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除夕夜
夢雪小姑娘除夕夜里發生的事太多了。
最后一個顧客是六點半來的,并且根本不是來吃飯,而是來買醋,那是一個穿紅戴綠,打扮得象朵花兒似的小姑娘,臉蛋凍得通紅,跑得氣喘吁吁,胖胖的小手連瓶口都攥不過來。
“叔叔,賣我一瓶醋吧。”小姑娘仰起臉,把瓶子遞給崔明,“媽媽要做糖醋魚,我弟弟把一瓶醋都打啦!”崔明進到里面的灶間,給小姑娘倒了一瓶醋。按理說,他這家個體小飯館是不允許代賣副食的,可今天是大年三十,人家等著急用,就算讓工商管理局查出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除非是故意找茬兒。
小姑娘接過醋瓶,喊了聲“謝謝叔叔”,便一溜煙兒跑遠了。
崔明撿起小姑娘扔下的一小團紙幣,展開一看,竟是五角!他連忙追出門去,小姑娘早已無影無蹤。一瓶醋只要一角錢,小姑娘回家該挨罵了。崔明估計,她家的人一會兒可能來找的,就是不來,他也要設法如數奉還。他在除夕晚上照常營業,不是為了這樣賺四角錢,而是為了正當地賺四塊,甚至是四十塊!對于他的這種“野心”,傍晚時,他的“女店員”金小翠曾和他發生過一場激烈的辯論。
“早跟你說多少遍了,大年三十的,誰不在家吃團圓飯,上你這兒來扔票子!”那不一定,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小翠把一盆洗抹布的堿水倒進污水槽子:”就算有幾個,你能賺多少?“”多了更好,少了不嫌。“”你這人,真犟眼子!“小翠系好墨綠色羽絨滑雪衫的鈕扣,兩手揣進衣袋里,嗔怨地望著他,”關門得啦,跟我回家過年去。“”你走吧,我不去。“崔明低聲吐嚕了一句,拽下白毛巾擦著手。
“你……”小翠猶豫了一下,“你不去,我爸可該生氣了!”小翠的父親是這家飯店掌勺的大師傅。他四點多鐘就把火封了,留下兩個年輕人打掃衛生,自己先回家做年夜飯。
早在幾天前,金師傅就向崔明發出過邀請:“你既然不回北京了,就上我家過年吧,省得光剩下我們爺兒倆,怪冷清的。”可崔明每次都只是笑笑,卻沒點頭答應過。
“快走啊,我爸該等急啦!”小翠催促著。
“我不去。”崔明用抹布仔細擦著桌子,頭也沒抬,“你先走吧,好給金師傅搭把手。我今兒晚上,還想多招呼幾個客呢。”“你就知道賺錢!”小翠賭氣地背過臉去,系上了一條月白色的拉毛圍巾。
“賺錢有什么不好?憑自己力氣。”“你心里,只有錢!”小翠把長長的圍巾往脖后一甩,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哐地一聲,大門被她摔得山響……天黑下來,路燈亮了。
崔明走到門外,把門燈打開。頓時,頭頂上“迎客來飯店”幾個大字豁然顯露,驅散了周圍的夜色,也驅散了崔明心中的不快。
小翠的賭氣,動搖不了他的決心。他對今晚的生意把握十足。“迎客來飯店”地處火車站前,緊挨這座海濱小城的鬧市中心。平日因有“海味餐廳”等幾家大飯店吸引顧客,崔明的小店難以施展。今晚國營買賣全部閉店,這就使他有機可乘了。他不信除夕夜街上就會杳無人跡。特別是入夜后,將有六列客車進站,焉知其中沒有饑渴難耐的旅客來光顧他的小店?迎客來,迎客來,唯有此家門大開。崔明斷定今晚一定會賓客盈門的。
然而,自從小翠走后,整整一個小時,只來過那個買醋的小姑娘。
崔明隱隱感到有點餓了。看著灶間條案上堆滿的雞鴨魚肉,干鮮海味,時令菜蔬,他卻一樣也不想做——倒不是不會。營業半年多來,他跟金師傅學會了爆、炒、熘、炸,即使海味全席,也能對付一氣。但是現在,他一點興致都沒有。
他學手藝是為了給顧客燒菜,是為了賺錢。若是自己做了吃,那不得白賠了嗎?他舀了兩勺預備兌汁用的老湯,下了一碗掛面。吃下來竟是滿頭大汗,這才覺得店里太悶熱了。后院的鍋爐房里,鼓風機還在嗚嗚叫著,恐怕今天要叫一夜的。
下午,他們這座大樓居民委員會的耿大嬸來收錢,每家至少交五角,慰勞燒鍋爐的師傅。說來也不易,大過年的,人家不能跟家人團聚,跑到這兒來,煙熏火燎地忙乎一宿,多賺點兒也是應份的。四點多鐘的時候,崔明從后窗看見,鍋爐工柴師傅從耿大嬸手里接過一沓零票子,大嘴樂得咧到了耳根子,羅鍋背弓得更厲害了。全樓二十八戶,能得十多塊,加上今天的雙工資,柴羅鍋這一夜二十塊還掛零呢!“我還不如他嗎?”聽著嗚嗚作響的鼓風機,崔明更覺得煩悶,他走到窗前,打開了小氣窗。一股冷風迎面撲來,燥熱的臉上霎時涼絲絲的。透過小窗口,崔明看了看遠處火車站樓頂上的那面大電鐘。桔黃色的時針,已經指向八點。從哈爾濱方向開來的快車,應該在十分鐘前進站。可是,怎么沒見大批旅客擁出車站呢?崔明這才想到,除夕夜的列車恐怕是沒有多少人坐的。前些年,他每次從知青點回來過年,不也是在臘月二十三之前就到家的嗎?街上愈發顯得清冷起來。遠近各處,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就連平日不絕于耳的有軌電車的當當聲,也難得一聞了。
崔明多喜歡聽那鏗鏘悅耳的當當聲啊!那是從小就聽慣了的。在他幼時的記憶里,最美妙的時刻,就是在陰雨連綿的夜晚,偎在母親溫暖的懷里,聽著窗外沙沙的雨聲,和在雨聲中變得格外圓潤而清亮的當當聲,沉沉地睡去。時而從電車頂部爆出幾朵電弧光,藍瓦瓦地照進屋里,也照進他的夢里,使他的眼前現出絢麗的七彩長虹。他多少次夢見自己穿著白色的船長制服,站在遠洋輪的駕駛臺前。陽光明媚的碼頭上,媽媽和妹妹揮動著鮮艷的花頭巾,歡迎他遠航歸來……他曾在這間一樓臨街的屋子里,做過多少用五彩光環編織起來的美夢啊!然而,現在這間屋子已經變成了“迎客來”的小餐室。他獨自一人,伴著這看著他長大的“空巢”,度過清冷的除夕之夜。
他忍不住把手伸進衣袋。那里藏著一份電報,是媽媽三天前打來的,讓他回北京過年。崔明的父親是在北京工作的外科醫生。春天里,爸爸媽媽二十多年的兩地生活終于解決了。媽媽調往北京,正在念高中的妹妹,可以和媽媽一起走;而崔明卻在念電大,如果跟媽媽走,就得退學,同時還得退職——上電大前,他是媽媽所在機床廠開辦的一家知青飯店的服務員。媽媽舍不得把兒子留在這里,但崔明不肯廢棄學業,也不愿丟掉已有的四年工齡,更難以離開他的女朋友白琳。
他們是在知青點里認識的,至今都快八年了。白琳的爸爸是局長,那時正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走“五。七道路”。
還是個孩子的崔明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著白琳,而白琳這個娃娃臉圓眼睛的姑娘,猶如一只孤苦無依的小貓,深深地依戀著他。
回城以后,白琳當了一年的汽車售票員,然后就調到交通公司工會坐辦公室了。她對崔明沒有變心,只是不滿意崔明在知青飯店里端盤子。
“今年,你再考一次吧。這回不報理科,報文科。”白琳依偎在崔明懷里,輕聲喃喃著,用充滿期待的眼睛望著他。
崔明撫摸著姑娘柔軟的長發,無言地吻了吻她光潔的前額。連他自己都感到,他吻得竟那樣憂心忡忡。他已經連續考了兩年大學,都落榜了。他對自己缺乏信心。在離縣城一百多里的小山村里,她并沒有嫌棄他是個扛鋤頭的知青,可現在,為什么偏偏非要逼著他去考大學呢?后來,他終于考上了電大。在崔明看來,他上電大,是為了白琳;若是退學,就等于失去白琳。這不行。白琳已經是他的人了。那年夏天,在知青點苞米垅旁看青的小窩棚里,她就成了他的人了。這件事,他怎么對媽媽說呢?當媽媽非要帶他走時,他才鼓起勇氣問媽媽:“你和爸爸兩地生活二十多年,難道非要我和琳琳也像你們一樣嗎?”媽媽不再說什么了。兒子長大成人了,要去過自己的日子了。做母親的,必須承認這個事實。
媽媽帶著妹妹走了。留下了崔明和兩間空蕩蕩的大房子。
在這里,崔明度過了多少難忘的時光!特別是每年春節,爸爸從北京回來探親;一晃十多天,家里的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笑聲。除夕之夜是歡樂的頂峰。全家人都穿著最好的,吃著最好的。包餃子、放鞭炮,歡天喜地地圍在收音機旁,等待那新一年到來的鐘聲。可今年的除夕夜,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他有點兒后悔了,也許應該聽媽媽的話,回北京去過年的。
他覺得悶得慌。想起中央臺今晚播放春節聯歡會,便去打開了電視。聯歡會正演到斯琴高娃逛白塔寺,后邊跟著一個冒傻氣的“阿q”。崔明沒看懂是怎么回事。屏幕上的雪花干擾很厲害,這是后院鍋爐房的鼓風機造成的。接下去是鄭緒嵐的獨唱。歌聲一起,屏幕忽然變得清清亮亮。這一定是柴羅鍋把鼓風機關掉了。看看表,還不到十點。
“老家伙,真滑頭。多拿錢還不肯多出力,這么早就下班了。”崔明在心里嘀咕著,忽聽門聲一響,一個彎曲而瘦小的身影鉆進來,正是柴羅鍋。
“完事兒啦,柴師傅?”崔明大聲招呼著,迎上前去。幾個月來,他已養成了在任何情緒中都能熱情待客的習慣。
“早著吶。”柴師傅拽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黑乎乎的鼻孔,“回水都快八十度了。我壓會兒火,煉渣子,燒自然風。”崔明從桌下抽出一只小折疊凳,順手抹了兩把:“柴師傅,快坐下歇會兒吧。今兒晚上燒得真夠熱的。瞧,我把小氣窗都打開了。”“不光你。剛才我瞅了一遍,差不離兒全開著哪。”柴師傅對自己的功績非常得意,“要不,我心說歇會兒,上你這兒來喝兩盅。”“正好,我這兒才進的鳳城老窖。”崔明從柜臺里拿出一個造型別致的方形酒瓶,外罩透明玻璃紙,瓶嘴上系著紅絲帶。他把酒往柴師傅跟前一放,指著商標說:“您瞧,這上面還印著外文呢,出口的。”柴師傅抓起酒瓶子,瞇著老花眼,左看右看,頓時興奮起來:“好哇,這是我老家的酒哇!怨不得這些年見不著了,敢情是出口啦!多少錢一瓶?”“四塊二,這還是批發價兒。”其實,崔明是以每瓶三塊八的價格從外貿托人買來的。但日后還得還人情,這不得從酒錢里找嗎?“好家伙!早先不到兩塊啊。”“能比嗎,柴師傅?沒聽人家說嗎?現在的一塊錢,就頂在早的四毛六。”“倒也是啊!”柴師傅頗有同感地嘆口氣,尋思一會兒,伸出沾滿煤灰的兩個手指頭,“給我來二兩。”“好哩!”崔明說話間端來酒杯,擺上了筷子和小碟。
柴師傅一愣,把筷子推開說“喝口就得了,不吃啥了。”“唉,這么好的酒,干喝多沒勁!”崔明又把筷子擺回來,“先給您上個拼盤,您先咂摸著。呆會兒,我再給您熘個蝦仁?”“可別啦!”柴師傅連連擺手,“來盤花生米得啦!”“瞧您,”崔明仍不放松攻勢,“大過年的,干嘛那么委屈自個兒?說實在的,今晚這會兒,誰跟前不是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再說,您又不是沒有錢。這么大歲數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柴師傅樂了:“看樣子,你小子今兒晚上不讓我破費點兒,是不讓我走了。行,給我來個拼盤吧!”崔明應聲撿了一個大拼盤端了出來。
白斬雞、海螺片、熏魚、松花、青豆、海蜇皮……擺成一朵大梅花,五顏六色,令人饞涎欲滴。
“這得幾塊錢呀?”柴師傅舉起筷子,才想起問價兒。
“您先吃著,完了再算。”崔明親自給他斟上酒。
柴師傅無可奈何地笑著:“你是不用著急,知道我今兒晚上兜里頭有。還有你小子五毛錢呢,你橫是有心想再賺回去。”“瞧您說的。”崔明一點兒不惱火,“你老三十晚上不在家過年,給大伙兒燒鍋爐,多賺點兒還不是應該的。”“話可別這么說。”柴師傅啃著一塊雞翅膀,“我可不是圖那幾個錢。若講排班,今兒晚上該小嚴來燒。他剛有了個對象,想上姑娘家過年,跟我商量換個班。說句心里話,我真不樂意換。我這么大歲數了,過一年少一年,正趕上大閨女、二小子又全從外地回來,都巴不得全家子團聚團聚哩!可尋思著,干咱這行的小伙兒,處個對象也不易,還是成全他吧。
我老頭子怎么也好說。反正年三十晚上爐子不能停火,誰家過年,不愿意暖暖和和的?“崔明一聽,順勢勸道:”照這么說,您老風格高哇!更該自個兒好好犒勞犒勞。干脆,我再給您來個松鼠魚吧?年年有余嘛!“”不成不成。“柴師傅下意識地捂住了衣袋,好像怕錢自己會飛出來,”我多少得留點兒,明早到家,還得給孫子、外孫女發壓歲錢呢!“電視里王景愚正在表演”吃雞“。一根雞筋沒咬斷,在桌上繞了一圈,拿釘子釘住,再用鉗子夾斷。
柴師傅看了一會兒,問道:“這是吃雞呀?我還合計是拽鋼筋呢!”崔明樂得前仰后合:“您放心,我做的白斬雞,肉嫩骨酥,下口就化,您覺出來沒有?”柴師傅用筷子撥拉幾下說:“爛是夠爛的,可就是沒幾塊正經地方。”崔明順手調了調電視機的對比度,解釋說:“您老這就外行了。下酒的菜就得有啃頭兒。您想吃有肉的地方,我給您來個辣子雞丁兒?那可全是雞肚白。”柴師傅用筷子頭點著崔明說:“你小子真會掂量,一只雞能派多少用場?趕明兒準保能發財。”“謝謝您啦,柴師傅。大過年的,給了句吉利話兒!”崔明一拱手,算是酬謝。
“謝啥?趕明兒給我上拼盤,多來點兒實惠的就行啦!”柴師傅眉開眼笑地抹抹嘴,“我還忘了問哪,你媽和你妹她們都好啊?”“好。”崔明看著電視,含糊其辭地答道。
“你咋不回去過年?多讓爹媽惦記呀!”崔明想隨口打個哈哈:“我回去過年,您這會兒上哪兒喝酒去?”但他說不出來。柴師傅的話撞在他胸口上,他覺得心里酸溜溜的。是啊,他怎么不回去過年呢?不難想象,在北京那套新分到的單元住宅里,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這會兒一定都在想著他,盼著他,惦記著他。若是他現在一推門出現在全家人面前,他們該多樂啊!可他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呢?他又該怎么向他們說清這半年多來的遭遇呢?暑假前,電大考試四門不及格,他連補考的資格都沒有,當即取消了學籍。白琳聽到這個消息時,癡呆呆地坐在屋角,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捂著臉大哭起來。她哭得那么傷心,好幾回都像是要背過氣去。他想湊近安慰她幾句,她卻突然跳起身,一陣風似地跑了。從此,再也沒來找過他。他打過多少回電話找她,約她,但回答他的,總是那么一種冷冰冰的聲音,仿佛她從來就不認識他。
大街上有軌電車的當當聲,一夜又一夜地伴著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他的眼睛凹了進去,嘴里起滿了血泡。他真不懂白琳怎么那樣狠心!整整八年的情分,頃刻間化為烏有……他的心傷透了,也涼透了。原來,人和人之間就是這么回事吧?什么情意呀、諾言呀,統統都比紙還薄,不過是些冠冕堂皇的欺騙。
他沒臉回知青飯店,于是辦起了“迎客來飯店”。說起來,這一切似乎很簡單,可在他,卻有多少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呀!十幾天前,他看見白琳從火車站接來一個別著白色校徽的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她挎著他的臂膀從店前走過,竟連頭都不偏一下。她不知道這是崔明的家么?她和他在這里,說過多少令人心醉的溫存話,留下過多少迷人的笑聲啊。可現在,她卻若無其事地從這兒揚長而去。崔明真想追出去攔住她,問問她,甚至想揍她一頓。但他下不了狠心。人常說:“無毒不丈夫”。崔明認定自己不是那種能成大器的大丈夫。即使看見昔日的情人挽著那位大學生的胳膊,但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留下的,仍是她那嫵媚多情的黑眸子,那呢喃輕柔的絮語,和那他所熟悉的溫馨的氣息……他不恨她,只恨自己。他要橫下一條心,干出點兒樣子來。崔明發誓,一定要把“迎客來”辦得紅火興旺,名揚全市。
門外嘎地一聲,像是停下了大汽車。跟著進來三個身穿大皮襖,頭戴狗皮帽的人。黑布皮襖面磨得發白了,雪白的羊毛里子卻發黑了。
“嗬,這兒還開著門哪!到底是個體戶,會做買賣!”一個紅臉漢子帶頭往里走,嗓門像火車站樓頂的大鐘,轉身招呼同伴說,“怎么著,二位師傅?咱們在這兒暖和暖和吧!”“暖和暖和。”同來的兩個略顯瘦小,歲數也大點兒。
崔明猜想他們一定是跑長途的,路過此地歇歇腳,便連忙招呼道:“屋里熱,三位師傅先把皮襖脫了吧,省得回頭出去感冒了。”三個人一一脫去了大皮襖,崔明幫他們掛在一排塑料衣鉤上;這是今天早上,他才釘在墻上的。再看那三個人,全是一身嶄新的制服。既不是海關,也不像鐵路,袖口還有三道杠。
柴師傅探身上前看了看:“三位師傅,打哪兒來呀?”“北海頭!”紅臉漢子大聲應著。
“往哪兒去哩?”“臟土箱子!”紅臉漢子揚脖大笑。
“噢,”柴師傅恍然大悟,“敢情你們三位是——”他一時不知用什么詞兒了。
“環衛局的。”紅臉漢子抻抻衣襟,“怎么著,沒見過吧?剛發的。今天過年,咱也穿上美一美,展揚展揚!”“三十晚上也不放假?”崔明沏了壺茶,連三個茶杯一塊兒端了上來。
“放假?”紅臉漢子說,“這日子,臟土箱子比哪天都滿,我們能歇著嗎?”“也難怪。大過年的,誰家不得殺雞宰鵝煺擼毛的?”一個剃刺猬頭的師傅喝口茶,接著說道,“火也用得費,爐灰渣子都比平日多一倍!”“頂缺德冒煙兒了!”紅臉漢子喊起來,“全倒在外頭,多一步也不樂意走。”另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師傅說:“臟土箱子滿了唄。盛不下,不倒外邊怎么著?”“你們倆敢情沒啥。”紅臉漢子埋怨著,“駕駛樓子里一坐,不喝風,不嗆灰。我可倒霉了,提拎著鐵鍬緊找補。”哦,原來這紅臉漢子是裝卸工,那“絡腮胡子”和“刺猬頭”,顯然是開卡車和叉子車的司機了。崔明暗自尋思著,又瞟了一眼窗外,果然,路邊的高壓水銀燈下,還停著一輛黃色的叉子車。
“你辛苦,今天我倆請你的客。”“絡腮胡子”大方地許著愿。
“能行嗎?”“刺猬頭”問道,“才拉一趟,別誤了事兒。”“趕趟兒!”紅臉漢子滿不在乎地一捋手,“磨刀不誤砍柴工。吃飽了,喝足了,一個頂倆!小掌柜的,都有什么好菜呀?”崔明早在一旁站定了,提起茶壺給他們續上茶,滿面春風地說:“三位想吃什么,盡管說。只要這兒有的,能做的,全不在話下。”“你有點啥呀?”紅臉漢子好奇地問,“口氣不小呢!”“大地方比不了。可這些日子,還真預備下點好東西。雞鴨魚肉,蹄頭下水,自不必說了;海螺對蝦也有點兒,干貝海參全都發著呢”。
“哦,你還真有兩下子哪!”“刺猬頭”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似乎勾起了不少的食欲,“這么著吧。我們仨,一人照兩塊錢做,盡量好點兒。”“兩塊?”還沒等崔明表示異議,紅臉漢子先瞪上眼了,“這眼下,兩塊錢好干什么?今兒晚上雙工資,外帶夜班補助、夜餐費,多少?算算,這個數。”他伸出大巴掌,五個手指頭叉開,“照我說,大過年的,咱們誰也別拘食!今兒晚上賺的全吃了,我也不圖你們請,就算湊個份子。這日子,咱受的苦誰知道?別人不心疼咱們,咱自個兒還不心疼自個兒?”一番話把“刺猬頭”說得動了心,啪地甩出五塊錢:“來吧,一年不就這么一回嗎?豁上了!”接著,紅臉漢子和“絡腮胡子”也每人掏出一張嶄新的五元票子。
崔明竭力掩飾著心中的喜悅,把錢斂好,又擺在紅臉漢子手邊:“錢請三位先收著。吃著可心,完了再算;不可心,權當我請的。不過,照三位給的價錢,真想吃好,酒錢頂好在外。”“有好酒嗎?”紅臉漢子問。
崔明一指柴師傅:“您問問這位老師傅。出口的鳳城老窖,怎么樣?”柴師傅忙不迭地點頭哈腰:“真不二五眼,我喝著趕上茅臺了!”紅臉漢子走到柴師傅身邊,端起酒杯,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柴師傅連說:“嘗嘗,嘗嘗!不礙事!”紅臉漢子一飲而盡,連聲叫好,轉問崔明:“還有嗎?”崔明忙應道:“有,管夠兒。這瓶還有八兩,剛開的封兒,里邊還有成瓶的。”“八兩夠了吧?”紅臉漢子問兩個同伴。
沒等那邊開腔,柴師傅搶說道:“等等,從這瓶里,再給我來一兩。”崔明像機器一樣飛快地轉動起來。先給柴師傅斟酒,又給他們布碟放筷,接著又端上一個大拼盤和此地有名的生魚片。淡粉色的新鮮偏口魚片在盤中擺成一彎新月,旁邊配著切成鳳尾狀的白菜心。還沒等他們喝完一杯酒,黃澄澄的油炸海礪子上來了。隨后,是碧綠的香菇油菜和鮮紅閃亮的烹大蝦。最后,是一盤由海參、鮑魚、海螺、扇貝和蝦仁燴成的大件海雜拌兒。
不到一個鐘頭,六個菜全上齊了。
紅臉漢子三人吃得興高采烈,非要給崔明敬酒不可。崔明也不推辭,喝了小半杯,菜卻一口不動。
柴師傅見這邊熱熱鬧鬧,忍不住探過身來說:“瞧這小師傅,還真有兩下子哪!”“絡腮胡子”舉著筷子頻頻招呼道:“老師傅,過來嘗嘗,美味難得呀!”柴師傅駝著背,一步一步蹭過來,依次把全桌各盤看了一遍,連聲贊道:“好手藝,好手藝!”紅臉漢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問道:“老師傅也在班上吧?”“可不,給這大樓燒鍋爐。”“那也不少來錢呢。”“刺猬頭”說。
“還行,還行。”柴羅鍋含含糊糊地說。
“看您省的!”紅臉漢子夾了塊海參,塞進嘴里,“光吃一個拼盤,肚子里冰涼的,何苦來?大過年的!”“過來一塊兒吃吧,老師傅。”“絡腮胡子”道,“咱們都一樣,年年都在班兒上過,有福同享吧!”“噯,噯。”柴羅鍋答應著,“你們不嫌乎,我也湊一份。”還沒等他坐下,崔明早把那邊的酒菜挪了過來,問道:“要不,您也再添個菜?”柴師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紅臉漢子爽快地說:“別讓他破費了,這些菜反正是吃不了的,酒也差不多夠了。”“酒算我的!”柴師傅突然大聲宣布道,“這是我老家的酒,就算我請客。”說過這話,他的駝背似乎伸直了許多,站起來一一給大家斟酒,“都敞開了喝,不夠再開一瓶。說起來,今晚數我賺得多。光這大樓,就給我湊了十多塊呢。喝,喝呀!”不知是喝多了,還是受到款待而變得興奮起來,柴羅鍋毫不隱諱地亮了底兒。
這時,電視里劉曉慶正在講話。她說,今天是大年三十,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接著,她唱了一首四川民歌。
紅臉漢子感慨道:“瞧瞧,像人家這樣的大明星,也撈不著在家過年呢!咱還有啥可說的?”崔明倒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不在家過年,并且最好都來他這兒吃飯,那他就可以多賺幾個了。他算了算,今晚這四位,一共在這兒花了二十一塊,按百分之四十的利潤算,可凈賺八塊多。其實還不止。他的許多原料成本不高。海參、鮑魚、扇貝、海螺,是他的幾個海碰子朋友按平價賣給他的;鮮魚是他昨天下午去東海頭,從漁民手里用低價買進的。至于其他原料,就更無所謂了。當然,這些東西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他那幾個專門碰海的哥們兒,常上這兒來喝幾盅、崔明每次總是免費為他們提供幾樣酒菜。
有人囑咐他,剛開業,別指望賺錢。重要的是打通渠道,建立關系,擴大影響,這才是一本萬利的。他照做了,所以前幾個月基本沒有什么盈余。現在,他覺得本錢下得差不多了,該開始賺了。
桌上那四位酒興正酣,崔明卻覺得有些疲倦。剛才的一番里外應酬和緊張的操作,使他有些難以支持了。他想睡一會兒,可是客人還沒走,灶間還有許多洗涮的活兒,他哪能躺倒呢?在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過年還從來沒有這么忙碌過,一個人在這兒累得半死。這都是為什么?僅僅是為了賺錢嗎?他又看看眼前的四個人。他們也在忙碌著,即使在他睡下以后,他們可能還要一直忙到天亮。他們為什么呢?難道也僅僅是為了拿雙工資嗎?他隱隱約約感到,好像不全是那么回事,但他不愿去深究。不管怎么說,他今晚開業沒有錯。
門外響起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著有人喊起來:“小崔,今晚還開門啊?”崔明拉開大門,原來是附近虹霓電影院的美工簡老師。簡老師是美術學院畢業的。崔明的妹妹跟他學過畫畫,全家人都很尊敬他。
“今兒晚上不休息?”崔明問。
“小趙病了,我替他跑跑片子。”簡老師支好摩托車,跟崔明走進店來。看見有人在吃飯,便朝崔明會意地一笑,“你真能做買賣呀!”崔明不好意思跟簡老師談生意經,岔開話問:“電影還沒散場?”“早啦!”簡老師摘下手套,把手放在暖氣上烤著,“今兒晚上是通宵電影。一共放四部,十點才開演的。”除夕夜放通宵連場電影,也是這座海濱城市的一大傳統。
看電影的多數是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
“那你得跑到天亮啦!”崔明殷勤地遞上一杯熱茶。
“可不,三十分鐘一趟,真夠受的。”“有補助吧?”柴師傅轉過身來。
簡老師笑了:“咳,一塊六!要為這倆錢,誰年三十出來喝西北風?盡義務唄!”“什么電影?”崔明問。
“這也跟賣土豆搭爛茄子一樣,好壞搭配。你想看不?還有座兒。”崔明疲倦地搖搖頭。
簡老師點燃一支煙:“我看你也脫不開。干脆多準備點兒夜宵,兩場完了,中間有半小時休息,我讓場子里廣播一下,告訴觀眾你這兒營業,保證‘迎客來’得排長隊啦!”“那太謝謝你了!”崔明頓時振作起來。
“別謝,給我預備一份夜宵就行了。”“你那份,我免費奉送。”“哪能吃白食?我有夜班費呢!”說完,簡老師開上摩托車走了。
崔明聽著那漸漸遠去的突突聲,心想,今兒晚上好像人們都變得大手大腳了,過年竟有這么大的魔力嗎?四位師傅要走了,招呼崔明過去算賬。價錢是事先講好的,不用再算。崔明看得出來,他們吃得很滿意,六個盤子幾乎一掃而光。
正在這時,電視里輪到姜昆、李文華說相聲。
“喝杯茶醒醒酒吧?”崔明趕緊跑進廚房去燒開水。四位師傅又聽起相聲來。
一壺水還沒開,簡老師又騎著摩托車來了。小翠從車的后座上跳下來。
“剛出門就碰上簡老師,正好捎我一段兒。”小翠的臉頰讓冷風吹得通紅,用手掌焐著臉說。
看見小翠,崔明覺得眼前一亮。她換上了一件嶄新閃亮的紅織錦緞棉襖,頭上還戴了一個紅發環,像是要登臺唱戲似的。
“看什么呀!”小翠退后一步,低頭瞧瞧自己的衣裳,噗哧一樂,“大過年的,誰不穿上件新鮮的?”說完,把一個用毛巾包得嚴嚴實實的大飯盒遞了過來:“給!”“什么?”“傻相兒,餃子唄!三鮮餡兒的。爹說餃子像元寶,過年不吃餃子,來年不發財,非逼著我給你送來。”“你不會甭來?”崔明不知為什么,想故意逗逗她。
“噢,不說聲謝,還得便宜賣乖呀!”小翠奪過飯盒,佯作生氣地,“那我走。”“哎,別!”崔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小翠低頭看看他那只油膩膩的手,也不掙脫,臉上卻驀地飛起一片紅云。
崔明也覺得有點兒心慌,連忙撒開手,囁嚅著說:“你沒看人家正忙呢!”小翠回身望望店堂,又看看灶上燒的開水,“這是干啥呀?”崔明說:“你們剛喝了酒,等會兒還得開車,給沏壺茶。”“茶管什么?”小翠的眸子清亮亮的,“水果羹才解酒呢。
你把開水倒鍋里,我削幾個蘋果下里頭,再加幾塊山楂糕;完了一勾汁兒,一放糖,又酸又甜的,最醒酒啦!“說著,脫下緞子棉襖,在粉紅色的羊絨衫外邊系了條白圍裙,撿出幾個國光蘋果,唰唰地削起皮來。
若在平時,崔明會說:“沏壺茶得了,蘋果貴呢!咱既是做買賣,就得一分一厘的計較。”可此時,他卻覺得難以啟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掃小翠的興。
有了小翠,崔明再也插不上手了。他倚在門框上,出神地看著她。跳躍的灶火,映著小翠身上那件編著銀絲的淡粉色羊絨衫,映著她鮮紅的臉蛋和額上一縷蓬松的劉海兒,勾出了一個紅光籠罩著的優美的輪廓……他一直覺得小翠心眼好,卻從來沒發現她像今天晚上這么姣美。兩年前,小翠的母親患肺癌,崔明立即跑了一趟北京為病人聯系住院,并由崔明的父親親自主刀,為小翠媽做了手術。開刀后,病人的生命又延續了一年多,直到半年前才去世。那時候,崔明剛好被電大除名,又被白琳甩了,雙重的打擊使他痛不欲生。是金師傅父女倆幫他張羅,開了這家“迎客來”,并一塊兒辭去了機床廠知青飯店的工作,上這兒來跟他一起沒日沒夜地干。
有人說,金家父女倆,想借崔明家這塊好地角發橫財呢!可金師傅卻常說:“等小崔站穩了腳跟,我們就走人,回知青飯店去,我們還簽著二年停薪留職合同呢!人家有難處的時候,誰能伸手,就幫著拉一把。誰能擔保自個兒一輩子不遭上難心事兒?得將心比心哪!”這期間,金師傅手把手地教崔明灶上灶下的各種活計,還到處托人給他找對象。可崔明一個也不想見。是白琳的絕情使他寒心了,還是因為什么別的緣故,他也說不清。只是,心中有一種隱隱的依戀——他不希望金家父女倆離開這兒,甚至希望就這么過下去。
“快幫我端哪,別愣著啦!”不知什么時候,小翠已經把五大碗水果羹盛好了,熱氣騰騰的,飄著一股甜香味兒。
店堂里的五個人受寵若驚,捧著滾燙的大碗,說了一大堆感激話兒。
紅臉漢子性急地喝了一大口,燙得吐出舌頭,揮著巴掌直煽涼風:“這玩藝兒,怕是當年西太后才喝得上。”“西太后也沒喝過哩。”柴羅鍋托著碗底轉著圈地喝,唏唏地發出老大的動靜,“有國光蘋果才多少年?她沒趕上。”“刺猬頭”喝了幾口,精神霎時清爽了不少:“咱今天口福不淺呢!往年這會兒出車,連口熱水都找不著。”“絡腮胡子”說:“剛才開車走了一道兒,這兒也是獨一份。”“可不,我跑片子走了三條街,也沒見著第二家。”簡老師掏出香煙,給每人敬了一支,“你們沒聽說過北京前門外那家燒麥館‘都一處’的典故嗎?”大伙催他快說說。
“‘都一處’原先叫‘李家酒館’。李掌柜的心眼好,還會做買賣。每年除夕之夜,全城的店鋪都關門了,唯有‘李家酒館”照常開業,讓那些躲債的、跑外的、無家可歸的到他那兒熬年。有一年除夕,’李家酒館‘來了一位穿大褂兒的,跟李掌柜的說,我今晚走遍全城,唯有你這里開著門。我給你改個字號,叫作’都一處‘吧,意思是全城獨一無二。幾天后,新匾送來了,上書’都一處‘三個大字。你們猜,那個穿大褂的是誰?“”誰?“大伙一個個聽得入了迷,異口同聲地問。
“是乾隆皇帝。大匾就是他親筆所題。”“好!”紅臉漢子大叫一聲,對崔明說,“今兒晚上你這兒也是全城獨一份,也改名兒叫‘都一處’唄?”“不中不中。”柴師傅搖搖頭,“北京是京都,才叫‘都一處’呢。咱這小地方,哪能這么叫?再說,那是乾隆爺起的名兒啊!”“什么乾隆爺、乾隆奶奶的!”紅臉漢子眉飛色舞地揮著手臂,“當年北京那條街,怕也沒咱這站前廣場大吧?”“干脆,這么著吧,”“刺猬頭”想了想說,“咱不在都城,可是靠海,就叫‘海一處’吧,怎么樣?”“好!”紅臉漢子又歡呼起來,“海比京都還大哩!”“新匾我包了。咱也來個黑底金字,古色古香。”簡老師自告奮勇。
“絡腮胡子”囑咐道:“你可得整好點兒,給咱的小掌柜提提氣!”“您放心。”小翠忙插嘴說,“電影院的大廣告全是簡老師畫的,做個匾還不跟玩兒似的。簡老師,我這兒先謝謝您啦!”說著,恭恭敬敬地給簡老師鞠了一大躬。
簡老師慌忙站起來:“無功受拜,擔當不起!我這匾還沒送來呢,你倒先鞠上躬了,真折煞我也!”“就是。有事別客氣!咱們今天算是交上朋友啦!”紅臉漢子高聲大氣地說,“別的沒有,咱就有的是力氣。”“刺猬頭”說:“往后,你們店的垃圾不用零碎著往外倒,每天攢一堆,到時候我們上后院替你們收拾。”“不用。”小翠擺擺手,“垃圾我們自個能倒,就是外頭的臟土箱子離我們門口太近。要是能挪遠點兒,我們就千恩萬謝啦!”“這好說。前邊路口正好沒人家,裝卸還方便。”“絡腮胡子”一口應承道,“回頭跟我們領導打個招呼,明天就搬走。”大伙正說著,柴羅鍋起身往里邊灶間去了。
崔明忙跟過去問:“柴師傅,您再來碗水果羹?我給您盛!”“不。”柴羅鍋盯著后墻說。“我剛才琢磨了,你這兒見天兒用熱水,我那兒呢,為著排氣,熱水全都白放了。你想法兒預備些六分鐵管子,我跟段長說說,干脆把熱水排到你這兒來,一冬天刷鍋洗碗的全有了。”崔明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臨頭,感動得一把攙住柴師傅說:“柴師傅,您……您真是好人哪!”小翠笑得眼睛像個月牙兒:“還有這三位師傅和簡老師呢!”“對,對!”崔明忙不迭地點著頭,“你們,全是好人,大好人!”電視里,馬季四個人抱著一根大木槌,撞響了新年的鐘聲。窗外,朵朵焰火騰空而起,鞭炮齊鳴。
紅臉漢子大聲招呼道:“走吧,年兒過完了,該出車嘍!”“等等!”崔明攔住他們,又轉身對小翠吩咐著,“快把那一盒餃子燙一燙,端上來!”眾人都推辭說:“飽啦,飽啦!吃不下啦!”崔明一一把他們拉到座位上,誠心誠意地說:“我請客。各位師傅務必嘗幾個。餃子像元寶,吃了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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