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劉恭之死二
小月其實不是什么大事,可宋側妃卻虧空成這樣。原因便在醫女們明知她生長子時難產,身子虛了,卻又大著膽子給她用助孕的藥,讓她在沒出月子時又懷了一胎。以致最后孩子流了,她整個人的身體也敗了。
宋側妃見他神色不好,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處,低低道,“總是我沒福...”
劉炟轉過了臉去,“這和福不福的沒關系。你有事同我商量著辦,少事事親力親為,身子自然能好。”
宋側妃聽出了他不滿與責備之意。但還是搖頭,坦率道,“殿下為人仁善,亦安于此,有些事您不知道,交給妾反而好。”
劉炟頓時想起兩個哥哥的事,心頭一片寒意,看著她反問,“這算什么呢?成大功者不與人謀?”他一口氣說完,令宋側妃神色驚愕。他自覺說的太過,沒再繼續說下去,轉而道,“其實你今天不必來的。”
宋側妃看出他有意和解,也退了一步,婉言道,“殿下說的是,是妾心急了。想著哥哥性情狷急,這才...”
“自家郎舅,這有什么?”劉炟的神情軟化了不少,扶著她去了床上,“你難道信不過我么?”
“不是信不過殿下。是信不過...”宋側妃恰到好處地住了口,“以我哥的膽子,哪里就敢來責怪殿下你了?九成是皇后讓他來問罪的。既牽扯到了她,我少不得來一趟了。”又道,“殿下的解決辦法,還不是悶著頭,等著皇后殿下說你?要我說,那差事,便是殿下不想給我哥哥,也該順水推舟,給了沈豐啊。到了如今,陛下想起來,豈不又是大殿下的一樁罪過?平白無故去給了竇憲,他那樣脾性的人,能記得你的好?”
劉炟淡倦道,“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好處或者一柄刀、一把劍呢?即便這場局里什么都是假的,總要有一件事、一個人是真的吧?”
宋側妃愣了一下,“殿下...”
“你一定覺得這是傻話吧?”劉炟苦笑。他說完這一句,便不再提,只替她蓋上了被子,道,“別回去了,就在這兒躺會吧,我守著你。等晚膳來了,我叫你起來吃。”
宋側妃搖頭,“殿下去梁妹妹那兒吧。妾身子不便。”
“我不用人伺候。在你旁邊看看書就行了。”
“殿下,別叫妾為難。”
劉炟恍若未聞,仍然道,“我就在這里看書。”
宋側妃深知他看著溫和,實則脾性很拗。當下不再說話,安靜地閉了眼睡去。留下劉炟坐在椅上疲倦地嘆息。
還記得他們成婚時。
那一年他十三歲,她十七歲。
也曾有過期待的。對那個將要與他攜手一生的人。尤其是當她的言行如此出眾,迥異于另一位平庸矯揉的側妃、身邊的尋常宮婢們。
然而她的恭敬、忍讓、聰慧、狠辣,慢慢讓他明白她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個人。而她,也許明白的遠比他早...
嫁給他的兩年里,她始終在積極地為他奔走:聯絡他與皇后的情感、替他在父皇跟前盡孝,不顧惜自己身體地兩度懷孕,只為讓他在通往東宮的天平上又多一道子嗣的砝碼。
他看不過她那樣的辛勞,幾次開口,試圖讓她停下。
她每次都含混過去,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終于說,“請別攔著我,殿下。我從出生至今,還未被人真正高看過呢。父親眼里,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到了年紀隨便嫁人就好。母親和姨母則看我是女人,能嫁給皇子,生下皇孫已是畢生榮耀。”她不甘心地說,“殿下,讓我證明一次看看吧,我這一生的顯耀可以通過我自己得到。”
她說那話時的光彩非常耀目。他直到那時候才明白她真正的心跡——比起所謂夫妻之愛,她更愿意作為一名臣子,用忠誠在他身邊立足。
后來他沉默著聽從了,準許了。
從那以后,他對她還是與過往一樣的關懷。可在內心深處他明白,有什么東西徹底破碎了。他們與其說是一對情誼深厚的夫妻,不如說是一對性情相恰的盟友。他依靠她,在往通往東宮的路上進發。而她通過替他奔走,結奇功以固地位。
哎,宮廷......
從南海郡傳來的訃告,很快便被明發示下,二皇子的死訊一下子傳遍了行宮。
竇憲聽到了瞠目結舌的,“病逝?劉恭一向是最得圣寵的,怎么一旦歿了,這樣就完了?”
彼時表弟郭瑝正與他在一處打獵。聞言反問,“不然呢?再追查下去,不定又要掀出什么亂子呢。”
竇憲聽他話里大含深意,忙問,“你這話怎么說?”
郭瑝漫不經心道,“二殿下這次前往封地的日子,是欽天監認真算后才定的吉日。說是吉,可怎么就那么巧,一到南海郡便碰上了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生生地把他和隨從們沖散了。再說他這次去封地,身邊帶的想必都是素日的心腹人。準備的這樣嚴密,還能走丟?再說那南海郡大嗎?生倒是不見人,死卻見尸了?”
竇憲聽的悚然一驚,“素日倒是小看皇后了...”
郭瑝搖頭,“皇后若有這樣的本事,早就把五殿下推上太子位了。”
竇憲一愣,“...那是?”
“我猜是她的好外甥女。”郭瑝穩穩地射出了一支箭,“你且五殿下興起來的時日,不正是她入宮的這兩年么?”
竇憲將信將疑的,“她有那么大本事?”
“如今那位皇后啊,顧及著陛下不愛見外戚昌盛,從不加意提攜家里人的。偏偏在冊宋側妃這件事上堅持的很。你當她是心疼外甥女?我看她就是相中了那女人出謀劃策的本事呢。”
“那她倒是很了得。”竇憲唏噓道,“劉恭和他娘從前那樣得寵,如今也被她算計的,被圣上拋在了腦后了。”
郭瑝笑,“這事啊,她倒沒這么大本事。原因還是出在劉恭他娘身上的,你只往宮里的傳言上想。”
竇憲一愣。
其實這些年,宮里一直有個隱隱的傳言的:大皇子的先天病弱、三皇子的早逝、四皇子的腿,都與馮貴人有關...
竇憲從前聽到那些傳聞時只覺得好笑,“八成是看馮貴人得寵,往她身上潑臟水吧。歷朝歷代的寵妃不都是這樣么?那馮貴人若果然做下了那么多事,陛下豈有留著她的道理?”
如今結合著一些形式來看,卻隱隱有些明白,那些傳言未必都是假的。
為什么數年前身為圣上第一位側室、恩寵深厚的馮貴人不得立為繼后。反而是寵薄無子、根基不深的馬貴人入主中宮。
原來圣上心里對于后宮發生的一切,都是隱隱知道的啊...
只不過從前按捺著沒說是因為偏愛,而如今沒有徹查是愧疚。
竇憲這樣想著,不由地唏噓,“枉費陛下的心偏向他們母子,把事情按下了這么多年。可旁人哪里咽得下這口氣?報應可不就來了么。”
“陛下,陛下...求您詳查恭兒之死...”頤志殿外,女人凄厲的哭喊聲不斷回響。
坐在內殿里的圣上,被這聲音幾度刺激著耳膜。卻恍若未聞,只是形如槁木一般地聽著、坐著。
王福勝在簾幕外注視了他一會兒,見他始終麻木地坐著,仿佛失卻了魂魄。忍不住嘆息一聲,掀簾進來,問,“陛下真不打算見見馮貴人嗎?她已在殿前候了大半日了。才剛奴才出去悄悄看了眼,貴人像是不要命似的,直拿頭往地磚上叩,額頭都破了。”
圣上這才開了口,道,“事到如今,還見什么呢?”聲音嘶啞,語氣里滿是疲憊。
王福勝不知該安慰些什么,垂著手默然無語。
圣上手抵胸口,痛楚道,“福勝,我真是一個無能的皇上,一個無能的父皇啊。”
王福勝聽的心中酸楚。這句話圣上在除夕宴上曾經講過一次的,那時他剛得知了滿心寵愛的兒子的真面目。那時,再怎么失望,兒子們總還好好的。可如今......他勸慰道,“陛下仁善,快別說這樣的話。是幾位殿下...不恤您包容忍讓之心。”
圣上頹然閉眼了,“幾位殿下...你也猜到了,這事并不是健兒一個人做的,是不是?”
王福勝垂著頭沒有應聲。
“怨我當時心軟,只想著含混過去,大家都囫圇地保全。”圣上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去叫人來,朕要擬詔。”
永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七,五皇子劉炟被立為太子。
“...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寰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朕纘膺鴻緒、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謨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慶、端在元良。第五子炟,日表英奇,天資粹美。今冊為太子,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欽此。”
這道策命之后,緊跟著諸皇子被封王的另一道詔書。上諭:大皇子建封河內王、四皇子黨封太原王,就連尚是垂髫幼童的六皇子、七皇子,也被封了爵位,上命其擇日離京前往封地。
太突然了。
圣上的性情一向是優柔寡斷的,所以在儲君的問題上想了十幾年都沒能真正下定論。現在倒一氣兒地想干凈做干凈了——又是在二皇子剛歿這樣的敏感時刻。眾人都議論紛紛的。
圣上不耐煩聽那些打探與猜測,又因病著,索性把所有事都交給了太子。
太子謙辭了好幾次,見始終拗不過,這才答應著下來。如此,行宮中事便盡數交由他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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