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了一個神仙，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那時我還是隨著母妃住在冷宮里的七皇子；那時我還是每天溜出去，在那些皇子跟教習師傅學習的時候，在后面悄悄地偷學；那時我還是每天只能一個人在那個無人的小院子，耍著那根小木棍，練習著那些偷學回來的招式。

        那時的我也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我甚至以為我會一輩子困在這個院子里。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生日我許了一個愿望，我希望我可以離開這座皇城，尋找外面的天地。

        這個愿望最后并沒有實現，我最終還是困在了這座皇城里一輩子。

        但我生日的第二天，在我許愿后的第二天，我遇見了他。

        我想這比實現愿望還要珍貴。

        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神仙，他的出場方式也不是像畫本里說的那樣，從空中落下，騰云駕霧，甚至還有花瓣隨風飄落。

        他的出現很是平常。

        只是那天我摔倒在雪地里，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這是唯一一次我摔倒，有人朝我伸出手。

        “小皇子，你沒事吧。”

        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真好看。”這是我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這也是為什么我會認為他是神仙的原因，因為人間再華貴的珠玉都比不上他半分顏色。他身上的衣服是天空的色彩，但他站在那，站在漫天大雪中，卻又變成了深海中的漩渦，把你心卷著，卷入無盡的深海，只有你知道那是你甘愿沉淪的。

        他說小皇子你這劍法不太對，我教你新的好不好。等你學會了，下一年的皇子比武你定會勝出，到時候你就可以帶你的母妃走出冷宮了。

        “你是我來拯救我的，是嗎？”我問他。

        “當然，小皇子，我可是你的守護神。”他回答我。

        從那天開始，我的守護神便會每日出現在冷宮的后院教我劍法，他還送了我一把劍。

        我想他肯定是真的神仙，不然為什么他可以憑空出現在森嚴的皇宮，不然為什么他來了這么多回，但除了我沒人見過他。

        不過就算他不是神仙，他是誰，都不要緊，只要他是我的守護神，就夠了。

        只是我的守護神，他只來了十天。

        第十天他便跟我說，劍法教完了，他要走了。

        “小皇子，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練習這套劍法，它能護你一輩子。”

        這時我才發現，我還沒告訴他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師傅，我叫荷寅生，我的名字。”

        “好，我記住了，你的名字。”

        “師傅，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叫我星君吧。”

        “師傅是星星嗎？”

        “嗯嗯。”

        “星君，我們以后還會再見嗎？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聽著我的話，沉默了一會，然后便走到院子里的那棵光禿禿的桃樹下，在樹干上照著自己的個子比劃了一道。

        他說：“你長到這么高，我便回來了，我便來見你。”

        他這話是哄我的，可我還是信了。

        最初那幾年，我還是時常會去那樹下比一比。后來便不去了，小樹長得太快，我吃再多飯也趕不上。

        這世上謊話很多，但若是星君說的，我就敢信。

        只是謊言永遠成不了真，后來我便真的沒有再見過他，那句話也成了他最后對我說的話。

        但我總是會想起他，我看著那棵我永遠也趕不上的桃樹，越看越想他。

        每一次想他的時候我都會對著夜色去舞那套他教我的劍法，他說他是星星，那我對著星空舞劍，他也會看到的吧。

        也不知道他在天上有沒有看到我最后贏了那場比賽，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最后去了戰場，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我最后坐上了那天下最孤獨的位置。

        星君，天空有億萬星辰，哪一顆是你呢。

        星君，你可安好。

        ————————————————————

        阿生總是很喜歡問我，你有沒有哥哥，或者有沒有其他什么兄弟。

        而我每一次，都會很不耐煩地說，沒有。

        阿生是知道我不高興的，所以他也就剛開始那幾年問得多，后來他便不問了。但我知道他沒有忘記這個問題，每一次夜晚他對著星空舞那套劍法時，我知道他都是想問我的。

        他們都說阿生喜歡我，陛下為了我什么都是愿意做的，我去了江湖流浪這么多年，他的后位就空了這么多年。

        天南地北我給他寄了那么多封信，每一封他都仔細收藏著，每一封他都會回，哪怕我不一定能收到。

        皇帝陛下是多深情，蘭宮主就有多絕情。

        世人如是說。

        我曾救過他很多次，陪他在戰場上殺敵無數，我們一起看過邊塞長河落日，一起看過雪山綿延。他說他要守護國土，我便陪他馳騁沙場；他說他要那皇位，我便替他籌劃謀算。

        只是最后他說，他想要我當這一國之后時，我拒絕了。

        他問我為什么。

        我只說。

        “你如今怎么不問我，我有沒有哥哥了。”

        我知道我拒絕得毫無道理，而且糾結這個也沒有意義，他和蘭殊星君只見過一面，并不能代表什么。

        可我總在想如果他從未遇見過蘭殊，如果他先認識的是我，他還會愛上我嗎？

        “那個位置太孤獨，我不想去。”

        這是最后我給他的理由，蘭宮主生活在絕情谷，無情的很，你還是不要留念她的好。

        何況這原本就是我的任務，完成他所有的心愿，讓他安穩度過此生，讓他不要留念人世間的情愛，讓他功德圓滿，得道成仙。

        這任務我原本是完成得很好的。

        可阿生真的是一個認死理的人，當初他認死理的等蘭殊，現在認死理的等我。

        真的是個不負責任的皇帝，勤政愛民可以，御駕親征可以，節儉禁奢可以，立后選妃不行。

        到最后那些大臣都不勸他了，全來煩著我。

        烏壓壓的一大群人堵在我的絕情谷，頗有種擊鼓鳴冤的氣勢。

        可我能怎么辦，這件事根本就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我最后妥協也只能是去皇宮哄著皇帝陛下，我說，我每年冬至都會來看你，你那么愛這天下，我便替你看這天下，天南地北，不管我在哪，我都會給你寫信。

        我不在你身邊，但我會永遠陪著你。

        這話說的，真渣。

        但我總不能說，荷寅生，我蘭蕊不是凡人，我不能愛你，也沒資格成為你的皇后。

        我知道這話就是騙小孩，謊話連篇，誰都聽不下去。

        可這一次他依舊是信了，甚至也沒問我為什么，也沒有像每次見面一樣，又問我愿不愿意當皇后。

        這次他只說，好的，我會等你。冬至見。

        那天我走的時候，他還把那把劍送給了我，那把蘭殊送他的劍。

        “讓它替我陪你看這天下吧。”

        那一刻，我想他是愛我的吧。

        只是如今這答案已經不重要了，我們只能各自走向命運給我們預設好的結局。

        荷寅生有多深情，蘭蕊就有多絕情。

        好在最后你修成正果，而我則繼續在這天下流浪。

        只是這一次，我寫的信再也無法寄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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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信佳。

        今日收到顏將軍的折子，他說你去漠北看他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最喜歡漠北的落日，不知道如今這景色是否還如當年一樣。

        我昨日去看了阿城，教習老師都夸他很用功。他真的很有我大哥當年的風范，我想他很快就可以繼承大統了。

        阿城還問起我，今年冬至你回不回來，他說他有禮物要送你。

        你回來嗎？

        我這幾年生了許多白發，皺紋也多些，你回來怕是不認得我了。

        十一也挺想你的。

        這幾年她年歲漸長，不像從前那樣活潑了。前些日子她還生了一場病，如今就更是不愛動。現在她整日只喜趴在門腳邊，揣著你送給她的小球不放。

        前些日子太醫與我說她年紀太大，也許挨不過這個冬日了。

        你要回來看看她嗎？

        也不知你現在又去往何處了，你說得對，這位置太過孤獨。還好你沒有與我一樣，被困在這四方宮墻。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

        日日盼君歸。

        書不盡意，翹企示復。

        望君安。

        陛下將信寄出后，每日都會問是否有收到蘭宮主的回信。

        只是我們誰都不知道這封信是否真的可以被送到蘭宮主手中，而且蘭宮主已經許多年沒有送信回來了。

        這一年的秋天，陛下的愛寵十一還是走了。陛下很傷心，也病倒了。陛下躺在病榻時也還是不忘吩咐我們去準備冬至宴，他說雖還沒有收到蘭宮主的回信，但萬一她真的回來呢。

        他特意囑咐別忘了準備她最愛的桃花酥，若是她吃不到，該生氣了。

        只是桃花酥準備好了，桃花酒也釀好了，冬至也到了，陛下等的人，還是沒有來。

        那日陛下在大雪中，一個人在雨花亭等了一整晚。

        這已經是第七年蘭宮主沒有回來過冬至了。

        陛下的身子早就不似從前，以前在戰場上落下的傷痛后遺癥，在這個冬天更加來勢洶洶。

        太醫說，他是很難熬過這個冬天了。

        冬至過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倒計時。

        皇太孫每日都會來陪著陛下，陛下也依舊問是否有回信。

        最后那一日，剛好是年三十，陛下那日突然來了精神，他執意要登上城樓看看。

        皇太孫攙扶著他，陪他一起登上高高的皇城。陛下遙遙地望著宮墻外，望著他的江山社稷，望著江山里的子民。

        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就這么站在那，看了很久。

        或許他是預感的，因為那天他真的收到了蘭宮主的回信。

        那封信很短，也很長。

        “君安否。”

        這是信上僅有的三個字。

        “她不在了。”

        這是陛下最后說的話。

        大梁國的皇帝家崩于新年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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