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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棲鳳臺之變


  傍晚飄了幾粒兒毛毛雨,又很快放晴,天上一輪朦朦朧朧的毛月亮。

  錦月吃了晚膳后坐在明紙窗前對燈看了卷書。弘允專門讓人在民間搜羅來的《山海經(jīng)》手抄本,還請畫師按照文字描述配了圖畫,生動有趣得多。

  錦月眼睛發(fā)酸,從紙窗看了眼毛月亮更覺得有些困乏,可要說睡覺,卻又滿腦子思緒睡不著。

  “娘娘要不休息休息吧,您生了皇孫后就有些畏寒,四月天的夜晚還是有些涼的,明日一早又要移宮,還有得忙呢。”秋棠說著,拿了張羊絨毯過來。

  秋棠是尚宮,周綠影見狀忙替她拿過給錦月蓋在腿上,笑道:“小姐再忍耐一晚,秋尚宮說殿下在東宮新建暖閣,入秋就建好,到時候地龍燒起來不但暖和而且四壁生香。”

  “暖閣?”錦月倒是頭一次聽說。

  周綠影才警覺自己說漏了嘴,咬住舌頭,秋棠看了眼周綠影微微驚訝失措,她為人機敏反應迅速,如實稟告道:“殿下本讓我們對娘娘保密的,說是到入秋后給娘娘一個驚喜,影姑姑不小心說漏了嘴,娘娘還是裝作不知道吧,圓了殿下一番心意。”

  錦月點點頭了然,弘允整日和朝臣和上安宮就周旋不過來了,竟還想著這些玩意。

  放下書卷,錦月想起皇后送來的幾匹華緞,下午皇后離去時那個回首微笑讓她心中略略不安。

  “崔尚宮說那幾匹緞子是楚王進貢,連皇后自己都舍不得用,影姑,你拿來我看看,到底有多好。”錦月道。

  “諾。”

  周綠影叫了青桐青娥二侍女一同去取來了那五匹華緞,又將屋中細白紗繃的宮燈多點了幾盞,明若白晝。

  五匹華緞花色各異,卻都一樣的油光水滑,光澤熠熠,是上好的布料。

  周綠影與秋棠沒有見過這樣好的料子,都看癡了,錦月倒是曾見過,不過也有些訝異,女人哪個不愛美的,這應當是皇后珍藏的寶貝,可她竟然全數(shù)送來了給自己。

  錦月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便一一打開來看,最后兩匹布包裹得最好最緊實,她使了勁兒也打不開,心中隱隱有懷疑,便讓青桐青娥二人出去了,屋中只留下秋棠和周綠影。

  “娘娘,打開了。里頭包著只錦盒。”秋棠道。

  錦月一凜,急忙打開錦盒,里頭躺著一封黃油紙信封以糯米漿封好的信,以及……

  秋棠駭然:“是十二只金樹花釵!這……皇后怎么連這個也送給娘娘。”

  錦月將整齊放置的十二只金累絲鑲寶珠的花釵取出來。“花釵是后宮女子的地位象征,只有正宮皇后才能戴十二樹。”

  錦月一怔之后,趕忙拆開信,里頭薄薄一張紙,只有一句話——記住誓言,望自珍重!

  錦月跌坐在椅子上,手心具是綿密的冷汗。皇后怎會無端端將自己的位分花釵送來給自己?而且那“望自珍重”四字……

  錦月指甲撥弄著金樹花釵,發(fā)生輕碎的聲音,思量不透這時而溫和慈愛,時而陰狠毒辣的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秋棠亦然不解,拿過信仔細翻看正面和背面是否還有玄機:“皇后無端端多此一舉做什么呢,有話直接可以告訴娘娘,并不是見不著啊。”

  錦月一凜,呢喃:“‘見不著’?”

  秋棠道:“是啊娘娘,‘珍重’二字只有故友離別時才用得多,皇后怎么說這樣一句話。”

  錦月忽而想起姜瑤蘭下午離去時在承云殿門口回望過來的神情,她不僅看了自己,還仔仔細細將尚陽宮看了一回……

  離別。

  那是離別時才有的眷戀神情。

  所以她究竟想干什么?

  “小姐你去哪兒?”

  錦月頭也不回:“影姑照顧好小桓,秋棠隨我走!”

  ……

  還是這彎朦朧而寂靜的毛月亮,二更的天,四下靜寂,棲鳳臺檐下的燈火比平日多點了幾盞,燈紗換成了淺紅色。

  鳳榻寬大,羅帳、床被今日下午才換的,華美精致。皇帝秦建璋側(cè)躺著閉目養(yǎng)神,龍鳳合鳴紋的緞被只蓋到他腰上,姜瑤蘭穿著一襲正紅的睡衣正為他溫柔捏肩。

  “皇上,這個力道可以嗎?”姜瑤蘭溫柔笑問。

  秦建璋人到中年,卻是一副殫精竭慮后的遲暮容顏,疲憊地哼哼了一聲,看也沒看姜瑤蘭一眼。“今日你仿佛活潑許多,和你姐姐瑤華,越發(fā)相似了。”他頓了頓,“朕還是喜歡你活潑些的樣子。”

  姜瑤蘭的手驀地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違背了內(nèi)心,不笑,討人嫌棄。但思及今晚是最后一晚活于世間,她決定遵從內(nèi)心,任笑容冷下去。

  “皇上當真摯愛瑤華,只是皇上記錯了她的排行,她是妹妹,臣妾,才是姐姐。”

  秦建璋眼睛倏爾一睜,幾絲不悅:“你還在為當年朕棄你而娶她責怪朕?事情都過去二十幾年了,你還耿耿于懷。”

  當年旨意,賜婚給長女。

  “臣妾不敢耿耿于懷,臣妾只嘆上天不垂憐,偏愛瑤華。”

  “朕后來不是也娶你入宮了么。”秦建璋隱隱不悅。

  入宮。姜瑤蘭心中一陣冷笑,娶這么一個美好字,在她身上,卻變成了一種敷衍,對姜家,和他自己的良心。

  “陛下是娶了臣妾,不過卻不是因為寵愛臣妾,而是因為臣妾的母族,和您的良心……”

  “放肆!”秦建璋喘著氣坐起來含著慍怒看來。

  姜瑤蘭立刻如同二十多年前一樣卑微地曲著雙膝低著頭,用小心翼翼和溫順回應皇帝的憤怒。

  這反應幾乎是本能、習慣,姜瑤蘭低下頭才不覺苦笑。自己這一輩子當真失敗透了。

  許是所謂的良心起了歉疚,也許是他自感日薄西山、命不長矣為積福而溫和了態(tài)度,總之,秦建璋幽幽一嘆,揮揮手表示算了,又側(cè)躺下去。

  “瑤華已經(jīng)去了二十多年了,現(xiàn)在只剩我們倆還活著,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性格沒瑤華活潑討喜,但做事縝密細心,比她更聰慧,你也有你自己的長處,也不必老是過不去當年那個坎兒。”

  他在軟枕上摩了摩臉,露出脖子。“繼續(xù)吧,雖然宮中奴才眾多,卻只有你最懂朕那些地方酸痛。”

  姜瑤蘭聽了夸贊卻也并不開心,甚至隱隱冷笑。他將自己和奴才比。

  他把瑤華當做星星、當做月亮,從不讓她給他揉按肩膀,怕她累、怕她手粗了,而自己,而自己……頂多算是個伺候他吃飯□□生子的高等奴才吧。

  姜瑤蘭一陣自嘲,麻木而熟練地替皇帝按摩肩頸,不多會兒,皇帝就舒服地打起了輕微的鼾聲,睡著了,臨睡著前嘴里還朦朧的嘀咕了一句話什么,旁人是決然聽不懂的,但姜瑤蘭跟在皇帝身邊二十幾年,她聽得懂。

  他說“別按了,朕想睡了,你也睡吧。”

  又是這一句枯燥寡淡的話。聽了多少回、多少年,姜瑤蘭忽然無比的厭煩。

  “若是你說出一句情話來哄我展顏,我的心,恐怕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冷硬。”姜瑤蘭低聲冷道,從自己枕頭的床單下翻出那瓶早就準備好的□□。

  崔尚宮輕聲進來,以木托盤端了一壺酒兩只玉杯。

  姜瑤蘭輕輕搖了搖皇帝:“陛下,您睡前最愛臣妾泡的枸杞酒,說能暖身,還是喝了這一杯再睡吧。”

  皇帝困意正濃,聽見這話朦朦朧朧還是醒來,他是愛喝這酒,迷瞪著眼睛也沒有細看,就喝了下去。

  姜瑤蘭親自看著秦建璋將毒酒一飲而盡,心中狠狠一悸,說不上是痛苦還是暢快,還是解脫或是害怕,五味陳雜,讓她渾身都止不住的顫,咬緊牙冠眼珠脹紅。

  秦建璋如同往常,放下酒杯也不理睬姜瑤蘭,這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他早已習慣隨意處之。

  他剛要躺下卻發(fā)現(xiàn)姜瑤蘭端著酒杯滿面蒼白——

  “你臉這樣蒼白,手,也涼冰冰的,也趕緊喝一杯暖和暖和身子吧。”

  姜瑤蘭嗯了一聲,緊咬了牙冠之后,決然地一飲而盡,卻嗆著了。

  皇帝扶住她手,才發(fā)現(xiàn)皇后的手不知何時瘦得嚇人,而她的臉也滿是憔悴。“朕平時對你關注不多。瑤華去得早,你為朕打理后宮二十多年,勞苦功高,辛苦了你……”

  姜瑤蘭麻木道:“都是臣妾該做的。”

  “你喜歡素凈,從不愛穿紅色,今晚怎么穿得這樣嬌艷。”

  姜瑤蘭凄然冷笑:“是啊,臣妾不愛穿嬌艷的顏色。可是臣妾少女時聽說,人若死時穿著紅衣裳,就能解去生前犯下的罪孽,死后可免去地獄受罪……”

  皇帝沒有聽完她的解釋,捧住腹部,頭上冒出幾滴冷汗:“瑤蘭,朕……朕忽覺腹中有些不適,快傳御醫(yī)來,瞧瞧……”

  “恐怕是剛才起來腹部受涼,陛下蓋上被子捂一捂,暖和了,就好了……”姜瑤蘭忍住腹中越來越明顯的難受,哄道。

  皇帝嗯聲,乖順躺下,任姜瑤蘭蓋上被子。一切仿佛只是家常老夫妻間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這樣事過去二十幾年也發(fā)生過不少。

  過了片刻。

  “朕實在難受,瑤蘭,快、快傳御醫(yī)……”

  “御醫(yī)在路上了,皇上再等等吧。”

  姜瑤蘭說罷,痛得滿眼暈眩,只死死揪住被子睡在皇帝身側(cè),皇帝體弱,已經(jīng)昏厥嘴角冒白沫,姜瑤蘭也不住痛吟出聲。

  她快死了,可是想起一旦明日太陽升起,她與皇帝雙雙死在棲鳳臺,然后太子背負上弒君殺母之罪,朝廷震怒、姜家竭力輔佐弘允即位為皇帝。

  弘允當了皇帝,任誰也將他奈何不了,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弒君殺母的孽子任何污蔑,那秘密就可以埋藏……

  思及此處,姜瑤蘭身上的劇痛仿佛也輕快了起來。

  “既然如此痛苦,皇后娘娘何必還喝下毒-藥自討苦吃呢?”

  忽如其來的冷冽男聲擊碎了姜瑤蘭腦海里弘允登基的幻影,她渾身隨著這話寒了個徹骨!

  一陣刀與鞘摩擦地窸窣聲,一支羽林衛(wèi)簇擁著為首的玄黑緞袍男子進來。

  滿殿空氣凝滯如凝膠,姜瑤蘭看見來人的一剎那,如臨深淵。

  “你……”

  ……

  錦月出來得匆忙,只在家常的薄長衫裙外罩了披風,急急趕到棲鳳臺,遠遠便見棲鳳臺亮若白晝,除了點滿的所有宮燈,還有一支支手舉火把、帶長刀的羽林衛(wèi)。

  “不許進!”接替尉遲正陽的羽林衛(wèi)尉攔住錦月。

  秋棠怒斥:“放肆!這是太子妃千歲,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嫡兒媳,你幾顆腦袋不想要了敢阻攔?”

  那人瞇了瞇眼打量冷目看他的錦月,轉(zhuǎn)過思量后哼了一聲:“皇后毒害皇上被抓了現(xiàn)形,奴才攔住娘娘可是為娘娘好,指不定進去后連你們主仆也一并抓了!”

  聞言錦月腳下一軟,險些站立不穩(wěn)。

  “你……你說什么?”錦月呼吸都在顫。

  衛(wèi)尉輕蔑道:“皇后以砒-霜毒害皇上,弒君圖謀令太子及早即位,被刑部和四皇子抓了現(xiàn)行。幸好皇天保佑,四皇子趕來及時、陛下又是真龍?zhí)熳佑旋垰庾o體,陛下性命才得周全,現(xiàn)御醫(yī)正在里頭為皇上診治,只待醒來后發(fā)落棲鳳臺!”

  “娘娘,娘娘……”秋棠忙扶住錦月,錦月張口說不出話,凝眉心中一陣陣焦灼、絞痛。

  那人又諷刺道:“太子妃還敢主動送上門來,莫不是太子也牽連其中,令你來看陛下是否歸去吧……”

  他忽心生一念,揮手讓屬下上前,“太子妃深夜到訪行蹤可疑,說不定與陛下中毒之案有關,來人,把太子妃拿下送到四皇子跟前!”

  錦月滿胸口氣息橫沖直撞,顫聲斥道:“大膽奴才!本宮乃太子正妃,位比三公,你是什么走狗敢對本宮呼來喝去!”

  那人不料看著溫柔清秀的一個妃子竟有如此懾人氣勢,略略一駭,為了在屬下面前維護面子又回了一句:

  “太子妃當真好架勢,這后宮里有您這不怒自威氣勢的妃嬪當真不多。奴才忠心祝愿您明日還能這樣威風,奴才告退……”

  他言不由衷,暗含威脅諷刺,退下。

  棲鳳臺被羽林衛(wèi)重重封鎖,錦月披荊斬棘好不容易才繞到姜瑤蘭寢殿外,卻被重兵阻攔進去不得。細細一看,這些人竟都從屬弘凌,衛(wèi)尉等人都聽從兆秀和李生路。

  “讓開!本宮要進去!”錦月斥李生路道。

  “殿下說了,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進,太子妃請回吧!”

  錦月想起姜瑤蘭或許已死在殿中,心中焦灼而怒不可遏,一耳光打在李生路臉上,打得他一個趔趄:

  “什么狗東西!就是你們殿下沒有權(quán)利管本宮!”

  “站住……”李生路還想攔住。

  “讓她進來。”冷冽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平靜悠遠,整個人潮嘈雜、刀光劍影的宮殿,仿佛應聲冷肅、靜寂下來。

  錦月循聲抬眸,就對上弘凌負手俯視而來的目光。他像石頭雕刻的,從眼睛到嘴角,無一處不是冷漠與凌冽,仿佛誰也無法將他阻擋,誰不再入他眼中,仔細打量,才能看見他瞳孔中燃燒的烈烈火焰,仿佛能吞噬所有。

  推開攔在跟前的利劍,錦月不顧手背不小心劃傷的口子,沖進殿中……

  棲鳳臺的封鎖隨著分分秒秒過去而越加嚴密,弘允在尚陽宮得到消息時,已經(jīng)接近四更天。

  他顧不上乘轎攆,馬不停蹄,從尚陽宮奔赴來棲鳳臺,可這時候棲鳳臺的封鎖已經(jīng)比錦月來時嚴密更多。不知哪里調(diào)來的重重弓箭手圍著,又是一排排銀槍雪亮的士兵,連絲風都吹不進去!

  烈馬一聲長嘯,弘允勒了馬韁下馬。一路策馬奔騰,讓他一向整潔高雅的衣冠有了絲凌亂。

  他急問隨扈小北:“到底怎么回事?太子妃怎會在里頭?”

  “殿下,奴才也不十分清楚,剛才線人受了重傷逃來告訴奴才的,說皇后娘娘毒害皇上,被、被刑部和四皇子捉了現(xiàn)行,然后就失血過多斷氣了。至于太子妃為何早于我們得到消息前來,奴才不知。”

  弘允心臟一頓亂跳,從出生開始到現(xiàn)在二十幾年,從未如此不安過。

  “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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