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美麗的夜晚，繁星劃過天空。
  即便最近一場清新卻略帶壓抑的小雨給城市空氣帶來了一絲濕潤的味道，但星空卻為這畫面增添了幾分完美。
  我剛于午夜離開一家人工智能創新企業，并明知七小時后我將再次返回那里上班。
  這是一個清醒的事實，但我并不介意。
  因為我太過理智，猶如一臺計算機。
  我生來就患有超憶癥，這是一種人們向往直至真正擁有時才意識到其困擾的病癥。
  它讓我幾乎能像翻相冊一樣，清晰回憶起所有碰過的破事。
  不，甚至遠不止如此。
  我能記得面試那天老板系著的那條令人作嘔的領帶，他令人反感的咖啡口氣，以及當他闡述工作職責時，我對自己生活的深深厭惡。
  這就是超憶癥的問題所在。
  人們總是低估遺忘的力量，當然，他們不會忘記那些背后捅刀、背叛的戲碼。
  但是，這些劇烈的情感沖擊，時間一長，就像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是猶如沙灘上模糊的足跡。
  那種被拋棄時的空洞、被暗戀對象冷漠回絕的苦澀、或是發現自己成了他人謀利工具的憤怒，都會慢慢變得淡如水。
  而我，無法忘記。
  我記得一切。
  那些痛苦與煎熬。
  他們朝我拋來的惡言惡語。
  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每一處細節，每一次痛楚，我都歷歷在目。
  這種非凡能力使我成了孩子們眼中的異類。我的話直接犀利，對任何小錯都不放過，讓他們見我如見瘟神，紛紛躲閃。
  于是，我就轉頭鉆進了書籍和文章的世界，尤其是那些實打實的非虛構作品。
  因為那些虛構的背叛和心碎戲碼跟我的人生實在太相像了，簡直就是照搬照抄。
  閱讀變成了我唯一的慰藉，直到有一天我決定利用自己廣博的知識去改變他人的生活。
  但這卻是個錯誤的想法。
  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錯誤，幫助他人本身并無不當之處。
  然而，當你具有社交障礙，難以處理人際關系，且深受社會問題困擾時，人們只會利用你的善意。
  原本已經缺乏快樂的生活因此變得更加糟糕。
  我沒有成為朋友般的助手，反倒是被當成了利用工具——就是那種隨叫隨到的工具人，類似一臺冷冰冰的機器。
  現在，我是一名科學家，工作效率是我同事的四倍之多。
  但我卻收入微薄，因不善社交而被訓斥的次數多到足以隨時把我掃地出門。
  此刻，我就在午夜離開這家公司。
  這生活，真是戲劇般的悲慘。
  我痛恨這種病態。
  如果我能許下一個愿望，我希望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擁有一段正常記憶的人生，沒有創傷，能夠感受情感。
  我只是想變得普通。
  然而，生活并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所以當看到一個七歲小孩突然沖到一輛面包車前時，我只是下意識地挪開身體，心里想著：“嘖嘖，真是倒霉透頂。”
  那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因此，當卡車司機終于注意到那個孩子并緊急轉向避讓，從而導致車輛路徑偏向我時，我心頭一揪：“哎呦，糟了個糕啊！”
  砰！
  就這樣，我以一種荒謬而無邏輯的方式結束了生命。
  但至少，在我這一生中，從未做過什么壞事。每周工作九十小時，不是泡在圖書館就是在實驗室里度過，根本沒有時間去傷害任何人。
  但這卻是我現在所得到的結果。
  “哇哦——哦——哦！”一位金發碧眼、面容異常對稱的女子正在看著一張羊皮紙，贊嘆不已。
  她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和完美的身材被一件白色交叉連衣裙包裹著，裙子更是突出了她勻稱無比的身段。
  她的對稱美令人賞心悅目，若不是她那張類似抖音上的美化磨皮后的網紅臉，簡直就是一個真正的女神。
  “說實話，程浩然——你的個人記錄比這件衣服還要完美呢。”她瞥了一眼自己的胸部而不是衣服說，“難道你不覺得它超可愛嗎？”
  我眼神有些呆滯，嘆了口氣道：“是的，看上去確實完美無瑕，阿佛洛狄忒。”
  阿佛洛狄忒是希臘神話中的愛與美之神，羅馬神話中的對應神只是維納斯，也就是金星命名的來源。
  但是令人費解的是，為毛不是黑白無常，我完全不明白為何這位希臘女神會負責我死后的評估工作。
  “真——真的嗎？”阿佛洛狄忒尖叫起來，興奮得拳頭都在顫抖，“這么說你認為我很完美啰？”
  “不，”我回答道，“你外表上很吸引人，但是性格卻極度自戀。”
  “嗯~~~”她傲嬌地哼了一聲，“那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盡管你讓人難以忍受，但我卻又無法忽視你，”我回應道，“恭喜你做到了這一點。”
  阿佛洛狄忒眼波流轉，莊重地舉起羊皮紙。“咳咳。盡管你身處陰郁境地，品味也有點糟糕，但你在所有候選人當中擁有一顆最為純凈的靈魂。看來窩在圖書館、從不離開實驗室還是有其好處的。”

  “候選人？”我不以為然地皺起眉頭，無視了她那帶刺的贊美，“候選人是做什么的？”
  “當然是拯救冬至世界啦，”她回答道，似乎期待著我接著提問。
  我的眉毛抽搐了一下。“你能盡量用最少的話告訴我所有需要的信息嗎？”
  阿佛洛狄忒鼓起了腮幫子，顯然覺得自己失去了賣關子的樂趣。“冬至是一個魔法世界，注定將在一個世紀后迎來末日，”她解釋道，“你將會轉世到那里，并且拯救它。”
  “我才不去！”我嗤笑一聲，站了起來，“我得怎么招惹你，你才肯永久終結我的生命？我可不愿花上一個世紀去當什么英雄。”
  “我可以無償幫你哦~”她聳聳肩，故意拉長音調，“只要你同意，我會逐漸減輕你的超憶癥，并慢慢賦予你情感。或者說，‘解鎖’你的情感，因為它們其實已經在那兒了，只是……被毒化了。所以‘治愈’這個詞更合適些。”
  我眼中閃過一絲懷疑。“我想你之所以看上我，是因為我有超憶癥，那么如果沒有這個能力，我還有什么用處呢？一直以來，人們需要的就只是我這個能力而已。”
  “不，他們需要的是你腦袋里的知識，”阿佛洛狄忒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還有你快速的記憶能力。記憶并不等同于理解。如果記憶就能代替理解，那你就不需要躺在床上邊看書邊記住了，我說得對嗎？”
  “沒錯，你說得對，”我嘆了一口氣，“那么，你需要從我這里獲取什么信息？很難想象你會選擇一個孤僻的科學家，而不是一個職業格斗家、黑幫頭目或者商業大咖。”
  “啊~”她微笑著向后倚靠，“重點在于，我已經試過各種類型的人物了。武士、修士、商界巨頭、各個時代的軍事將領，但他們全都失敗了，而且原因相同。”
  “那是什么原因？”我用平淡的聲音問。
  “他們不懂如何重建現代社會。”阿佛洛狄忒笑容滿面地回答，“想象一下吧，如果這些人回到中世紀，準備發明火藥，卻發現自己連火藥是由什么組成的都不知道時的那種無奈。”
  我對此想法微微一笑：“所以你優先考慮的是那些具備這類知識的人？”
  “答——對——了——”，她歡快地回應。
  “雖然這聽起來合乎邏輯，但你打算怎么確保我的生存呢？”我問，“畢竟我不是戰斗人員。”
  “你會轉世成為一名擁有資源的貴族，屆時你將擁有魔力來學習魔法，并有導師教你所需的一切知識，”阿佛洛狄忒進一步解釋說，“最重要的是，在你旅程的不同階段，我會賦予你分離分子、合成物質以及賦予其魔法力量的能力。這就作為激勵你繼續努力拯救人類的獎勵。”
  我瞪大眼睛，充滿敬畏：“這真的可能嗎？”
  “耶——斯——斯——”她咂了咂嘴，“那么，你現在準備好夸贊我神奇了嗎？”
  “在我了解你全部條件之前，暫時還不會接受。”我回答道。
  “不會坑你。”阿佛洛狄忒微笑著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的樣子，“你怎么會這么想呢？傳奇的魔法、財富和轉世重生還不夠嗎？”
  “當負責轉世我的女神是以情欲而非轉世聞名的時候，這些就還不夠。”我不客氣地反駁，“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沒告訴我。”
  女神饒有興趣地瞇起了眼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么說你并不傻嘛。”她壞笑起來，“本來還想照顧一下你那脆弱的自尊心，不過我暫時還不能抹去你的記憶，否則憑你那糟糕的性格，恐怕無法及時達成目標。”
  我深吸一口氣：“這是胡蘿卜加大棒的策略嗎？”我質問道，“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不是哦。”她回答道，“我會逐步緩解你的記憶困擾，并慢慢治愈你壓抑的情緒。這樣你就有時間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世界。畢竟書籍在這個世界極為稀少，你不會有太多機會閱讀它們。”
  我聽罷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細細品味她這番近乎合理的解釋。“即便如此，那也會永久性地影響我的人際關系。”我推斷道，“直到我死去，我都會記得他們所說和所做的一切。”
  “當你達到80%的記憶減退和20%的情感解鎖時，我會實施一次強制性的、單次生效的寬恕與瑣碎創傷消除咒語。”阿佛洛狄忒解釋說，“到那時，你會奇跡般地原諒他人的瑣碎小事。“
  當然，對于背叛、虐待、敵對行為以及傷害你所愛之人的事情，你永遠不會原諒。然而，對于小摩擦和日常生活中無關緊要的瑣事，你會像普通人一樣予以諒解。這不會使你變得不理智，反而會讓你更加人性化。”
  “我明白了。”我微笑道，“那么為什么你不先治愈我的情感問題呢？”
  “這個世界……充滿暴力。”阿佛洛狄忒回應道，“最好不要讓情緒干擾你應對這一切。”
  再次，她的觀點聽起來確實合乎邏輯。
  “在我做出決定之前，還有一個最后的問題。”我說道，“如果我不配合，會發生什么？”
  “你要么病死、老死，要么戰死。”阿佛洛狄忒聳了聳肩，“只要你不斷進步，我會賜予你更強大的魔力和治療能力，你可以通過獵殺魔獸來獲得接近永生的狀態。但是，沒有任何魔法能救你于斧鉞加身，或是惡魔戰爭中即將毀滅人類的大難之中，因此你平靜的永生將會陷入黑暗。你需要克服這些才能生存下來。”
  “這很劃算。”我回答道。
  “看來你已經連續給出了多個‘這很劃算’的認可，所以看上去你已經準備好了，那就走吧。”她咧嘴一笑，手腕一揮，瞬間便將我拋向時空的洪流之中。
  一剎那后，我眼前一黑，終于享受到了一個充足的睡眠。
  真是諷刺。
  阿佛洛狄忒望著那扇傳送門，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應該早些解釋為何我們特意尋找一位純潔的靈魂。”她說道，“不過，在九百九十九位候選人接連失敗之后，你可能是我們最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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