她慢步走過去,就見房門虛掩著,一股子陰冷的風從門縫溜出來,迎面撲在臉上。薛茗打了個冷戰,抬手將門緩緩推開,瞧見屋中坐著一個身著青色衣裳的人,從背影上看似乎是個男子。
他一動不動,不知在做什么。
薛茗心生疑惑,出聲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聽到聲音后身體微微一動,似乎要轉頭過來,這時候薛茗的眼睛突然被霧氣遮了個嚴嚴實實,視線中只有茫白,繼而她雙腿一蹬,猛然驚醒過來。
這一腳蹬得太厲害,她雙腿立即抽筋起來,要了命的痛。薛茗驚呼一聲,翻身爬起來抱著兩條腿在石板似的床上滾起來。
繼而她看見屋外天光大亮,陽光從門縫探進來,落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金光。屋內的景象也看個清楚,薛茗睡了一覺,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醒來時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她揉著腿肚子緩解了抽筋之后就慢吞吞地穿衣下床,雙腿傳來的劇痛讓她面容扭曲,齜牙咧嘴,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方才夢到了什么就忘了個一干二凈。
原本掛在屏風上的衣服被隨意地撂在桌子上,已經干了,劣質的布料硬得沒法穿,她只得穿了先前玉鶴接她的那件衣袍。衣服不合身,薛茗就坐在床上稍微改了改,把領口穿了幾個小孔,用細絲帶串上之后就收束了許多,之后再綁上腰帶,袖子挽起,倒也像模像樣。
玉鶴的衣袍料子極好,穿在身上輕飄又柔軟,還涼絲絲的,正適合暑氣重的夏季穿。
忙活完之后她像個殘疾多年偶然康復的瘸子一樣,都不知道怎么使用雙腿了,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推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日頭高照,正是陽光燦爛的時候。春夜秋生兩個小廝正在晾曬衣物,同時看見了薛茗,當下露出驚奇的表情,“燕公子,你何時又回來的?”
薛茗頓時覺得有點尷尬。昨天早上走的時候還信誓旦旦,瀟灑地留下一句道別,結果一整天白忙活,今天起來又半死不活地從這個屋子爬出來。她不知道怎么解釋,就挑了個位置將凳子放下,隨口說:“在林中迷失了方向,就回來了。”
春夜說那我給公子打水洗漱去,秋生則歡喜道:“若是少爺知道燕公子又回來,定會高興。”于是跑去喊寧采臣。
薛茗坐在陽光底下,以葛優躺的姿勢癱著,長長地嘆一口氣。
她就覺得特別奇怪,怎么這兩個小廝和寧采臣好像什么事兒都沒有,反而她燕赤霞一到了夜里就要死要活,難道是主角光環不成?
且有件事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原著中燕赤霞手里那把小劍分明可以自己飛出去斬妖除魔,一個劍袋就讓廟里的老妖怪不敢靠近,為何現在一點用沒有了?莫說是它自己去殺鬼,那寥寥幾尺的長度,像個小玩具一樣,連防身都做不到。
堂堂燕赤霞竟淪落到如此境地,這上哪說理去?
薛茗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神神叨叨地開始拜起來,想著如今拜玉皇大帝還是媽祖都沒了用,干脆拜起了蒲松齡。
嘴里正念著時,寧采臣的聲音悠悠傳來,“賢弟,你何時回來的?怎么也不說一聲,這般神出鬼沒。”
這話也沒說錯,薛茗的確神出鬼沒,只是非她自愿罷了。薛茗睜開眼睛望去,見寧采臣換了身絳色衣袍,手里搖著玉骨扇,依舊風流倜儻,十分瀟灑。
同住廟中,她都被折騰成什么樣了,寧采臣還是生龍活虎的。薛茗眼不見心不煩,又將眼睛閉上,敷衍道:“昨日回來時已是深夜,就沒敢打擾賢兄。”
寧采臣讓小廝搬了椅子在薛茗身邊坐下,調笑道:“你這是去哪里風流快活了?”
薛茗身子一僵,睜眼看他,“什么?”
寧采臣指了指脖子,“昨天早上分明只有嘴上有,今日連脖子上都有了。”
薛茗用手摸了摸,朝寧采臣借了面鏡子。小廝很快就送上來一面比臉還大的銅鏡,她對著一照,就看見自己側頸上是一大片紅痕,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被嘬出來的,有些比較深,還泛著濃郁的血色,在白凈的皮膚上顯得極為曖昧。
媽呀,那只死色鬼是屬狗的嗎?怎么啃出那么多印記!
薛茗大為崩潰,用手指搓了搓,見絲毫沒有作用,又很快放棄,怒火只持續了一秒就化成滿腔幽怨,長嘆了一口氣。
寧采臣笑道:“賢弟看起來煩心事不少啊。”
薛茗心說等聶小倩摸進你的房里,你跟我也差不多了。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夸贊道:“這鏡子倒是打磨得好,照人很清楚。”
寧采臣不甚在意,“不是稀罕物,多花些錢都能買得到。”
薛茗對著鏡子細看了一會兒,忽而發現一個不對勁的事。
鏡中照出了她的模樣,是很秀麗的一張臉。皮膚白皙而細膩,眉毛規整有形,鼻尖點了一顆黑痣,唇上因為有傷口顯得比尋常要紅,整體看上去十分標致。
這完全不是男子的模樣,她的眉眼沒有英氣,就算是男生女相也說不通,是實打實的女生的臉。
可為何寧采臣與兩個小廝都好像瞎了眼似的看不出來她的性別,還以賢弟和公子相稱?還是說他們其實都已經看出來,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
這時候寧采臣笑話她,“被自己迷住了?怎么拿著鏡子還不撒手了。”
薛茗哈哈一笑,將鏡子還給了小廝,沖寧采臣道了聲謝。好在寧采臣倒也有交際分寸,隨口問了兩句見她答得敷衍,便沒再追問,兩人并肩坐了一會兒,東廂房忽而傳來驚叫聲。
寧采臣道了聲怎么回事,就立即動身,帶著兩個小廝前去看熱鬧。
薛茗懶得動彈,心里清楚指定是昨夜死在床榻上的趙生被他家下人發現了,這會兒喊得跟見了鬼一樣,比薛茗夜里被追時喊得都難聽。
這個趙生一看就是色字刻在了骨頭上,昨日進門的時候那色瞇瞇的眼神就讓薛茗感覺不適,死了也是活該。
院子很快就變得鬧哄哄的,趙生被抬出來時薛茗伸脖子看了一眼,見他身上草草裹了一件外袍,皮膚慘白,臉上的表情更是猙獰無比。他的兩個腳底板都被鉆了個洞,還有一些細細的血正往下滴著。
趙生整個人瞧著都比昨日瘦了很多,身體里的血像是被吸干了,皮膚很像是真空的塑料紙,皺巴巴地縮成一團。
薛茗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心有余悸。幸好她前兩夜都跑得夠快,不然肯定也會變成這副模樣,死都死得不體面。
寧采臣看夠了熱鬧回來,剛坐下就嘆道:“風氣日下,人心不古啊。”
薛茗聽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他,“賢兄何出此言?”
“這趙生雖眼窄鼻寬,看上去不是個心胸豁達之人,但瞧著他下人的衣料想來對下人并不賴,沒想到這四人竟為了錢財害主子性命。”寧采臣扼腕道:“可惜此處荒郊野外,無法報官抓了他們。”
“你覺得此人是被自己手下的人害死的?”薛茗頗為驚奇,沒想到他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可那趙生死狀詭異,非常人所能為啊。”
“誰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民間邪術。”寧采臣搖頭道:“也罷,終歸與你我無關,不提了。”
薛茗驚詫無比,沒想到這樣的情況寧采臣都能自圓其說,就是死活不相信這廟中有鬼。
她也并沒有開口勸說,反正還會有人死,如今她這個燕赤霞廢物成這樣,說不定到最后大家一起死在這里,到底這朗朗乾坤下有沒有鬼,寧采臣很快就會知道。
那邊的下人還在給主子哭喪,這邊寧采臣已經開始張羅小廝準備早飯。
一整日都不得安寧,四個下人輪流哭,中間歇半個小時換班,薛茗被吵得都沒脾氣了。她在院中坐了一整天,就算是正午日頭最強烈的時候也沒進屋,扛著大太陽硬曬。寧采臣勸了幾次都被她拒絕,說曬曬太陽身體好。
薛茗覺得這樣陽氣恢復得快,多吸收點太陽的能力,或許夜里鬼就不敢靠近她了,熱了一身汗也覺得酣暢淋漓。
吃食都是寧采臣的小廝準備的,秋生見她上廁所的時候行走吃力,還熱心地撿了根棍打磨了一下,給她當拐杖使。
薛茗感動得很,若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定然當場撂下豪言壯語,保護這倆勤快的小廝安然離開鬼廟。
轉眼太陽開始往西走,天際染上金色的余暉,薛茗回屋把那把小劍揣在身上,開始往廟的深處走。
寧采臣站在后面問,“賢弟,天快黑了,你這是去哪?”
“我去廟中隨便逛逛。”薛茗回頭應了一聲。
“提著燈去吧。”寧采臣對春夜擺了下手,很快一盞燈籠就被送到了薛茗的手上,他叮囑道:“早些回來,這廟看著不小,當心迷了路。”
薛茗拱手道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拄著木棍,慢吞吞地往里走。
距離太陽落山還有段時間,薛茗的腿酸痛得厲害,走一段路就停一段坐下來歇歇,直到她再次走到荷塘處。
天穹紅霞滿天,像絢爛的大染缸,赤黃青藍的顏色揉在一起,變成一幅令人驚嘆的畫卷。天穹之下的池塘開滿了荷花,隨著風慢慢搖曳著,搖出了漫天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薛茗看見棧道的盡頭有一座小房屋,心里涌出十分安心的感覺,于是也不急著進去,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金光完全消失了,只余下了赤紅的云彩,半邊天空接上了夜幕,月亮很淡。
“姑娘,是在等我嗎?”身后傳來俏聲。
薛茗扭頭,看見聶小倩撐著漆黑的傘,身著雪白長裙站在不遠處,長發隨風輕舞,看起來仙氣飄飄,當真美極了。
薛茗在心里贊嘆了句真漂亮,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們坐下來談一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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