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柔儀殿的殿門關了又開,開了又關。福寧殿上下侍候的內侍和宮女們都越發小心了起來。
陳素見了禮,便靜靜垂首站在殿中等官家發話。她先前正陪著圣人在坤寧殿說話,也聽說了太后將大嫂魏氏和梁老夫人都召進了慈寧殿。圣人撫慰了她幾句,她還是有些提心吊膽。
“陳氏。”趙璟緩緩走近她。這張臉,和剛才阿毓那張臉有七八分相似,可是又截然不同。玉真母女好比行云流水,說話行事舒展妥帖,似乎天地萬物都在她們腳下。可陳氏卻謹小慎微,拘束得很。
陳素躬身應答:“妾身在。”心里卻更緊張了。平時官家和圣人私下叫她阿陳,或者叫她封號。官家和自己獨處的時候喚她素素。陳氏?只有太后會這么喚。
趙璟將她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回,不知為何,心底慢慢生出了一絲惱怒。她也敢長得像玉真!難怪當年那么獨寵她,她總是又忐忑又緊張,還總是容易走神。
“你可記得前帶御器械高似?”趙璟盡量語氣平緩地問道。
陳素一怔,低頭看著自己的裙擺,低聲道:“稟陛下,妾身記得。當年浮玉殿兇案,他救了妾身。”
“元豐十九年,高似在你居住的浮玉殿后,殺死同為帶御器械的韓某。你的女史指證高似意圖對你不軌,被韓某發現后遂殺人滅口。你卻作證是韓某串通女史意圖不軌,是高似出手相救。”趙璟的目光移到陳素貼緊小腹的雙手上,些微的顫抖,在他眼中,刺目之極。“你可還記得?”
“妾身記得此事。”陳素頓了頓:“妾身不忍無辜之人因妾身獲罪,說的都是實話。”
“你和高似先前可相熟?”趙璟看著她一絲不茍的發髻,一字一字地問道。他看著那發髻動了動,又垂得更低了。
“并不相熟。”陳素顫聲答道。
“那你入宮前可認得高似此人?”趙璟冷冷地問。
陳素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片刻后低聲道:“認得。他在妾身家的隔壁住過一段日子,算是鄰里。”
“鄰里?!命案發生之時你為何從未提過?!”趙璟勃然大怒:“你二人可是有私情?!”
陳素雙膝一軟,如一片落葉輕飄飄往地面墜去,聲音顫抖卻堅定不移:“絕無此事!陛下!妾身清白,日月可鑒!”
趙璟圍著她疾步繞了幾圈:“清白?日月可鑒?他身為帶御器械,和你是舊識,半夜跑去浮玉殿,不是去探望你是為了跟蹤韓某?他夜探宮妃,行蹤暴露后就殺人滅口。你情深意重隱瞞相識實情,替他遮掩殺人之事。哼!你二人干的好事!”
他如困獸般來回急走著,雙拳緊握,胸口漲得極痛。若是手中有劍,必然會一劍殺了她!他不顧娘娘反對,納她入宮,從美人到婕妤到現在的四妃之一,還封號為“德”!他不顧滿朝文武反對,重用陳青,抬舉她的娘家抬舉她的出身!還有他那么疼愛的阿予!他要冊立皇太子的六郎!
趙璟終于難忍心頭怒火,嘶聲低吼:“你說!六郎究竟是姓趙還是姓高!還有阿予!那件事不久后你就懷了阿予!——”
陳素猛然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溫和俊秀的面容,此時雙眼赤紅,猙獰抽搐一臉殺氣。她拼命搖頭:“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敢發毒誓!敢以性命擔保!六郎和阿予都是陛下的親骨肉!妾身是清白的!”她再不聰明,也知道自己和高似的舊事被翻出來,都是為了陷害六郎,她不能退,不能認,她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孫安春的聲音在殿外響起:“陛下,蘇相到了。”
蘇瞻有些吃驚,深夜被高太后急召入宮,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又被請來柔儀殿。官家和陳德妃又都如此失態,蘇瞻想起失蹤多年的高似,心里咯噔了一下。
“和重。”趙璟長長吸了口氣:“元豐二十年,是你提請重審高似浮玉殿殺人案的?”
蘇瞻想了一想,躬身道:“是。元豐十九年,和重和高似同在大理寺獄中,相識數月。此人雖沉默少言,卻俠肝義膽。臣蒙陛下恩典出獄后,發現原先審高似案的獄司,和量刑的法司有五服內的親戚關系,理應回避,故提請重審。和重記得,后來的獄司在浮玉殿女史寢室里查到來歷不明的金飾一包,而死者韓某恰巧在金店訂制過這些金飾,加上有陳德妃是人證。高似得以無罪開釋。”他停了停,據實道:“高似感念臣施以援手,臣亦不忍昔日軍中小李廣窮困潦倒,故收留他在家中辦差。”
趙璟點了點頭,又看了陳素一眼:“元豐二十年,高似可是隨你去了四川青神?”
“是。那年臣的岳父病重,只有妻子帶著稚子在青神照料。臣特意請假一個月,往青神探望老人家。岳父去世后,臣留下治理喪事。高似一路隨行。”蘇瞻的背上滲出了密密的汗。
“高似可有和你提起過陳氏?”
蘇瞻略一沉吟,點頭道:“高似有一日喝多了幾杯,提起過德妃是他昔日的鄰家女兒。”
“還說了什么?你難道忘記了?”趙璟的聲音極力壓抑著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蘇瞻眼風微動,吃不準陳德妃都已經說了什么,但官家既然這么問,當年他和高似的感慨之語恐怕一時不慎落在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想來想去,也只可能是青神王氏庶出那幾房的什么小人。但他若是為他們遮掩,只怕從此會被官家疑心。
蘇瞻一掀公服下擺,跪了下去:“高似從軍后,曾從秦州千里奔襲,私闖禁中,找過陳德妃,要帶她遠走天涯。陳德妃未允。臣憐憫他,又因事過境遷,就未放在心上。臣有罪。”
陳素全身發抖,被蘇瞻的話釘死,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一死更不可能了事。
“妾身是清白的!六郎和阿予都是清白的。”陳素咬著牙,反反復復說著。
趙璟全身也在發抖,氣急攻心,怒不可遏。
“這樣的事,官家還在猶豫什么?!”柔儀殿大門砰地被推開。高太后沉著臉扶著孫尚宮的手,昂首大步邁入。
陳素閉上眼,渾身簌簌發抖。定是太后所為!哥哥和嫂嫂都在宮里,六郎被差遣去靜華寺,除了太后,還有誰會釜底抽薪,不惜給她扣上不貞之名,寧可不認皇家骨血,為的就是要除去六郎和哥哥。她自從被強行納入宮來,本份小心,謹言慎行,依然處處被太后針對,尚書省、入內內侍省的女官和內侍都看著太后的眼色怠慢她,她不在乎。就算六郎從小被四郎五郎欺負,她也總是息事寧人。就算阿予差點死在趙瓔珞手里,她也只能忍聲吞氣。她能做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身不由己。是哥哥回京后處處護著她們母子三人!
就算是太后,是皇帝,要她的性命,她也沒辦法,可他們怎么能這么狠心,連六郎和阿予,連哥哥和嫂嫂也不放過!她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讓太后和官家知道陳氏一門清白做人。她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太后!
趙璟胸口劇烈起伏著,這個時候看見娘娘,他說不出心頭到底作何感受。又驚又懼,又羞又憤,又惱又恨,竟然也不行禮,也不讓座,就這么瞪著高太后。
蘇瞻一進柔儀殿,高太后跟著就到了,福寧殿上下哪里敢攔。她居高臨下斜睨了陳素一眼,又看向官家:“有蘇卿的證詞在此,六郎和淑慧的身世可疑,陛下應速速決斷,處理了才是!”
趙璟緊抿著唇,他自然是要處理的。按娘娘的意思,必然是褫奪陳氏的封號,貶為宮人,打入冷宮,六郎和阿予——他不愿意,心疼得厲害。他還想再問下去,卻不愿當著娘娘的面問,也不愿順著娘娘的心意處理。她看陳氏的那一眼,似乎在說早料到有今日,似乎在嘲笑自己這個皇帝多么愚蠢和可笑。她總是對的,可他現在就是不愿意按她說的做。陳氏、六郎和阿予都是他趙璟的事,不是娘娘的事!
“燕王殿下回宮了!正在福寧殿外候召!”孫安春硬著頭皮在敞開的殿門口稟報。
高太后冷哼了一聲:“明明應該明日回宮的,城門落鎖后還連夜趕回來,是因為知道這樣的丑事要敗露了嗎?先將他拿下,送去大宗正司。明日再由大理寺和禮部和宗正寺同審。”
“娘娘!”趙璟、蘇瞻和陳素異口同聲高喊起來。
“妾身若有失清白,玷污皇家聲譽,混淆皇家血脈,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陳氏一門均不得好死!先父母地下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細細尖利的聲音震得蘇瞻耳朵一陣耳鳴。
趙璟大驚,更是猶豫。陳氏最是溫順,待兄嫂更好,竟然會拿陳家一門發毒誓。莫非她和高似真的是清白的?
高太后冷笑道:“竟然連自己地下的爹娘也不放過,企圖憑這個蒙騙官家,其心可誅。陳氏你以為這樣,你生的兒子就能做皇太子嗎?!癡心妄想!不用天打雷劈,你身為宮妃,兩度私會外男,老身這就送你去下面,看你有何臉目見你爹娘!來人——!!!”
“退下!!”趙璟怒視著帶著兩個內侍進門的孫尚宮,陡然大喝道:“滾!滾出去!”
孫尚宮看著高太后。高太后深深吸了口氣,對著孫尚宮點了點頭,才揮了揮手。蘇瞻猶豫了一下,行了禮也跟著孫尚宮退了出去。
趙璟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娘娘!這里是柔儀殿!陳氏是我的妃子!六郎現在還是我的兒子!我——我才是皇帝!”
高太后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他:“皇帝!老身掌皇太后金印,莫說是你的妃子,就是先帝的妃子,我也一樣管得!六郎是不是你的兒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六郎的暴戾任性,哪一點像趙家子孫?你是官家,是皇帝,就不要守祖宗法度了?你不過是覺得羞恥惱怒罷了,難道你還想要替她遮掩不成?”
趙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你連玉真也不放過,讓她生不如死那么多年,你連兒子我也不放過,朝堂后宮都要聽你的。想起那十年里,聽政、奏對、朝議,眾臣背向自己,只對娘娘行禮。想起就算自己親政了這許多年,依然時常聽見娘娘昔日垂簾如何如何,想起三弟的雙腿,回來后娘娘看著他那冰冷的眼神。趙璟終于大喊了出來:
“所以您什么都要管?!娘娘!您連爹爹的生死都管,因為爹爹要立郭氏為后,不守祖宗法度,你就毒死了他?!”
高太后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這個面容扭曲的男子,這就是她的兒子!她為他豁出過命去的大郎!竟然說出這樣的話,這是要置她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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