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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廣知堂外面傳來娘子們的笑聲,穿紅著綠的四個小娘子,簇擁著梁老夫人進了廣知堂。呂氏脫了大披風,忙著安排開席。偏房里的小郎君們也過來給長輩們見禮,兄弟姐妹們再互相見禮,一時間,廣知堂里熱鬧得不行。

  得了阮玉郎死訊的梁老夫人,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頭,看著神采飛揚的孟彥弼馬上又要娶親,更是高興。連帶著對孟老太爺說話都柔和了不少。

  四娘領著妹妹們給孟老太爺梁老夫人敬獻了鞋襪,磕了頭。管事娘子過來請他們入席。

  照慣例,郎君們隨老太爺坐在屏風左邊,娘子們隨老夫人坐在屏風右邊。因十三郎才兩歲,被乳母抱著坐在了九娘下首。

  阮姨娘得了老夫人的恩典,解了禁足,也穿了一身新襖,和其他幾位姨娘,挽著袖子,捧著酒壺,伺候在一旁,只是胭脂薄粉下還透著面容蒼白愁絲裊裊。

  不多時,小郎君們就過來屏風這邊給婆婆、娘親們敬酒請安。剛滿十歲的十郎自從十三郎回了三房,每回請安,見著他總要下手欺負一番,捏幾把掐幾下罵幾聲是常有的事。現在看到這個外室子在乳母懷里,一雙眼只盯著碗盞里,像模像樣地喝著湯羹。十郎越看越生氣,再轉頭看見姨娘含著淚想說什么又一句都不敢說的模樣,更是氣得要命。都怪生他的狐貍精將爹爹迷暈了,若是爹爹多放點心思在家里,又怎么會護不住姨娘?竟害得姨娘這么傷心!爹爹肯定是暈頭了,才會把十一郎那個胖子變成了三房嫡子!連著九娘都能越過四姐成了嫡女!

  十郎擠到十三郎身側,一手舉起裝著果子酒的酒盅,嘴里和哥哥們一起喊著“恭祝婆婆萬福金安”,另一只手卻在十三郎后腰上狠狠擰了一把。

  他正得意著,不防十三郎頭一轉,烏溜溜的雙眼看著十郎。十郎笑嘻嘻地看著他。呦,還敢瞪我?十郎索性又伸手擰了他一把。

  “哥哥?”很少開口的十三郎忽然開口叫道。抱著他的乳母高興得厲害,十三郎說話了叫人了呢!

  “怎么?”十郎得意地靠過去,這小東西肯定是想求饒吧?

  他剛靠近,十三郎伸出小手,猛地一抬,他乳母手里的半碗湯羹全潑在十郎頭上身上手上,還濺了些在九娘衣裙上頭。

  十郎猝不及防,驚叫了起來。一桌人紛紛側目。九娘也站了起來。

  阮姨娘趕緊上來拿帕子給十郎擦拭,看著他臉上手上已經紅了起來,眼圈就更紅了,因是冬至過節,又不敢掉眼淚。

  程氏淡淡地吩咐:“十三郎既不愛吃這個,就換別的喂給他吃。十郎不要怪你十三弟,他還小,不懂事呢。讓人送個藥膏過來擦一擦就好。”

  十一郎看到九娘衣裙上也有些臟,便走過來拿出帕子想遞給九娘。卻被十郎用力推開:“滾!誰要你假情假意的來獻殷勤?你巴不得我被燙死吧?最好三房就剩你一個兒子,你就開心了?”

  九郎走過來順手又推了十一郎一把:“假惺惺的做給誰看?!你改了名字也還得喊我們哥哥!這就要來顯擺威風?想得美!”

  在一邊伺候的林氏趕緊放下手里的酒壺,扶住十一郎,接過他手中的帕子,去給九娘擦拭衣裙。孟彥弼大怒,挽起袖子就要收拾九郎十郎,卻被杜氏揪住了胳膊肉動彈不得,二房的四郎五郎也過來勸他。長房的八郎和二房的六郎在學里就和看九郎十郎不順眼,巴不得孟彥弼去揍他們一頓,七嘴八舌地慫恿起來。

  四娘不敢偏幫九郎十郎,又不想再得罪九娘,只垂首不語。七娘卻冷笑著不說話。六娘輕聲問九娘可有被燙到。九娘搖頭,想著剛才明明聽見十三郎喊了一聲哥哥的,就留心起十三郎的一舉一動,見這個兩歲的小童正埋首躲在乳母懷里,小手緊緊揪著乳母的衣裳,不哭不鬧。

  一片混亂嘈雜聲里,梁老夫人啪的一聲,將銀箸拍在了桌面上。

  隔壁的孟建趕緊過來,拎著九郎十郎的后衣領就往外去。十郎索性大哭大鬧起來:“爹爹你偏心!你偏心!偏我姨娘生的做不得嫡子嫡女?”

  安頓了九郎十郎,孟建回來給老夫人請罪。老夫人嘆了口氣:“家和萬事興,你和阿程夫妻一體,當好好理一理木樨院才是。”

  程氏也起身請罪,卻不多看孟建一眼。

  這夜,廣知堂亮燈到亥時,孟府家規森嚴,即便是全汴京城的百姓都在街上喝酒賭錢,孟家的兒郎們卻不許出門玩耍,更不許碰那些賭博物事。只準留在廣知堂喝些米酒果酒,行一些酒令。孟彥弼手癢得很,想著明日晚上就能去蘇昉的田莊上和陳元初賭個痛快,心里才好受一些。

  到了亥正時分,九娘給程氏請過安,去東小院探望林姨娘。林氏笑嘻嘻地獻寶,她已經開始給九娘縫制春衫了。粉紅桃紅、真羅紅,選的都是極鮮的顏色。肚兜上繡著牡丹、海棠、芙蓉,旖旎艷麗。

  九娘笑著讓玉簪拿出一雙繡鞋,遞到她手里:“姨娘,這是我孝敬你的。你可不要嫌棄我的繡工。”她兩世都不曾花時間在針線上面,雖然能繡些小東西,卻遠遠比不上針線房的繡花娘子的手藝。這幾年冬至,她都給林氏做的襪子。這雙鞋她也做了一個多月,納鞋底鞋面就費了好些時間,廢了好幾雙。

  林氏看著繡鞋上的朵朵綠萼梅,高興得厲害,恨不得抱著九娘親上兩口。今天開始,自己生的一雙兒女,終于成了三房的嫡子嫡女。這種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一來成雙,她喜不自勝,偏偏到了程氏跟前卻又笨拙地說不出什么感激的話。

  “九娘子。”林氏捧著繡鞋,認真地把自己想了好些天的話說了出來:“你看,娘子待你們這么好。奴雖然不懂嫡庶有多大不同,可郎君是庶出的,就樣樣都不如大郎君、二郎君。可見這嫡出的還是不一樣的。你呢,成了三房嫡出的小娘子,以后也省得被那些不長眼的人家挑挑揀揀。姨娘心想啊,你和十一郎還是少到奴這里來,你們多去陪陪郎君和娘子說話。娘子也是可憐人。七娘子又那么不省心,還多出來個膈應人的十三郎。奴也會關起門好好過日子,多給你們做些衣裳,你放心,我不會和阿阮來往的。唉,她也可憐得很。”

  林姨娘看著九娘臉上沒什么不高興,才接著說:“你看,姨娘臉上一點疤也沒留下來,已經好了。你就不要再怪七娘子了。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小的時候,我還經常掐你兩把,想替你把肥肉掐掉一些呢。娘子那么豐厚的嫁妝,原先都是留給七娘子一個人的,現在平白要分給你和十一郎。不看僧面看錢面,娘子這么費心,你也要領情才是,你和七娘子好了,也顯得你們懂道理,知道感恩戴德。名聲才會好——”

  九娘仔細看著林姨娘,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起來。林姨娘趕緊看看自己胸口,摸摸自己臉上:“九娘子?你看什么呢?”

  九娘忽地伸手輕輕摟住林姨娘,靠著她輕聲喊了一句:“娘——!”

  林姨娘如遭雷擊,立刻伸手捂住九娘的嘴,看了看一邊的寶相和玉簪,搖著頭說:“九娘子她喝醉了,喝醉了喝醉了——你們沒聽見啊,沒聽見啊。我什么都沒聽見!”

  寶相和玉簪相視一眼,笑著福了福退到外間去了。

  林姨娘任由九娘抱著,眼淚忽地止不住。原來她還能聽見自己生的孩子喊自己一聲娘呢。原來被稱作娘是這種滋味。

  “九娘子?”

  “嗯。”姨娘身上的香味真好聞。原來有人總為自己著想,是這么美的事情。

  “你可不能再犯這種傻了啊!不合禮法不合規矩呢。”

  “嗯。”是不合禮法不合規矩,可是合情合理,合乎自己的心意呢。九娘心里有一種痛快,偷來的痛快,格外的舒暢。

  “下雪了!下雪了!”外間的玉簪和寶相笑著進來稟報。九娘爬上羅漢榻,把木欞窗朝外推開一點點,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她打了個寒顫。林姨娘趕緊給她披了件自己的小襖。兩人頭靠頭地往外看,廊下燈籠暖暖地照著,半空里碎碎墮瓊芳,似花似蝶的碎玉紛紛沓沓而來。這個暖冬的第一場雪,竟然在冬至夜降臨了。

  林姨娘笑著喊寶相去熱一壺酒要兩個小菜來,九娘笑倒在榻上:“姨娘今夜要打誰罵誰嗎?”林姨娘一愣,紅著臉把九娘送的繡鞋往腳上套:“高興不行嗎?高興!奴高興得很!”

  是夜,青玉堂的燈火一直燃著。三更天的時候,青玉堂忽然喧鬧起來,兩盞燈籠伴著油紙傘飛奔到二門處,又往角門而去。過了兩刻鐘,那燈籠從角門匆匆回轉到二門來,又進了青玉堂。到了五更天,一輛馬車停在了角門處,幾個人護著一頂油紙傘從青玉堂出來,上車的上車,上馬的上馬,大雪紛飛中,漸漸遠去了。

  翠微堂掌起了燈,梁老夫人聽貞娘回稟完畢,匆匆起身穿衣,趕往青玉堂。

  孟老太爺斜靠在床上,看見梁老夫人來了,也不說話,徑自合上了眼。身邊伺候的小廝們行禮退了出去。貞娘想了想,也退了出去,輕輕合上門,守在了門口。

  梁老夫人在床頭定定地站了片刻,才開口問:“你怎么竟然——你怎么敢?”聲音卻有些啞。

  孟老太爺睜開眼:“我已經遞了折子,待宮中宣召,自會去向官家和娘娘請罪。”他轉開眼不看老夫人:“那人已經死了不是嗎?你們還有什么不放心?”

  “太后娘娘有旨,阮眉娘終生不得離開青玉堂一步!你怎么敢抗旨送走她?她去哪里了”

  孟老太爺掀開自己身上蓋著的被子。梁老夫人低聲驚呼起來:“你——!”

  孟老太爺垂首看著胸口包扎好的傷口:“她用金釵給了我一下子。”他指了指傷處,看著梁老夫人:“所有的事,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欠她太多太多。我早該去死的。就這樣她也沒殺了我。”

  孟老太爺看著梁老夫人:“她手下留情了,要讓我看著彥弼成親呢。”

  老夫人頹然坐到床邊:“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天下之大,除了這里,還有哪里能容得下她?你還動用了過云摟的護衛……”

  “那幾個人,原本就都是老三的部下,當年護著她出宮的,自該隨她而去。她要去哪里,她定。”孟老太爺苦笑道:“等我領了罪,就把老二過繼到二弟名下,把老三過繼到三弟名下。他們后繼有人,我才放心。”他頓了頓,嘆氣道:“雖然終究還是我孟家欠了你。但你我這輩子是敵非友,我是不會感激你的。”

  梁老夫人看著他,半晌才搖了搖頭:“是我一時不慎,害了你兩個弟弟的性命,我答應了二郎的事,我做到了。你我各為其主,愿賭服輸,無需怨尤。我不用你感激我。”

  孟老太爺點點頭:“愿賭服輸,我已經服輸了半輩子。但阿梁,你不能把阿嬋推進火坑里去。”

  梁老夫人含淚顫聲道:“阿嬋是我的親孫女,嫡親的孫女,我一手養大的孩子,我愿意嗎?我舍得嗎?太后娘娘是念著當年二郎舍命救護了她和官家,要給你孟家免死金牌!這一大家子,將來要靠阿嬋才能護著孟家!現在是太后仁慈,官家仁德!以后呢?你我閉眼去了,要是有人翻出舊賬呢?兒子們怎么辦?孫子們怎么辦?你孟家在汴京的近千族人怎么辦?!”

  孟老太爺無力地合上眼,兩滴老淚從眼角慢慢滑落。他是個懦夫,從前是,現在還是。

  梁老夫人拭了拭淚:“我已經讓老大告訴彥卿了,讓他就留在江南。日后各房的兒郎們,要是出仕,都往南邊去吧。留在江南,不要再回汴京了。”

  孟老太爺睜開眼,緩緩道:“還是你有心。”他當年如果留在四川,留在眉州,二弟三弟是不是就不會死,陳氏是不是就不會死,孟家是不是就能太太平平?

  他永遠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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