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老兵連生活 9
一直以來都認為,紅塵與佛界,只隔著一道門檻,檻內是禪心云水,檻外是滔滔濁浪。佛家信緣,所以這道門檻,離人很遠,前世和今生的距離;也離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間。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抵達般若之門。許多人,一個低眉,一個回眸,就了悟禪意。六祖惠能,屬于后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鏡,注定了他一生禪宗的傳奇。
記憶中的六祖惠能,像是一枝端坐在云臺的青蓮,明心見性,自在圓融。在此之前,他和蕓蕓眾生一樣,是一粒漂浮在凡塵的微小塵埃。父親早亡,與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木,卑微似螻蟻。宿命早有安排,只給了他一場短暫的紅塵游歷,就揮手訣別。他的血液里流淌著佛性和慧根,于是在一次賣柴歸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剛經》,便與禪佛結下難解之緣。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間萍客,塵世風云萬象,不過是看了便忘記的風景。他就這么輕易說別離,舍棄人生百味,從此五蘊皆空,六塵非有。
他的離去,本無緣由,可后來我讀《金剛經》,又隱約有些明白,一切來去,終有因果!督饎偨洝氛f:“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币磺蟹ㄏ,皆非實相本身,不偏執,不貪念,以空靈自在之心,應對一切,是為從容。經書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贝朔馕,更見佛性。
佛度有緣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經卷,耳聽梵音,就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個人,在滾滾塵浪中,都是遠航的船,佛說回頭是岸,可何處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會說,世間風塵無主,蓮臺才是眾生的歸宿。難道將船只系在人間柳岸,就是執迷不悟?遍賞秋月春風,就是貪嗔欲癡?既是各有各的緣法,你禪坐蒲團,一盞青燈,一方木魚,幾冊經卷,潛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貪戀煙火,殷實人家,幾間瓦房,四方小院,守著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與紅塵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煙火嗆得淚眼迷蒙,被風刀霜劍傷得千瘡百孔,也不禁要怨怪起,人生多戲謔,世事太無常。他們感嘆現實太殘酷,所有的功利、情愛以及繁華的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的幻覺。自詡為可以經得起流光的拋擲,可以將這杯摻入了世味的濃茶一飲而盡,然而,一次簡短的離別,一點人情的涼薄,就弄得他們措手不及。倉皇之際,只有選擇逃離,在某個蓮花開合的角落,尋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陰,有世人向往的澄凈與平和,可以撫慰我們單薄的靈魂。當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于傳付衣缽,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試他們的修行。神秀便作偈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惠能聽后亦誦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知后,傳惠能衣缽,定為傳人;菽苄扌心隁q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語,更明心見性,不染塵埃。可見修行在于心,一切源于覺性和頓悟,心中無念,煩惱皆無。不是靜坐于蒲團,斂心了空,才算是參禪。須知,在吃穿住行等一切尋常時候,皆可體會禪的境界。
六祖惠能識自本心,達諸佛理。人生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皆已參透,他連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卻,達到一種舍念清靜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說的涅槃境界。這樣的禪定和超脫,有幾人可以做到?六祖惠能的偈語,真正悟得懂的,寥寥無幾。但我們卻可以在他的偈語中,摒除一些雜念,獲得一點清涼。曾有幾個僧者一起講經,殿內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爭論不休時,惠能曰:“不是風動,亦非幡動,仁者心動!笨梢,心動則萬物動,于是體會到世間萬般苦;心不動,則不傷,清凈自在,喜樂平常。
讀《紅樓夢》一章節,寶釵點了一出戲,戲中的一曲《寄生草》很見禪意。“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賈寶玉聽后,似有了悟,回去之后,也寫一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而黛玉讀了,在后面加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币惨虼,牽引出寶釵講述六祖惠能參禪的故事,以及這首菩提偈語。后來寶玉跳出紅塵,遁入空門,是真的醒透徹悟了。他的悟,經歷過滄海桑田,深知昨日繁華只是黃粱一夢,夢醒,自知歸去。
六祖惠能不僅是為了個人參禪修佛,他的偈語,以及他圓寂后所留下的《六祖壇經》,皆為禪宗經典。他并非是主張紅塵的你我,放下一切,選擇遁世。只希望身處世俗的我們,以清淡自持,少一些執念,多一份禪心。這樣,就免去一點世態澆漓,在尋常平庸的日子里,也可以和禪佛,共修一葉菩提。
在碌碌凡塵,我們像是被命運囚禁的夜鶯,披著華麗的羽衣,卻永遠飛不出茫茫黑夜。萬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處世,也就無謂殘缺,無謂圓滿了。我們也許只是一粒飄忽的微塵,無來無往;也許只是一杯平淡的白開水,無色無味;但最后,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長滿綠苔的歲月,覆蓋了簡單的一生。
六祖惠能圓寂后,其真身不壞,至今還保存在南華寺,供奉在靈照塔中。如同他的偈語,被一方端硯,一只素筆,寫入經卷,然后歷盡朝代流傳,呈現在宣紙上的字,依舊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團,當頭棒喝,心如明鏡,不惹塵埃。我們也當身居紅塵,淡然心性,清醒從容,自在安寧。
茶緣,一個從容不驚的過客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唐·皎然
這些年,總會有一個奢侈的念頭,就是開間茶館,或稱作茶坊、茶莊。當然,茶館應該落在江南某個臨水的地方。而茶館的名字,叫云水禪心,或是茶緣過客。云水禪心,這幾個字,帶著一種大風雅、大寂寞的潔凈。似乎皆與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關,而紅塵俗子,大凡都不忍心去驚擾。茶緣過客,卻帶著淡淡的煙火,讓路過茶館的人,都想要停下腳步,走進去,喝一壺茶,撣去一身的灰塵。是的,我要的茶館,不僅是為了自己筑一個優雅的夢,更是為了眾生在那里,可以安寧地棲息。
每一天,都會有許多不同的客人,他們品嘗一壺自己喜愛的茶。而茶,卻甘愿被客人,用沸騰的水沖泡,在杯盞中開始和結束一生的故事。茶館里應該有被歲月洗禮過的門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壺、幾幅古老的字畫、幾枝被季節打理過的野花。茶館的生意也許很清淡,浮華被關在門外,只有幾束陽光、細微的塵埃,靜靜地落在窗臺、桌上,還有茶客的衣襟上。客人喝完茶,又要匆匆地趕往人生的下一站,無論前方是寬闊的大道,還是狹窄的小巷,都風雨無阻。而我卻不要趕路,這茶館,就是我的棲身之所,讓我可以安穩地在這里,靜守簡單的流年。
夜落下帷幕,世事歸入風塵,茶館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脂輕妝。而我,也可以用真實的容顏,與它們相看茶館的光陰。恍然間,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壺有壺的因果,過客有過客的約定,世間萬物,都有著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尋找最后的歸宿。品茶,就是為了品一盞純粹、一盞美好、一盞慈悲,我們就在茶的安靜、茶的濕潤里,從容不驚地老去……
喝茶,自然會想起陸羽,他是茶業之祖,被世人稱為茶仙、茶圣、茶神,著有《茶經》,其間涵蓋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壺文化。千百年來,歲月的爐火一直燃燒著,青翠的茶葉在山泉水里綻放著經年的故事。多少舊物換了新人,品茶的心境卻始終不曾更改。想起陸羽,亦會想起一位與他不相伯仲的人,一位被稱為詩僧、茶僧的佛學高僧,皎然。他的名氣顯然不及陸羽,但他與陸羽是生死相依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提攜與幫助下,陸羽才完成了中國茶業、茶學之巨著《茶經》。這世間,有許多無名高人,他們愿意被歲月的青苔遮掩,守著自己的一寸光陰,足矣。
換一種心情,讀皎然的詩,那縷清新的自然之風,從唐朝緩緩拂來,讓人心動不已;h笆小院,三徑秋菊,幾聲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猶如清風明月一般的溫朗。像是品嘗一壺秋日剛落的茶,唇齒間縈繞著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現在我們腦中的畫面是,一位眉目爽朗,風骨清俊的高僧,踏著夕陽行走在山徑,于山腳下一間簡潔的籬笆院前駐足,叩門無人應答。只有幾束未開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風中,低訴搖曳的心事。
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詩僧、茶僧,俗姓謝,南朝山水詩創始人謝靈運十世孫。他訪尋之人陸鴻漸,即是陸羽。兩人因茶而邂逅、相識。陸羽自小被家人拋棄,被龍蓋寺的主持智積禪師在西湖之濱拾得,帶回寺廟收養。陸羽十二歲時,因過不慣寺中日月,逃離龍蓋寺,到了一個戲班,做了優伶。后機緣巧合,結識了杼山妙喜寺主持皎然大師,陸羽才有幸結束了飄搖不定的生活,得以潛心研究茶道。
皎然比陸羽年長十多歲,游歷過廬山、泰山、嵩山、嶗山等許多名山,世間風物盡入眼底。他對名山古剎里的僧侶飲茶頗有心得,所謂茶禪一味,茶在寺院里早已成了一種習俗和文化,與僧侶的生活息息相關。純凈的茶湯、清香的茶味,給修佛者洗去塵慮,蕩滌心情。一壺香茗,一輪皓月,一剪清風,幾卷經書,陪伴他們度過無數寂寞的歲月。而茶,也在他們的杯盞中,有了性靈,有了禪意。皎然將他所悟的茶理、茶道與陸羽交流,使得陸羽的《茶經》在盛世茶文化中,抵達至高之境。
飲酒是自欺、自醉,品茶則是自醒、自解。世間之人,多半戀酒,認為一切煩惱之事,可以一碗喝下,卻不知醉后愁悶更甚。而飲茶則可清神,幾盞淡茶,似玉液瓊漿,品后煩惱自消。真正的好茶,來自深山,沒有塵埃,只浸染云霧和清露。真正的好壺,卻是久埋的塵泥和水調制而成,被時光之火炙烤,再經過歲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則是深邃純凈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間的誘惑。任憑世間風煙彌漫,只在一盞茶的柔情里,細數光陰的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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