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人是愛我的，但我好像喪失了愛人的能力。

        ——《人間失格》

        ……

        “爸爸，毛叔叔的鞋子上沾了山上的泥巴，那個泥巴還沒有干，他明明就是去過山上，你剛剛為什么不告訴村長伯伯啊。”

        村里人合伙辦的養殖場就在山上，就在這幾日山上養殖場有牲口丟失，村里人又是說山上不干凈鬼怪鬧事，又是說山上有狼，然而村長卻說一定是人為的，要求這兩天到過山上的人都自覺點站出來。

        顏興咧嘴一笑，略有點凸出的牙黃黃的，那是長年累月抽煙造成的。

        他摸了摸腦袋，低頭看著拉著他衣角的小丫頭：“囡囡啊，有時候太聰明了就是笨了。”

        年幼的顏璐對于又是聰明又是笨這種說法不能夠理解，獨屬于孩童的單純眼神眨巴眨巴看著父親，希望他能夠給自己解釋。

        顏興大手在顏璐頭發上揉了揉，笑著說：“我家囡囡聰明，但是不能太聰明了，要是別人知道你太聰明了會孤立你的。”

        年幼的顏璐順勢抱著父親的大腿，迷茫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似乎不是很能理解父親的話：“是因為我太聰明了其他小孩會像個笨蛋嗎。”

        顏興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這笑聲短暫但是他彎起的眼里分明是心情愉悅的。他又揉了揉顏璐的頭發，假小子的發型讓她的頭發短短的又尤其扎手，像個小刺猬。

        顏興說：“傻囡囡，這話可不能在外人的面前說，要是大人聽見了會罵你的，沒有誰會愿意聽見自己家小孩被人說笨蛋的。”

        彼時年幼的顏璐還是不懂父親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但是父親說不可以那她以后不說就是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她逐漸長大，大概是從小就被心大的父親帶著東走西竄觀察人間的緣故，年幼的年齡比同齡人要早熟，卻又善于將自己早熟的那一面藏起來，混在同齡人中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

        可是心中看通透的地方多了，她在人群中愈發像個孤島。

        “囡囡，你為什么從來不帶朋友回家玩。”

        十二歲的顏璐正對著鏡子梳理一頭扎手的短發，聞言疑惑地抬頭：“沒什么好玩的呀，十來歲的小孩子除了偷偷地看言情小說幻想著從天而降一個白馬王子還有什么好玩的。”

        彼時顏興已經年近六十，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可以夾死蒼蠅，曾經濃密的黑發也開始黑白參半，像一個黑白花的大貓。

        他問：“那你不看言情小說嗎。”顏興說這話時難掩緊張，擔心早熟的女兒過早情竇初開。

        年幼的顏璐不以為意聳聳肩：“我沒上學的時候就抱著老厚的童話書啃，等我上到三年級的時候基本上的字都認得差不多了。”說到這里，年幼的顏璐瞇眼一笑，狡黠又自傲的樣子像個昂首挺胸的小貓咪，“從三年級看到現在，任那小說能寫出花來我都看膩了。”

        這回顏興愣住了，那神情說不出是松一口氣還是提著一顆心，總而言之神色古怪得很。

        然而年幼的顏璐知他所想，又是自傲一笑：“放心啦，我沒早戀，我對那些流著鼻涕熱衷于迪迦奧特曼的小孩子沒興趣，我以后要是找男朋友，我要找像爸爸一樣聰明的。”

        她笑瞇瞇地抱著顏興的手臂撒嬌，狡黠又膩歪的樣子像個粘人的小貓咪，惹得顏興又是心花怒放又是擔憂自家寶貝女兒以后會不會被哪頭豬拱了。

        時光飛逝，顏璐的短發及肩，彼時正發愁是留長發還是繼續剪短發，而這一天，他們家來了一個渾身上下都干干凈凈的男人。

        “顏先生您好，我姓莫，莫司言。”

        年幼的顏璐躲在房間里，偷偷地從門縫偷看這個外鄉人。

        這個渾身上下干凈得發光的男人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顏璐自認自己的普通話讓人聽不出口音，可是這個男人連說話的聲音都完美得令人羨慕，起碼在顏璐的認知里，這口標準的普通話可比學校里的老師要好得多。

        她不知道為什么緊張地在門后看了看自己光著腳丫踩在地板上，腳丫臟兮兮的，往上看時還能看見自己穿的衣服上還有早幾天爬樹的時候弄臟了洗不干凈的污漬。

        她又小心翼翼地繼續偷看外面的動靜，父親翹著二郎腿抽著水煙筒毫不在意地在對方面前說著方言，而那個叫莫司言的人身邊站著一個好像是電視劇里的秘書的人將父親的話翻譯成普通話。

        顏璐緊張地咽口水，只覺得這人和她所生活的地方不是同一個世界。

        他和父親的交談持續的時間不長，父親全程優哉游哉地抽著水煙筒，偶爾瞇著眼睛在煙霧中看莫司言一眼笑笑。

        莫司言是為了買附近的一片山頭，而那片山頭是村里人共有的，莫司言出價很高，村里不少人都心動了，可這片山頭里父親所占據的是正中央的那一片，如果父親不點頭，這片山頭莫司言就買不下來。

        顏璐聽著莫司言將價格向上翻，脾氣很好又頗具耐心一遍又一遍游說父親，然而父親卻說：“那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賣不得。”

        最后這個交易自然是沒有談妥的，然而莫司言卻依舊脾氣很好地向父親道了謝然后離開，莫司言在離開之前還向自己的方向笑了笑，驚得她往門背后一縮將自己完全藏在門背后。

        還有許多細節顏璐都已經不記得了，然而那天在頭頂上咿呀作響的風扇下，父親吐出一口煙霧，語重心長地道：“囡囡啊，要記住，生意人沒幾個干凈的。”

        顏璐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顏興隨意地一點莫司言離開的方向：“這個人陰險著呢，心思都藏得可深呢。”

        顏璐疑惑地歪了歪頭：“為什么啊。”

        “能對一個鄉下人低頭，一是教養好，二是能忍，而且放眼望去村里哪個不是吃了幾十年的鹽的，一個第一次見的外鄉人說要買地他們都爭先恐后地點頭，這人籠絡人心有點手段嘞。”

        顏璐怔愣地看著父親吞云吐霧，向來乖巧聽話的她頭一回心里生了一點點自己都不曾覺察的逆反心：可是他不像壞人啊。

        顏興見顏璐沒說話，只當她聽進去了，這個前半生都在外風雨來雨里去像個謎一樣的鄉下男人對自家寶貝女兒給予最后一個忠告：“囡囡，把你的小聰明藏好不要讓人發現嘞，只有你藏好了別人才害不了你。”

        時間穿過滾滾洪流，那個眼睛里有光的小顏璐與冬日里裹著棉被喊冷然而眼神卻比窗外的北風還冷的成年顏璐重疊在一起。

        她說：“傅千烆，我們之間保持點距離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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