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月初八,浴佛節這日,天下兩萬五千寺,僧尼四十萬人,千萬信徒,共慶佛誕。
汴京城十大禪院浴佛齋會全天不斷,百姓都去各大禪寺領那浴佛水。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都開始賣煮酒,市面上那晚春的各色水果琳瑯滿目。
因宮中妃嬪大多禮佛,歷代也有過好幾位公主出家建寺,那法瑞主持的靜華寺,正是太宗朝的秦國公主削發為尼后在城南所建。這天高太后和向皇后也請了不少僧尼前來講經贈水。
過了午后時分,僧尼們告退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留在延福宮游玩,眾公主妃嬪作陪。魯王妃陸氏,是皇祐元年選秀時高太后做主定下的,溫順恭謹,正服侍高太后喂魚。吳王的永嘉郡夫人張蕊珠,伺候在圣人身邊,小腹已微微凸起。
魚池里的紅鯉金鯉追逐那魚食,上下交疊,追頭趕尾,尾巴拍水聲不斷,引得眾人叫聲笑聲不斷。
向皇后四周看了看,笑問陳德妃:“怎么沒看見阿予?”
陳德妃答道:“方才福寧殿來人召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又闖了什么禍。”
錢妃接過張蕊珠手中的玉盤:“蕊珠,你有了身孕,去坐著歇會兒吧。德妃你也是,阿予能闖什么禍,便是闖了禍,官家最疼她的,最多笑著說她幾句罷了。”向皇后聞言也笑了:“八成是為了想跟著六郎出宮玩的事,求了好些天了,恐怕因為崇王今日進宮,她有了援兵,又要去胡攪蠻纏呢。”
張蕊珠含笑聽著她們的話,默默退到一邊,扶著女史的手,側坐在美人靠上,凝目看向不遠處的高太后和陸氏,看了看天色,趙棣差不多要進宮來了。
不一會兒,一位女史到了高太后身側,低聲稟報了幾句。高太后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吩咐回慈寧殿去。眾人行禮恭送。張蕊珠松了一口氣。
錢妃慢慢走到張蕊珠身邊,低聲問:“可是五郎進宮了?還是為了那事情?”
張蕊珠紅了眼圈點頭道:“妾勸過殿下好多回,不過是一個名分而已,妾能服侍殿下已經三生有幸,萬萬不值得為了妾身和娘娘拗上,可他——”
錢妃看著張蕊珠,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記著,除非娘娘自己提出來給,你們別繞著彎子想方設法去討,只會惹得她老人家厭煩。”她頓了一頓:“先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才是。你們那點心眼,不夠娘娘看的,溫順,溫順,需得把溫良順從記在心里。”
張蕊珠被錢妃看得心里一慌,正要起身。錢妃已經轉身走了。
慈寧殿里,吳王趙棣跪在太后膝前,垂首聽著訓斥。
高太后嘆了口氣:“五郎,你是個多情又心軟的孩子,隨了你爹爹。但是這吳王妃,張氏這輩子也做不得的。”
趙棣哽咽道:“娘娘!蕊珠為著我已經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卻連個名分也給不了她,若是孩子生下來成了庶長子、庶長女,五郎實在愧為人父!求娘娘開恩!”
高太后淡然放下趙棣剛進獻的一百零八顆菩提數珠串:“張氏雖有韶顏,卻閨德有失,她爹爹張子厚又是個不省心的。張氏和你私會開寶寺一事不說,自她從孟氏女學進宮任公主侍讀后,你從契丹回來后,就無心正事,三天兩頭入宮來魂不守舍的。你這么個孝順孩子,為了她跪了一天一夜,我遂了你的心意,讓你納了她,還封了郡夫人誥命。可這樣的女子,豈可為妻?如今你吳王妃還沒過門,庶出的孩子倒先有了。我既答應了你讓她生,你且安心讓她生養。她竟然仗著身孕慫恿你來給她爭吳王妃的名分?這人啊,不肯安分,就留不得了。”
趙棣大驚失色,膝行兩步,磕頭道:“五郎知錯了!五郎錯了!不關蕊珠的事,她求了我好幾次,不讓我來說。娘娘開恩!”想起張蕊珠苦苦哀求自己別提此事的模樣,趙棣哭道:“求娘娘開恩!蕊珠無錯啊!錯在微臣!”
高太后嘆了口氣,看向趙棣身后空蕩蕩的大殿:“好了,起來吧。今日佛誕,老身委實不該動了殺機,阿彌陀佛。”
外頭,慈寧殿的秦供奉官躬身入內,行了禮,在高太后耳邊低聲回稟了幾句,又退了出去。
高太后取過數珠看了看:“你六弟和四妹都在福寧殿陪著官家說話,崇王在,蘇瞻也在。先把你這起子柔腸百轉收起來吧,好好想想,崇王明明是你親自接回來的,為何卻和六郎那么親近?兒女情長若是成了負累,你可要懂得取舍。”
趙棣趕緊拭淚又拜了拜,才起身告退。
等他去了,高太后沉聲道:“來人。”
秦供奉官帶著諸位尚宮女史們進了大殿。
“去吧,將熙寧九年的那份懿旨取出來。”高太后吩咐慈寧殿的許司記。
“娘娘,可是宣召孟氏六娘子的那份?”許司記輕聲確認道。
高太后點了點頭:“把金印一同取來。”
秦供奉官垂首看著大殿光可鑒人的地面,想起梁老夫人,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
福寧殿里,十個銀盞排在長幾上,里頭都裝了浴佛水。趙栩正在認真地一盞盞端詳,時不時低頭嗅上一嗅。
長幾的盡頭,一個內侍推著一輛輪椅,上面坐了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面容清雋,和熙寧帝有幾分相似,多出幾分仙風道骨,眉眼疏朗,薄唇含情,正搖著宮扇笑道:“六郎,你要是只靠眼不靠口舌,光憑看就能辨認出這十盞浴佛水各出自哪個禪院,那幅《快雪時晴帖》我便輸給你。”
趙淺予拍掌笑道:“三叔!我和爹爹可都聽見了!還有蘇相也能作證,你可不許再賴皮哦。”
御座上的官家和左首的蘇瞻,見趙淺予天真爛漫的樣子,都大笑起來。
崇王趙瑜瞪起和趙栩兄妹極相似的桃花眼:“咿?阿予你說說三叔何時賴皮過?”
趙淺予叫起來:“三月里金明池水嬉那次,明明是六哥游得最快!三叔你就耍賴了!”
趙瑜抬手宮扇一指趙栩:“水嬉爭標是要去奪那彩球,你六哥游得倒是最快,他卻不管彩球,自己游去西岸曬太陽,怎么好說我耍賴?”
趙栩微微一笑,提筆蘸墨,在一盞浴佛水前面的蜀箋上寫下“上方”二字,笑道:“開寶寺上方禪院。”他下水,自然不是為了彩球奪魁,他只是在水里游著的時候才能肆無忌憚地喊著阿妧的名字,告訴水中的一切,誰也不許帶走阿妧。他穿過蘆葦叢,滿身是水地走上西岸,倒在草地上時,想著阿妧那時替自己笨手笨腳擦腳的模樣,才能任由自己帶著滿臉的水肆無忌憚地大笑。
一旁的宮女取過銀盞,送到輪椅前。趙瑜接過來,將銀盞舉高,盞底用朱砂寫著兩個字“上方”。他嘖嘖兩聲:“六郎還真是有點厲害啊。大哥,我要是輸了,可得傷心好些日子,您可得幫襯幫襯我!”
熙寧帝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那就讓醫官幫你多針灸幾次?”
趙瑜苦著臉:“大哥,您這是幫我嗎?我這腿十幾年沒知覺了,非逼著我躺兩個時辰,遭罪得很!”
這邊官家勸了崇王幾句話,那邊趙栩已經將其他九盞都一一寫出了名字,趙淺予樂不可支:“六哥你最厲害!最厲害了!”
蘇瞻也忍不住過來幫著查驗,只看了三盞,就搖頭道:“崇王殿下怕是要輸了,燕王神乎其技,廣利禪院、大悲禪院、普濟禪院全對!”
趙瑜也已經看了四盞:“六郎,快說說你的辨認之道。奇哉奇哉!三叔認輸了。”
趙栩笑道:“其實并無多大稀奇,各大禪院煎浴佛水的香藥都不相同,所用的糖也不同,所以顏色氣味就有了差異。不過三叔若想保住你的《快雪時晴帖》,只需要替六郎做一件事即可。”
趙瑜眼睛發亮:“一言為定,駟馬難追。”
趙淺予高興極了,一切都如六哥所料,三叔果然又要打賭又舍不得字帖,這下他們肯定能出宮去田莊,算來她已經快三年沒見到阿妧和蘇昉他們了。
趙栩笑著湊上前在趙俙耳邊嘀咕了一會兒。趙瑜瞇起眼,一扇子打在趙栩手臂上:“好你個六郎,激我和你賭這個浴佛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趙栩笑著行了一禮:“先代阿予謝過三叔了。”
趙淺予湊過來給趙瑜捶捶背,一臉討好:“三叔——!三叔你最好了,爹爹就聽你的話嘛!”
熙寧帝哭笑不得,抬起手搖了幾搖:“不成,若是為了阿予要出宮去玩,我可不會答應你們。阿予,上次出去,小命差點丟了,你不記得了?!”
趙淺予嘟起嘴,小粉拳更賣力了。趙瑜笑道:“大哥,我可不是為阿予求情。”
趙淺予立刻收回手,嬌嗔道:“三叔——!六哥——!”
趙瑜回頭一瞪眼:“繼續捶,用點力,要不真不帶你玩了。”趙淺予趕緊繼續捶,眨巴著大眼不明所以。
“大哥,眼下春-色將盡,聽說蘇相在金明池附近有一田莊,不如大哥微服帶臣去看看阡陌人家,體會體會尋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是怎么過日子的。不知蘇相可愿招待一二?”趙瑜悠哉悠哉地搖著宮扇。
蘇瞻一愣。趙栩就笑著說起蘇昕送帖子的緣故來。
熙寧帝卻被趙瑜一句尋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戳得心里發酸。三弟他當年去契丹時就凍壞了雙腿,一直未能好好醫治,以至于最后失去知覺,不能行走,多年來都靠輪椅代步,最可恨的是常駐上京的歷任大使竟然都隱瞞不報,害得他對不住爹爹,對不住三弟,更對不住她。這些膽大妄為的狗官雖然都被流放了,卻再也換不回三弟的腿。虧得三弟性格灑脫不羈,從不以身殘而怨天尤人,對娘娘更無怨恨,執禮甚恭。自他歸來,這是頭一次開口求自己吧。
蘇瞻笑著對官家行禮道:“陛下,臣斗膽請崇王殿下光臨寒舍,吃兩頓粗茶淡飯,還請陛下恕臣結交宗室之罪。”
趙淺予星星眼直眨,小粉拳更賣力了。
熙寧帝搖頭笑道:“和重你都被帶壞了,什么結交宗室之罪!你便多準備一些,我陪他去你家田莊看看,正好見見你家大郎,還沒謝過他救護阿予呢。對了,六郎你們那個桃源社,當年也立過大功,這次一并見上一見。六郎去請上你舅舅。還有孟伯易和孟仲然兄弟兩個,不是等著起復嗎?和重把他們也叫上吧。”
趙栩大喜,趕緊應了。蘇瞻也笑著領了旨。
外面的黃門稟報:“吳王殿下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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