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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新兵連生活 32


  皓禎十二歲那年,初次跟著王爺去圍場狩獵。

  十二歲的皓禎,已經(jīng)是個身材頎長,豐目俊朗的美少年了。自幼,詩書和騎射的教育是并進的。皓禎天賦聰明,記快力強,又能舉一反三,深得王爺?shù)膶檺邸O嘈沃拢瑑H小半歲的皓祥就顯得遲鈍多了。皓禎不僅書念得好,他的射箭、騎馬、練功夫、拳腳等武術(shù)訓練,也絲毫不差。他的武術(shù)師父名叫阿克丹,是個大高個子,力大無窮,看起來兇兇的,不愛說話,那張粗粗黑黑的臉孔上,又是大胡子,又是濃眉毛,眼睛一瞪,就像兩個銅鈴。這粗線條的阿克丹,卻是王府里的武功高手。他是個直腸子的人,自從王爺把他分配給了皓禎,他的一顆心,就熱騰騰的撲向皓禎了。看到年紀小小的皓禎,俊眉朗目,身手矯捷,而又能出口成章,他就打心眼里“敬愛”他,幾科是“崇拜”著他的。

  皓禎的初次狩獵,是他生命中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天,王爺帶著他和皓祥,以及兩百多個騎射手,做一次小規(guī)模的狩獵。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兩個兒子實習一下狩獵的緊張氣氛,和狩獵獲時的刺激與喜悅。那天的圍場有霧,視線不是很清楚。馬隊奔跑了半天,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殊的獵物。因而,他們穿過樹林,到了林外那空漠的大荒原上。

  就是在這荒原中,皓禎一眼看到了那只白狐。

  白狐顯然是被馬蹄聲驚動而落了單,它蟄伏在草叢里,用一對烏溜滾圓的黑眼珠,受驚嚇的、恐懼而害怕的瞪著皓禎,渾身的白毛都豎了起來,一副“備戰(zhàn)”的樣子。

  “嗨!”皓禎興奮的大叫出聲:“有只狐貍!有只白狐貍!”

  白狐被這樣一叫,撒開四蹄,就對那遼闊無邊的莽莽草原狂奔而去。王爺興奮的一揮馬鞭,大聲喊:

  “給我追呀!別讓它跑掉了!”

  馬蹄雜沓,煙塵滾滾。兩百匹馬窮追著一只小小的白狐貍。皓禎一馬當先,王爺有意要讓皓禎露一手,暗示大家不要射箭。皓禎追著追著,白狐跑著跑著……一度,皓禎已搭上了箭,張弓欲射,但那白狐一回頭,眼睛里閃爍著憐。皓禎頓感渾身一凜,有什么柔軟的感覺直刺內(nèi)心深處,不忍之心,竟油然而生。他放下弓箭來,身邊的阿克丹已按捺不住,吼著說:“讓我來!”皓禎急忙回頭,想也沒想,就大聲嚷著:

  “咱們捉活的,咱們捉活的!別殺了它!”

  “好好好!”王爺聲如洪鐘,一疊連聲的嚷著:“呼們捉活的!誰也別傷它!”“貝勒爺!”阿克丹對皓禎說,皓禎是“碩親王府”的長子,蔭封“貝勒”。“貝勒”是爵位的名稱。“既然捉活的,請用獵網(wǎng)!”阿克丹扔過來一卷網(wǎng)罟,網(wǎng)罟上有著梭子形的鉛錘,對腕力是一種很大的考驗。皓禎接過獵網(wǎng),再度對白狐奔去。王爺帶著大隊人馬,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阻斷了白狐的去路。那白狐已無路可走,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了。它四面察看,眼神驚惶。皓禎再度接近了白狐,手中鉛錘重重擲出,一張網(wǎng)頓時張開,將那只白狐網(wǎng)了一個正著。

  眾騎士歡聲雷動。“捉到了!捉到了!貝勒爺好身手!好本事!好功夫!捉到了!”阿克丹一躍下地,走到白狐身邊,將整只狐貍,用網(wǎng)網(wǎng)著,拎了起來。“好!”阿克丹吼著:“這只白毛畜牲,是大少爺?shù)牧耍 ?br />
  王爺騎著馬走過來,笑吟吟的看著那只白狐。

  “嗯,不錯!不錯!這樣一身白毛的狐貍并不多見,”王爺瞇著頭說:“這身皮毛,用來做衣裳做帽子,一定出色極了!”“哥哥!”皓祥跟在后面直嚷嚷:“我要一頂帽子!給我給我,我來做頂白毛帽子!”

  “這是哥的獵物,”王爺對皓祥說:“預(yù)備怎么辦,全由他做主!”皓禎心頭一動,再定睛去看那白狐。奇怪,這只狐貍似乎頗通人性,已經(jīng)了解自己的命運,是在皓禎手中,它一對晶晶亮亮的眼睛,就是瞅著皓禎,轉(zhuǎn)也不轉(zhuǎn)。那眼里,似乎盛載著千言萬語:幾百種祈憐,幾百種哀懇。皓禎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口熱熱的,脹脹的。那柔軟的感覺。裹住了他的心。“阿瑪!”他回頭問父親:“真的全由我做主?”

  “當然!”“那么……”皓禎肯定的說:“我要放了它!”

  “放了它?”王爺大惑不解:“這是你的獵獲物呀,怎么要放了它呢?”“這是一只母狐,孤單單的,獵去沒什么大用。阿瑪以前教訓過:‘留母增繁,保護獸源’,說是祖先留下來的規(guī)矩!所以,孩子兒不敢亂了規(guī)矩,決定放它回歸山林!”

  王爺愕然片刻,接著,驕傲和贊許,就充溢在他的胸懷里,他熱烈的看了皓禎一眼,就大聲說道:

  “哈!哈!哈!哈!好極了!好極了!”手一揮:“阿克丹,就照皓禎的意思,放了吧!”

  “是!”阿克丹應(yīng)著,從獵網(wǎng)中拎出白狐。想想不甘心,抓著狐貍大大的尾巴,他拔出腰間匕首,割下一叢狐毛,對皓禎說:“祖先也有規(guī)矩,初獵不能空手!”然后,他把狐貍往草地上一放。白狐在草地上打了個滾,立即一躍而起,渾身一抖,像一陣旋風般的飛奔而去。皓禎目送著那只白狐遠去,唇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白狐跑著跑著,居然站住了,慢慢回首,對皓禎凝視了片刻,再掉頭奔去。奔了幾步,它再度站住,再度回首凝望。皓禎、王爺、阿克丹,和眾騎士都看傻了。狐貍是通人性的呢!大家?guī)缀跤蟹N敬畏的感覺。那白狐一共回首三次,終于消失在廣漠的荒原里了。皓禎這次的初獵,就像傳奇故事般在京里流傳開來。“捉白狐,放白狐”的事,連宮中都盛傳著,皇帝還特別召見了皓禎,賞賜了折扇一把。皓禎的英勇,皓禎的仁慈,皓禎的智慧……在十二歲時,就已出名了。

  對這樣一個兒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挑剔了。雪如早已認了命,將自己那份失落的母愛,牢牢的系在皓禎身上了。見皓禎如此“露臉”的初獵歸來,她用那叢白狐貍毛,細心的制成一條穗子,綴在皓禎的隨身玉珮上。

  皓禎一直帶著這個玉珮,從不離身。這玉珮是家傳的寶物,上面有著父親的“恩寵”,母親的“愛心”,還有“白狐”留下的紀念品。

  皓禎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白吟霜。

  皓禎身邊有一文一武兩個親信,武的是阿克丹,文的是小寇子。這小寇子才十八、九歲,是從小就凈了身的,換言之,是個小太監(jiān)。七歲時就跟著皓禎,陪他讀書,伴他游戲。小寇子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唯一的缺點是愛耍貧嘴,有時,也會因皓禎的寵信而有恃無恐。但,對于皓禎,他和阿克丹一樣,都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的愛戴著。

  那天,皓禎帶著小寇子,出了府,換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要去“透透氣”。是的,“透透氣”!二十年來,在王府中學規(guī)矩,學武功,學詩書,學字畫,學應(yīng)對,學琴棋……就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學不完的東西,學來學去,幾乎要把人學成了書呆子。于是,每當實在學得厭煩的時候,皓禎就會摘掉寶石頂戴,打扮成平常貴公子的模樣,帶著小寇子出去逛逛街。去天橋看看把式,去茶館喝杯茶,偶爾,也去戲園子聽聽戲。皓禎把自己這種行動,統(tǒng)稱為“透透氣”。

  那天,他“透氣”透到了天橋的龍源樓。

  龍源樓是家規(guī)模挺大的酒樓,平常,是富商巨賈請客宴會之處,出入的人還非常整齊,不像一般小酒樓那樣混雜。所以,皓禎偶爾會來坐坐,喝點兒酒,吃點小菜,看看樓下街道上形形**的人群。這天,他才走進酒樓,就覺得眼前一亮,耳中聽到一片絲竹之聲,叮叮咚咚,十分悅耳。他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個年若十七、八歲的姑娘,盈盈然的端坐在大廳中,懷抱一把琵琶,正在調(diào)弦試音。在姑娘身邊,是個拉胡琴的老者。那姑娘試完了音。抬起頭來,掃視眾人,對大家微微一欠身,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說:“我是白吟霜,這是家父白勝齡,我們父女,為各位貴賓,侍候一段,唱得不好,請多多包涵!”

  皓禎無法移動身子,他的眼光,情不自禁的就鎖在這位白吟霜臉上了。烏黑的頭發(fā),挽了個公主髻,髻上簪著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著流蘇,她說話時,流蘇就搖搖曳曳的。她有白白凈凈的臉龐,柔柔細細的肌膚。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張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整個面龐細致清麗,如此脫俗,簡直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味。她穿著件白底綃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坐在那兒兒,端莊高貴,文靜優(yōu)雅。那么純純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纖塵不染。

  好一個白吟霜!皓禎心里喝著彩。站在樓梯的欄桿旁,仔細打量,越看越加眩惑:怎么,這姑娘好生面熟,難道是前生見過?吟霜似乎感覺到皓禎在目不轉(zhuǎn)睛的看她,悄千起睫毛,她對皓禎這兒迅速的看了一眼。皓禎的心猛的一跳,如此烏黑晶亮的眸子,閃爍著如此清幽的光芳,怎么,一定是前生見過!一陣胡琴前奏過后,吟霜開始唱了起來:

  “月兒昏昏,水兒盈盈,

  心兒不定,燈兒半明,

  風兒不穩(wěn),夢兒不寧,

  三更殘鼓,一個愁人!

  花兒憔悴,魂兒如醉,

  酒到眼底,化為珠淚,

  不見春至,卻見春順,

  非干病酒,瘦了腰圍!

  歸人何處,年華虛度,

  高樓望斷,遠山遠樹!

  不見歸人,只見歸路,

  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關(guān)山萬里,無由飛渡,

  春去冬來,千山落木,

  寄語多情,莫成辜負,

  愿化楊花,隨郎黏住!

  吟霜的歌聲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歌詞,從喉中源源涌出,像溪流緩緩流過山石,潺潺的,輕柔的。也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是首優(yōu)美的小詩。至于那歌詞,有些兒幽怨,有些兒……像春蠶吐出的絲,一縷縷,一絲絲,會將人的心,緊緊纏住。

  皓禎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府中多是丫環(huán)女侍,還有舞蹈班子,從沒有一個姑娘,曾讓皓禎動過心。而現(xiàn)在,僅僅是聽了一首小曲子,怎么自己竟如此魂不守舍?他來不及分析自己,只見吟霜在一片喝彩聲中盈盈起立,手拿一個托盤,在席間討賞。客人們并不踴躍,盤中陸陸續(xù)續(xù),落進一些銅板。吟霜走到樓梯角,經(jīng)過皓禎身邊,皓禎想也沒想,就放進去一錠五兩的銀子。吟霜驀的一驚,慌忙抬頭,和皓禎四目相接了。小寇子趕緊過來,對吟霜示意:

  “還不趕快謝過我家少爺!”

  被小寇子這樣一嚷,皓禎忽然覺得,自己那錠銀子給得魯莽。仿佛對吟霜是一種褻瀆,一種侮辱。生怕對方把自己看成有錢人家的紈绔子弟。心中一急,額上竟冒出汗來,他急忙對吟霜一彎腰,有些手足失措的說:

  “對不起,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我能聽到,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方式,來表達這首曲子帶給我的感覺……希望你……希望你……”他竟舌頭打結(jié)起來:“希望你不認為這是褻瀆……”吟霜定定看了皓禎兩秒鐘,眼里有了解,有感激,有滄桑,有無奈,有溫柔。她低低說了句:

  “我白吟霜自幼和父親賣曲為生,碰到知音,惟有感激。謝謝公子!”皓禎正要再說什么,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魯莽的、囂張的一路嚷過來:“那個漂亮的,唱曲子的小姑娘在哪兒?”說著,那人已大踏步跨過來,一見到吟霜,就眉開眼笑,立即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來來來,給我到座里去唱他兩句!”

  皓禎眉頭一皺怒氣往腦袋里直沖。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原來,這人也是個小王爺,蔭封“貝子”,名叫多隆,和皓禎在許多王室的聚會里都見過面。同時,這多隆還是皓祥的酒肉朋友。皓禎和多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彼此看彼此都不順眼。現(xiàn)在,眼見多隆對吟霜動手動腳,他就按捺不住。吟霜已閃向一邊,同時,白勝齡攔了過來:

  “這位大爺,您要聽曲子,我們就在這兒侍候!”

  “什么話!”多隆掀眉瞪眼的。“到樓上去唱!來,來,來!”他又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

  “去啊!快去啊!”多隆的隨從大聲嚷著:“你可別有眼不識泰山,這是多隆貝子,是個小王爺呀!”

  白勝齡再一攔。“尊駕請自上樓,要聽什么,盡管吩咐,咱們就在這兒唱!”

  多隆伸手,對白勝齡一掌推去,就把那老人給摔出去了。吟霜大驚失色,撲過去喊著:

  “爹!爹!你怎樣?”皓禎忍無可忍,早忘了出門“透氣”必須掩飾行藏,否則給王爺知道了,必定遭殃。他沖上前去,一把就扣住了多隆的手腕,厲聲說:“貴為王公子弟,怎可欺壓良民?你太過分了!”

  多隆抬起頭來,一看是皓禎,就跺著腳叫了起來:“什么過分不過分,你在這兒做什么?原來你也看上了這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呀?沒關(guān)系!叫上樓去,咱們兩個,一人分她一半……”皓禎一拳就揮了上去,正中多隆的下巴,勢道之猛,使多隆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帶翻了好幾張桌子,一時間,杯盤碗碟,唏哩嘩啦的碎了一地。多隆的隨從驚呼起來,擁上前來要幫忙,皓禎拳打腳踢,把阿克丹教的功夫,盡情揮灑,打了個落花流水。店小二、店掌柜全跑上來,又作揖,又哈腰,叫苦連天:“別打!別打!大爺們行行好,別砸了我的店呀!”

  多隆從地上爬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嘴角腫了一大聲。對皓禎遠遠的揮拳作勢,嚷著說:

  “你給我記牢了,此仇不報非君子!總有一天,我要你栽在我手里!”一邊嚷著,他竟然一邊就逃之夭夭了。他的隨從,他跟著跑了個無影無蹤。皓禎整整衣服,小寇子愁苦臉的站在面前。

  “這下可好了!”小寇子嚷著:“你出來透氣,透了個這么大的氣,萬一傳到府里,你是公子爺,沒關(guān)系,我可只有一個腦袋呀!”“好了,別嚷了!”皓禎推開了小寇子。“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呢!”他對吟霜看過去。

  吟霜扶著父親,顫巍巍的走了過來,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謝謝公子!”

  皓禎還想說什么,小寇子又拉又扯又跺腳。

  “我的少爺,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皓禎從口袋中,又掏出一錠銀子,給了掌柜。

  “打壞許多東西,對不起。”

  “啊呀!”掌柜喜出望外。“謝謝大爺!您可真是大人大量,好身手,好功夫,又好氣量……”

  “成了!”小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少說兩句,待人家父女倆好一點,可別為難人家!再到這種事兒,要出面保護人家才是!”機靈的小寇子,把皓禎要說的話都給說了。

  “是!是!是!”掌柜一疊連聲的應(yīng)著。

  小寇子抬首看皓禎:“行了吧?這總可以回去了吧!”

  皓禎再看了吟霜一眼。此時,吟霜已低眉斂目,把頭垂得低低的,不肯抬起頭來。他只看到秀發(fā)中分的發(fā)線,和那輕輕搖晃的耳墜子。“后會有期!”他再說了句,就出門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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