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絲雀的獻身
“大體無礙,不過是氣血不足,加之勞累過度,再染風寒,略微發熱。萬幸傷口并未傷及性命,還是要好生休養為上。”
王府的張老醫師不比宮內太醫差到哪兒去,且說多是頗為熟悉沈清塵的病癥,自他來這府上半年有余,三天兩頭要傳自己診治這位珍寵。
那些割血后的氣血不足都是小鬧,張老捋著毛躁長髯,犯憂地瞟了一眼杜川保。
以前什么瘀傷,灼傷,甚至更是嚴重的撕裂都曾見過,以至于自己都不好開口多說。
“嗷,辛苦,多謝啊。”
杜川保打發走醫師,就開始拄腮坐在邊上發呆。
斷成半截的金鏈無力垂在鑲進墻里的鉚釘上,沈清塵的脖子上垂著剩下的另一半。面前躺著的人手心,手腕,脖子上跟木乃伊似的纏滿繃帶,幾處還在絲絲滲血。臉色白的嚇人,只有眉頭難受得擰成一團。
杜川保看得入神,心里也跟著抽著難受。沈清塵將事情做到這種絕地,卻還是擺脫不掉遭人控制的命數。洛南永遠都是用來操縱他的籌碼,可你是說這身血脈害了他,讓他淪為工具,珍寵,可也是這身血脈保得了他的性命,是他殊死一搏的底牌。
所以到底有沒有什么法子能真解得了他身上的禁錮,不然這么看著可真是太可憐了。你說他現在心里得多難受呢,都還是個才成年不久的小屁孩兒……
杜川保絞盡腦汁的想著法子,也不由自主哀嘆出氣:
“嗨呀……”
沈清塵聞聲,緊閉的眼皮底下眼珠驀地一滾,好像連睜眼都及費力氣地瞇了條縫,翻了他一眼。
“唉聲嘆氣些什么。能擺脫這里,當是件好事。”
“呀,你沒睡啊?還是被我吵醒的。”
杜川保一驚,直起腰問。
“渾身難受,睡不著。”
沈清塵疲乏地挪了挪姿勢,換成側身,方便自己能看著他對話。
“那個……”
沈清塵望向自己的鳳眸雖然怠倦至極,卻光芒不減,加之眼尾泛紅,還帶些晶潤,倒是更顯攝魂奪魄了些。杜川保看得心頭咯噔咯噔總是斷拍,越發分不清這是什么心思,只跟螞蟻亂爬似的后背發癢,鬧鬧央央,慌張抓撓幾下頭發,問道:
“景行淵說的那個,說我是為了報復你才帶你出去的話,你可千萬別信啊!外頭的事兒我真不知道,更別提什么流民,你也知道我醒來以后啥都不記得了,我真不是存心要報復你啊!”
“我知道。”
沈清塵平淡道。
他雖是一副波瀾不驚,但在自己眼中不知為何深邃成淵,連短短三字都足以阻斷呼吸。
“假若真如景行淵所言,你昨日也不會因為要攔我,氣成那個樣子。”
杜川保噗嗤一笑,靠近著揉了一把兔子頭,說:“原來你不是二傻子啊。”
窗外陰雨不斷,雨聲凄涼。打在窗柩外釘死的木板上嘀嗒嘲哳,屋內燭影伴一陣隨縫隙潛入的強風搖曳。
沈清塵這次并未條件反射地躲閃開他的手,只在與他無聲的對視中。
愈發焦灼。
暴雨聲襯得屋里太靜了。
杜川保的眼瞳被燭火映得通紅,他沒能把手從那才擦干水而柔軟細密的頭頂撤得回來。
太靜了。
靜得耳邊心臟攢動聲如雷貫耳,急聲勝雨,甚至恍惚間連血管中血液奔流的聲都一清二楚。
盛夏的雨難解暑,只是悶熱,濕熱,燥熱。
他萬般難耐地緩緩收手,再迅速扯開衣領,分不清汗或是未干的雨水從頸側滑下,落入半片精健胸口,凸出的喉結上下一滾。
“養好了,我就走。”
“嗯。”
“我好得很快的。”
沈清塵目不轉睛,輕言輕語。
“那可太好了,巴不樂得呢。”杜川保干笑一聲,說:“晚上終于能好好睡覺,也不用再提心吊膽,擔心死活。”
“心口不一些什么。你當時能領得這份職,不就是對我一見傾心,親自請纓。”
杜川保愣著撓了撓手背。
啊?還有這一說?
那他杜寶川可真是個殺千刀的混蛋!
喜歡一個人,愛而不得就用逼的。把人毀了,廢了,只剩恐懼的說一不敢二,靠著威逼暴行,就在這么個不見天日的房間里……
這是什么得不到就要毀掉啊?!
“那是以前的杜寶川。”杜川保心頭揪得難受,刻意佯裝無事地換了個姿勢,兩手反撐,半仰著懶洋洋地坐在地上,說:“現在的杜寶川只想你快從這小破屋里滾出去,隨心所欲地逛街,吃飯,想什么時候如廁就什么時候去,正好我也解放,老子還懶得成天按時哄著捧著的照顧你呢。”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小心打開,割裂當下撲朔迷離的氛圍。進來的侍女未經允許,連頭都不敢抬。
——“大人,湯藥熬好了。”
“行,你放那兒吧,我來喂。”
他把還有些燙手的藥碗接過來,過去扶起沈清塵軟趴趴的身子,讓他歪歪栽栽靠在自己身上。低燒下整個人熱乎乎的,活像只盤在膝上的貓,呼吸起伏都是撩人的絨毛,搔得心里古怪地發癢。
他怕剛熬出來的藥燙,盛了一小勺放在唇邊試了下溫,卻不想剛湊到鼻子底下,蹭了不過芝麻粒大的一滴而已,那沖天苦味直接猛貫天靈蓋!
“我……靠!!!這是人喝的東西嗎!”
險些沒把一碗藥掀出去!
“熬的時候不知道加點糖啊,這……這怎么喝!”
沈清塵無奈扭頭,“哄孩子吶?藥里填糖會壞了效果,拿來吧,再苦的都喝過。”
杜川保沉默一會兒,掏了掏懷,略顯失落道:“那咋整啊,剛出來得急,沒揣糖。”
“……”
“沒辦法,你忍著點啊。來,往我身上再靠靠,我給你捏著鼻子——”
說完大咧咧地也沒容人反應,直接大手一揮,捏上沈清塵鼻梁。
沈清塵頓時一頭霧水,被堵了鼻子細著嗓:“啊?”
“直接灌進去啊,鼻子聞不見就能少苦點兒,來,張嘴,啊——”
【張嘴!】
【喝了!一滴都不許剩!】
雞皮疙瘩瞬間躥得遍體,杜川保只覺得沈清塵在懷中狠一哆嗦,緊接著毫無預兆地惶然奮力一揮,直接把手中湯碗打翻在地!
湯藥撒了滿地,熱氣騰騰烘出來滿屋子苦味,濕了杜川保半邊身子,整個人都像泡中藥壇子里了似的,差點直接嘔出來!
“臥槽,沈清塵!你他媽的抽風啊!!!”
杜川保急忙跳起身子,抽手可勁兒拍身上粘的湯藥,沈清塵本枕在他身上的腦袋一下懸了空,砸回地上的時候咣當一聲甚是響亮,卻跟未察覺到痛覺一樣驚慌爬起身,瑟縮著蜷成一團!
哎呦我的媽!磕……磕著祖宗腦袋了!
這都給人疼成一團兒了!
杜川保光是聽著聲兒都覺得疼,真是顧前不顧后,一邊被藥熏得要死,一邊又擔驚抱歉把人直接摔在地上,為難之際只好兩下撤掉身上濕了藥的外袍,揚飛出去老遠,再跑回去給人揉腦袋。
哪知沈清塵竟嚇得抱頭嗚咽,渾身發抖,眼眶緊繃地盯著撒了一地湯藥,十指不知道還哪兒來的力氣死死摳著自己胳膊,驚惶失色地推攘著道:“喝,我喝!我喝!!!”
“都撒了還怎么喝!”杜川保看他腦袋淤腫了一塊兒,心疼得要命,一勁兒夠著拿手幫他揉,還覺得他有病,自己掀翻的藥,這會兒怎么吵著說要喝。
“我喝,你不要灌我,不要,燙,不要,不要……”
杜川保揉著腦他袋的手一抖。
“……沈清塵?”
“我喝,喝,喝……”
“沈清塵!”
“啊!”
杜川保眉心一緊,方才明白自己剛剛喂藥的舉動似乎觸及了什么杜寶川曾經對他施暴的記憶,才讓他瞬間失態,驚恐至此!
卻是忽然一股莫名的怨氣上頭,對,我長了個與杜寶川同樣的一張臉,不,咱倆本就是同一個人……可迄今為止自己所作所為,不都是為了讓他擺脫那些不堪回憶,他早意識到自己與以前的杜寶川不是同一人了!我所有從未曾展露的關懷,袒護,那么多次舍命的救援,能做的都做了,早已經傾盡一切了!
怎么還會認錯,還以為我是那個人渣呢,還能以為我會出手害你!
倘若對你做過那些事,造成你心理陰影的人是別人,我早就出手殺了剮了給你解恨,也算替我解氣呢,但現在的問題,這人不是別人,他tm的是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恨得入骨,還殺不得!
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
“沈清塵!你給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我是誰!”
杜川保猛地捏住他纖細的下巴,將他低埋的臉抬起湊到面前,怒不可遏地吼了出來!
沈清塵糟他吼得一凜,茫然失措眨著眼睛,一言不發。
“我是怕那藥苦著你,不聞味道的一口喝干凈不至于那么難受!怕什么!”
沈清塵的臉被他抬得高,要拼命勉強著抻直身子才行。掌心上一張呆滯慘白的臉帶著支離破碎的凌亂美,鳳眸內波光盈眶,像他整個人一般搖搖欲墜。
他踩在風化脆弱的深淵崖岸,隨時墜入萬丈,粉身碎骨。
杜川保短暫地一愣,發現自己沒辦法對著這樣一張臉,再說出什么狠話。
“不喝了。”
只能身不由己地放軟了語調,低聲哄道:“忘了吧。”
沈清塵木然點點頭,飽含的淚水也隨即大顆落下。
他的哭是無聲的,只是不斷從眼中滾出淚珠。
“把杜寶川忘了吧,以后真真正正,挺胸抬頭的做人。”
沈清塵再點了點頭,雙目通紅,染了層迷離,也染了層霧,仿佛洞穿靈魂似的盯著他看。
他的內心猛地一縮。這個眼神好像穿透了杜寶川的肉/體,毫無保留地直接望向寄居其間的自己。
于是一切便都停止了。
時間,空間,雨聲,風聲。
唯有咫尺間相融的吐息聲,證明著當下的真實。
“……我想要你。”
沈清塵幽聲開口,帶著顫抖的鼻音,滿是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問:
“他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是,只要我一直在這兒。”
沈清塵的身子溫暖且柔軟,不似個粗漢似的生硬。他再被撐著下巴挪前幾步,將渾身力氣擔在自己身上,就越發可怕危險地散發出致命的,想讓人一擁入懷的沖動。
“我只想要你。”
他再如咒語似的低聲重復一句,主動扶著自己,再靠近幾寸,直到抬手便可環上脖頸。
杜川保渾身都僵硬了。
一股又一股難以言表的暖流從沈清塵身上流向自己,撞得頭腦難轉發懵,哪兒都動不了了,唯有呼吸愈發急促。他的手是冰涼的,直到環上脖頸的一瞬,打了個寒噤。
他湊得太近了,帶著他渾身低燒的熱氣撲朔,近得眼前重了影,近得只能看清他眼中顫動的水霧,夾雜著一層未曾見過的韻味。
“你能不能……”
他那失色干裂的唇在眼前開合,發出聲音。
“救救我。”
籠中被迫縛上鎖鏈的金絲雀,對眼前一切充滿的只有恐懼,提防。只靠自己掙扎得渾身是血,撞得頭破血流,終究無法掙脫。直到累了,疲倦了,認命了。
救救我。
他終于抓住那根珍貴的稻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吻了上去。
嗡地一聲炸成漫天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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