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富貴
馮玉姜其實是鐘家的童養媳。
這些故事沒人瞞著她,況且在這個小村里,即便鐘家瞞著她,七姑八姨也會詳詳細細地叫她知道。那還是解放前,臘月二十八,鎮上逢集。一個西鄉的侉子挑著藤筐路過,隨手把兩歲的小女兒拎出來賣了,兩塊洋錢。他拿其中一塊洋錢買了包米糕吃著走了,以后也沒人再見過他。
鐘母見小女娃子眉眼周正,模樣順眼,想著家里四個兒子長大聘媳婦,遠不止兩塊錢聘禮,便買了她回家,取名叫鐘小姜,給九歲的小兒子鐘繼鵬做童養媳。
買來沒多久,當地解放了。干部找上門來做工作,說是不準養童養媳,叫送回娘家去。可馮玉姜連爹娘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往哪里送?精明的鐘母便轉了個彎兒,把馮玉姜抱給自家親妹子養,便隨了她妹夫家姓馮,改叫馮玉姜,十六歲時又送回鐘家跟鐘繼鵬圓了房。
鐘父當年是在淮海戰役支前的路上,被國民黨的飛機炸死的。鐘繼鵬高大精壯,渾身的力氣,他讀過幾年書,后來公家照顧,安排到供銷社工作,在村里人看來是響當當的“公家人”了,端著鐵飯碗呢!只是脾氣比較暴躁,加上這童養媳的前情,馮玉姜一輩子也沒出過鐘繼鵬的手心。
馮玉姜懦弱慣了。
大女兒早寡,二女兒貧病,又先后夭折了兩個孩子。三個兒子各家也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馮玉姜上輩子操了一輩子的心。沒想到,再活半輩子,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女兒嫁到吳家去。
馮玉姜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日子,真是不能再這樣過了。
一上午,馮玉姜都躲在西屋里沒露面。也許是昨天收了不少禮錢,也許是聽送女婆回來說吳家的喜事辦的體面闊氣,反正鐘母心情不錯,居然沒理會馮玉姜偷懶的行為。中午,馮玉姜張羅著一家人吃了午飯,再去切幾個紅辣椒炒了一碗咸菜,包了厚厚一沓子地瓜煎餅,收拾停當,送走了在鎮上讀中學的山子。山子平常住校,飯總要帶夠一星期吃的。
天傍晚的時候,馮玉姜去燒了一鍋地瓜糊糊,切兩棵小蔥拌了一碟子咸菜,鐘繼鵬正好下班回來。
“飯在鍋里,你跟媽先吃著,我去看看菜園。”
馮玉姜交代完,沒去在意鐘繼鵬皺起的眉頭,喊了二丫跟她出門。
她去河邊的菜園里澆菜。生產隊給每家分了一分多的自留地,馮玉姜家都用來種菜了,就在河東岸不遠,馮玉姜記得很清楚。
馮玉姜想過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這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顧好。雖然說鐘繼鵬每月拿著38塊6毛錢的工資,可人口多,你看看家里,大米白面是平常見不著的,地薄村子窮,家里人口又多,鮮地瓜秧腌的咸菜始終擺在飯桌上。從前經歷時不覺得怎樣,村里挨餓的人家也不是沒有,比著過唄!可現在馮玉姜總覺著一陣陣心酸。
她想,管好這一分地的菜園,把旁邊的河灘開墾出來,也種上青菜,先讓幾個孩子把飯吃好。
馮玉姜對“夫妻感情”這東西真是不奢望了,可兒女情卻怎么也舍不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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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河堤一片寂靜,暮光中更顯出幾分蕭索。馮玉姜特意叫了二丫一起來,實在是怕幾十年過去,自己記不清菜地的具體位置了。
母女倆走過一道窄窄的水漫橋,來到河東,沿著半米寬的田間小徑七拐八拐,找到一片緊挨河岸的菜園,園子周圍插著一圈荊棘權作籬笆,二丫在地頭站住,扭頭對馮玉姜說:“媽,你看,肯定又有豬拱進來過。鄰村放豬的那老頭,專會把豬往這邊趕。”
馮玉姜緊走幾步,果然看到菜地里幾個豬拱出來的土窩窩,韭菜根都拱出來了,這時節韭菜雖然吃不上,可這根都拱壞了來年怕也長不好了!馮玉姜看著眼前的菜園,除了新栽上不久的雪里蕻菜苗,加上一畦子蔥,就沒別的了。大冬天的,馬上入冬了,種了也是白種。不過——
“二丫,你記得家里還有菠菜種子嗎?小油菜也行。”
二丫說:“菜種子不都是你收起來的嗎?媽,咱家春天沒種小油菜,肯定沒有,菠菜種子應該是有的。”
“哦,媽回去找找。”
“可是媽,種上冬天也凍死了,凍不死開春也不肯長,你還不如開春再種呢!”
馮玉姜笑笑說:“種了總比不種強,反正這塊地閑著也閑著。”
她的目光落在菜園邊的河灘上。這里的河灘長著一種氈草,露出地面的只有貼著地皮的細莖,地下的根卻很發達,曬干了燒鍋很好燒的。那一大片河灘已經被拾柴的孩子刨的坑坑洼洼,泛著松軟的泥土香,其實比岸上的沙土地肥沃的多。只是夏天汛期會上水,這樣肥的土地便沒人開墾出來種,不過,正好拿來種過冬的菜。
即便現在弄不到塑料薄膜,但想叫菜不凍死,總還有一些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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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領著二丫往家走,一進大門,便看到婆婆陰沉著一張臉站在院子里。她心里一緊,不會是嫌她沒伺候一家人吃飯吧?
“你死到哪兒去了?”鐘母寒著臉質問。
馮玉姜忙說:“媽,我去自留地看看,怕叫鄰村散放的豬拱了菜。”
鐘母朝東廂房努努嘴,臉色不善,卻又壓低了聲音說:“謝老三家的來了。在屋里呢!”
馮玉姜掃一眼緊閉的房門,即刻明白過來了。鐘繼鵬有身份,手里有幾個活錢,向來在女人面前很吃香。這謝老三是個窩囊貨,他老婆卻潑辣的很,她跟鐘繼鵬不清不楚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馮玉姜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管不了的事情,她從前哪里敢管?現在呢,一輩子過去了,看透了,她也懶得再理會了。
“沒用的東西,由著自家男人!那謝老三家的前幾天借了兩碗黃豆,你瞧好吧,肯定又不想還了。”鐘母憤憤地說。
馮玉姜知道,婆婆不是向著自己,更不是想管教兒子,是心疼那兩碗黃豆。這年月,誰家敢拿兩碗黃豆不當回事?
“你是死人嗎?我這做婆婆的不好吱聲,你也死了嗎?這樣由著她浪到家里來,你還喘不喘氣?”
馮玉姜心里有些惱,婆婆罵她就像吃山芋藤咸菜那么簡單,怎么就不去數落兒子兩句?兒子正大光明地偷女人,倒是她這媳婦的錯了!她索性笑笑,抬高聲音說:
“媽,偷嘴的雞狗反正也不缺,吃到狗嘴里了再拽出來也膈應人,隨他去吧!”
話音剛落,東廂房門一開,謝老三家的一步跨出來了。她斜眼瞅著馮玉姜,嘴里陰陽怪調地說:“哎呀他嬸子,你這鐘家門還興不興有人來呀?我這溜個門子,做什么得罪你了,你這樣大聲和氣的罵雞罵狗,啥時候你成了鐘家的人王了?”
馮玉姜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黑影已經迎面撲過來,重重一腳把她踢倒在地上。馮玉姜眼前一陣發黑,老半天沒緩過氣來。鐘繼鵬一腳踹倒她,還不解氣,指著她罵道:
“作死吧你!你咋呼什么呢?你還想怎么著?還反了你?”
說著,抬腳又踹了過去,二丫驚叫一聲,猛地撲到馮玉姜身上,鐘繼鵬那重重的一腳正好踹到二丫腰肋下,二丫又是一聲尖叫,咳嗽著大哭起來。
鐘母見踢到二丫,瞪了鐘繼鵬一眼,連忙伸手去拉二丫,哪知二丫發瘋地揮開鐘母的手,趴在馮玉姜身上尖叫著大哭。鐘母冷著臉縮回手,訕訕站起身,又瞪了鐘繼鵬一眼。剛子這時從西屋竄出來,也趴在馮玉姜身邊哭。在這一團混亂中,謝老三家的昂著頭扭身出了門,揚長而去。
馮玉姜從泥地上支撐著爬起來,看著跟前哭啼的兒女,一股子惡氣打心底里膨脹出來。
橫豎是個死,這日子我馮玉姜不過了!
馮玉姜猛地爬起來,直直奔著鐘繼鵬沖過去,一頭撞在他肚子上。鐘繼鵬絲毫沒提防,被她重重撞了個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打死我啊,打死我啊,你打得還少嗎?你打我的孩子,你打我的二丫,你害我的大丫,你把我大丫還給我!你個狠心的混蛋……”馮玉姜口不擇言地罵道。前世今生,她那些委屈一下子全涌了出來,大丫的恨,二丫的苦,三個兒子的種種遺憾……
馮玉姜越說越恨,她一轉身,抄起旁邊的鐵锨,迎頭就奔著鐘繼鵬拍過去,鐘繼鵬閉著眼就地一滾,躲過了要害部位,鐵锨拍在了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地嘴角直抽,望著馮玉姜,有些傻眼了。
這個面疙瘩,怎么突然就變成了母狼?
馮玉姜發泄地把鐵锨一甩,正好甩在水缸上,把磁的水缸沿砸掉一大塊。她沒再去理會鐘繼鵬,轉身沖著愣在一旁的鐘母哭喊道:
“這日子我不過了!反正我也沒娘家給我依靠,你們老鐘家不給我活路,那就趕緊準備送殯吧!你兒子有本事,你給他再娶個好的。”
說完,她拼命跑出了家門。二丫還坐在地上揉著肋下哭,見馮玉姜瘋了似的跑出去,連忙強撐著爬起來去追,剛子也哇哇哭著追出家門。姐弟兩個順著家門外的小巷子追到河邊,根本沒看到人影,二丫一屁股坐在河灘上,放大悲聲哭喊起來。
不多會兒,鐘母也循聲趕到河邊,望著河面直跺腳。一大家子人,三個未成年的孩子,這女人要是真尋了短見,可怎么是好?
兩個孩子的哭喊聲驚動了附近的人家,陸續有人來到河灘,在那里議論紛紛。
很快,鐘繼鵬也被人強拉到河邊,臉上雖然氣惱著,但心里也禁不住發虛了。當地男人打老婆算是尋常事,要說這馮玉姜,挨打也不是一回兩回,怎么著就突然發了瘋?
“你這個活祖宗啊,怎么就不能讓我安生!這天都黑了,這女人能鉆哪兒去?她要是真死了,你叫我一把年紀,怎么替你拉拔這些個孩子長大!”鐘母忍不住埋怨鐘繼鵬。
旁邊圍觀的女人們見不慣鐘家母子平素苛待馮玉姜,在一旁議論紛紛。這深秋季節,河面雖不像夏季汛期那么浩大,可這段河道的水被水漫橋攔住,河水還是很深的。
“他嬸子不會真跳了河了吧?這寒冬十月的,淹不死也凍死了。大娘,不是我多嘴,金鵬兄弟脾氣暴,你平時也該護著他嬸子點兒,怎么也不能幫著金鵬虐待她吧!”
“烏漆抹黑的,月亮也不露頭,真要跳下去了,這撈也沒法撈呀!”
“好死不如賴活著,大妹子她千萬別想不開。”
“要是好好的誰愿意尋死?白天大女兒才出嫁呢,大喜的日子,怎么就又挨了打?”
…………
趕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鐘母站在那兒嚶嚶的哭,二丫和剛子早已經哭得抽噎著說不出話了。
“都別說了!”鐘繼鵬暴躁地喝了一聲,議論聲立刻低了下去。這鐘繼鵬平素就橫,也有橫的本錢,連生產隊長都要怵他三分,河岸上的人們不再混說,男人們把女人孩子趕回家去,開始商量著怎么找人。
“死不了她,死了倒也好了!”鐘繼鵬心里忐忑,嘴上卻硬的很。他的話才說完,二丫從旁邊撲過來,連拍帶打地哭喊道:
“你還我媽,還我媽,我媽給你逼死了,都是你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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