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秦世子奇諾與其幕僚靖先生圍坐桌前，對月品酒。

　　晚風(fēng)如熏，琉璃杯中的葡萄美酒，濃稠的色澤酒香怡人。

　　“聽聞錦衣王釀酒，堪稱獨(dú)步天下。”夷秦世子奇諾呷了口酒嘆道：“可惜無緣品鑒一二！”

　　靖先生的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中，但是他的身形面容卻別有一種模糊清淺，花蔭月影淡淡風(fēng)，他的人便有了種柔淡的暗然。

　　他的聲息也清淡，甚至帶著種讓人愉悅的尋味：“世子真的想喝，屬下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弄來一壇。”

　　奇諾含笑：“素知先生在京城頗有人脈。”

　　靖先生不動聲色似笑非笑：“不過世子不必用屬下大費(fèi)周章，明日認(rèn)親，縱是沈子蘇不許人在他家喝酒，但總是可以討點(diǎn)酒來。”

　　奇諾于是哈哈笑了。

　　他敞開胸懷，對著明月似笑似嘆：“沈子蘇自有胸懷禮遇，我卻不知如何面對！”

　　靖先生握杯的手便緊了緊，他輕嘆道：“世子如此，屬下何嘗不是，十年一劍，屬下煞費(fèi)苦心經(jīng)營，不想被他一出山，就砍斷左膀右臂，幾乎便功虧一簣！”

　　奇諾道：“只不知那個蘇皎皎，于他而言到底重量幾何。大丈夫橫行于世，溫柔寵愛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小情趣罷了！”

　　靖先生克制而隱忍地抿了一口酒，他的側(cè)臉對著月光，露出一種堪稱病弱的蒼白。他說道：“世子不會是怕了？我們十年沉潛，苦心經(jīng)營，而蘇岸，整整十年都是養(yǎng)孩子賣酒，早不是他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世道，未到生死戰(zhàn)，不可斷輸贏！”

　　奇諾便舉聲大笑。

　　“靖先生不用激將我！我所圖，與你所謀，不過成王敗寇！怕他什么？我多年之恨，只恨不遇錦衣王！”

　　靖先生扣著酒杯，垂眸看著杯中酒光瀲滟，輕聲低笑：“是，我平生之恨，只恨不遇錦衣王！”

　　第二日奇諾世子登門，蘇岸帶著蘇皎皎出迎。

　　奇諾世子一見之下朗聲大笑：“皎皎怎么把眼睛哭成了大桃子？”說完他側(cè)首對蘇岸道：“王爺你這也太過嚴(yán)格，怎么便把十七妹訓(xùn)斥得哭了？”

　　蘇岸笑道：“是世子招惹，怎么便怪罪本王？”

　　奇諾世子將蘇皎皎拉到身邊，頗有一點(diǎn)長兄的體貼關(guān)切：“告訴九哥，可是沈王爺為了那點(diǎn)子事責(zé)備于你。”

　　蘇皎皎還不習(xí)慣這樣的親昵，她微微地躲閃開一點(diǎn)，說道：“是我剛從明月庵看望過外祖母。”

　　奇諾的笑容淡了淡，但是更溫和：“皎皎切莫聽從外面流言，那不過是兩國交戰(zhàn)采用的非常手段，大伯當(dāng)年是很愛慕你娘的，”說著他湊近蘇皎皎，在她耳邊私語道，“呶，有你為證。”

　　蘇皎皎卻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她不是不知事的孩子。

　　一國公主下嫁，勢必許以正妻，可這正妻卻是被凌虐死在兩軍陣前，即便在人背后隱忍茍活生下孩子，一個見不得光的異國女子有何尊嚴(yán)地位可言。愛慕？蘇皎皎就只能呵呵了。

　　那最多只是劫掠顏色的占有罷了。

　　奇諾見了她的反應(yīng)，有點(diǎn)掃興失望，但他笑得更真切和善，伸手親切地拍了拍蘇皎皎的肩膀，繼續(xù)耳語道：“九哥非常仰慕沈王爺釀的酒，意欲討要一壇，呆會兒皎皎要幫九哥說話啊！”

　　蘇皎皎這才露出甜美笑容：“這個自然，我還可以不告而取送九哥兩壇！”

　　奇諾哈哈大笑，拍著蘇皎皎的肩膀?qū)μK岸笑道：“都說女生外向，我看我們家的皎皎就知道向著自己哥哥！”

　　蘇岸在一旁笑語：“世子，請！”

　　一行人進(jìn)了花園，奇諾的皮靴一踏上花間小路，頓時贊嘆道：“如此風(fēng)光獨(dú)好，大周的簪纓世家果然園林景致底蘊(yùn)深厚！”

　　蘇岸道：“不若北秦，風(fēng)光奇?zhèn)ィ　?br />
　　大周習(xí)慣性地稱為夷秦，可是人家真正的國號是秦，蘇岸當(dāng)著人家夷秦世子的面，稱作北秦，是一種非常講究的外交尊重。

　　奇諾笑納，朗笑道：“王爺此話果真行家！我觀大周雖錦繡江山，偏偏周人安樂，風(fēng)光景致便偏于柔弱。不若我秦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壯觀雄偉！”

　　說完側(cè)首對蘇皎皎道：“聽說皎皎喜歡縱馬，待回到了故鄉(xiāng)，九哥給你配上最純良的寶馬，去厄爾多湖看日落，那里夏天有美麗的成群的天鵝和野鶴，還有美味的白石魚，到時候皎皎玩?zhèn)�痛快！”

　　蘇皎皎欣然道：“好！”

　　奇諾眼底的笑意深濃，他揉了揉蘇皎皎的頭發(fā)，說道：“還有閼氏陵，皎皎也帶著沈王爺去拜一拜。”

　　這才是最后的殺手锏。

　　什么草原風(fēng)光雄奇，那都有一百一千個借口不去，唯獨(dú)這閼氏陵，不容推拒。

　　看的出蘇皎皎對生母很是在乎，就算是不在乎，一個孝道的理由在大周，便可以橫行無阻。

　　父母陵俱在夷秦，叔父為王，堂兄相邀，她沒理由不回夷秦待嫁。沈子蘇沒有理由，能不去夷秦。

　　奇諾含笑的眼底幾乎壓制不住內(nèi)心的亢奮，棋逢對手，虎遇雄獅，按捺隱忍了十年，終于等到這一刻，請君入甕！

　　沒人是可以一直贏的，即便是沈子蘇！

　　因為蘇岸不飲酒，請的是陸水橫和許青華作陪。

　　陸水橫英朗雍容，許青華清雋儒雅，俱是風(fēng)度翩翩容光煥發(fā)。二人連同蘇岸，不論是說起夷秦還是大周，無論是說起飲食還是風(fēng)光習(xí)俗，俱是侃侃而談從不冷場，奇諾更是逮著了仰慕已久的好酒，豪飲談笑，一派其樂融融。

　　據(jù)說奇諾是在醉了酒被人抬上車回使館的。

　　而蘇皎皎在后園，與云瑤并肩坐在一株海棠樹下。

　　暮春是花樹落花的時節(jié)，海棠也正在凋落，粉粉白白，星星點(diǎn)點(diǎn)。

　　有淡淡的風(fēng)，日光透過花樹打下來，大大小小一地斑駁。

　　云瑤看了蘇皎皎尚顯紅腫的眼，尚顯稚嫩的臉，默然半晌，輕嘆道：“皎皎可想清楚了？”

　　蘇皎皎望向云瑤的目光有點(diǎn)狐疑茫然。

　　云瑤撫了撫她的手，聲音很柔，其意卻深幽：“你憐惜喬老太君，痛心你母親，這些都好辦，因為碧心郡主已成一抔黃土，而老太君健在，你在京都，接來奉養(yǎng)都可以，只是，你想好你在你哥和夷秦直接，如何應(yīng)對了嗎？”

　　蘇皎皎得知身世，一時情緒激蕩，趕到明月庵抱著喬老太君痛哭一場，被蘇岸領(lǐng)回來時子夜已過。她的腦袋里激蕩著的一直是母族，其他的還未曾深入思索。

　　可是聽云瑤一說，蘇皎皎不是傻子，片刻迷茫之后，很快便領(lǐng)會到其中肯綮，不由蹙了蹙眉。

　　云瑤對著花樹長嘆。

　　“你哥哥，我二師兄，是個曠絕古今驚才絕艷的人物，只可惜命途多舛，情劫深重。”

　　蘇皎皎驟然聽云瑤說這話，一時蹊蹺，卻莫名心酸。

　　“他三歲喪母，老王爺常年鎮(zhèn)守在外，里里外外全靠著衛(wèi)伯和沈嬤嬤。他七歲，入宮為伴讀，雖是伴讀，卻形同人質(zhì)。當(dāng)年老王爺手握重兵鎮(zhèn)守西南，為消除先帝疑慮，也只有讓獨(dú)生子如此。所幸?guī)熜痔幪幹苋�，與如今陛下還真正處出了幾分情意。”

　　蘇皎皎突然便感了興趣，湊近云瑤奇怪道：“我哥在宮里伴讀，怎么認(rèn)你父親做了師父？”

　　云瑤粲然一笑。

　　“這個不是他認(rèn)我父親做師父，而是我父親認(rèn)他做學(xué)生啊！”

　　蘇皎皎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

　　云瑤的目光澄清如水，帶著淡淡暖暖的笑望著蘇皎皎：“我父親是那種愛才如命的人，他花費(fèi)巨資把師兄從宮里贖出來，并承諾先皇，二十年后將為他的兒孫培養(yǎng)出一個擎天柱，有沈子蘇在，大周在！”

　　蘇皎皎詫然把眼睛瞪得更大。還可以這樣玩嗎？

　　“而且附帶著也收了當(dāng)今陛下。家父承諾先皇，只要交出沈子蘇，他有信心把當(dāng)今陛下培養(yǎng)成一代英主。其實這個英主只是個添頭，原來師兄是當(dāng)今陛下的伴讀，后來到家父這里，當(dāng)今陛下成了沈子蘇的伴讀啦！”

　　不想蘇皎皎這奇葩關(guān)注點(diǎn)與眾不同，她非常好奇地道：“云先生花了多少錢把我哥從宮里贖身啊？”

　　云瑤哈哈笑了。

　　“當(dāng)今東南冀北的五大金礦，彼時皆是無人的荒山。你便想想吧，如今貨通天下的黃金白銀，都是沈子蘇當(dāng)年的贖身銀子！”

　　蘇皎皎呆如木雞。

　　云瑤道：“不僅如此，今后三五百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黃金白銀，也都是子蘇的贖身銀子！乃至于千秋后世，還會輾轉(zhuǎn)流轉(zhuǎn)，我父親這一生，與皇室結(jié)交甚淡，竟不想為了一個人這般大手筆！我料想當(dāng)年先皇，都會妒忌！”

　　蘇皎皎打量著云瑤花影里清潤美麗的臉。然后內(nèi)心淡淡地想，是，哥哥當(dāng)年多么感念云先生啊，何況云姐姐是這么好。

　　云瑤奇怪道：“你這樣看我干什么。”

　　蘇皎皎便笑道：“姐姐當(dāng)年，有妒忌我哥嗎？”

　　云瑤復(fù)哈哈一笑：“我是我爹掌上明珠，只有千恩萬寵，你哥在我爹身邊只會三更燈火五更雞地用功，我羨慕妒忌他干什么？”

　　蘇皎皎嘟了嘟嘴。

　　云瑤卻道：“我料定你哥十年歸隱，悠閑懶散，是當(dāng)初妒忌我的原因！”

　　蘇皎皎歪頭想了想，還真差不多，有這個可能耶！

　　“他當(dāng)年太拼了。”云瑤輕聲道，“累了倦了自然就懶得干了。他夜以繼日把別人一輩子的書都讀了，把別人一輩子的事兒都干了，剩下大把大把的時光，全部閑置一點(diǎn)也不可惜了。”

　　蘇皎皎莫名地想起了很多很多與蘇岸的生活片段。

　　她覺得，哥哥即便沒有閑置的荒蕪，即便哥哥很有一種歡享生活的態(tài)度，但他內(nèi)心有別人無法碰觸難以企及的苦澀痛苦。

　　因為每年清明、中元，哥哥會一個人獨(dú)坐小院空庭，對著滿樹繁花，中天明月。

　　彼時年紀(jì)小，她纏著哥哥問，哥哥便對她說，皎皎你看，杏花開得多么好，人生幾回逢月明。

　　待她再大點(diǎn)，哥哥便告訴她，他睡不著。

　　她年幼時，哥哥常帶著她去東山寺，她在一旁的花叢里玩，哥哥與寺里的方丈師父喝茶下棋，談?wù)摲鸱ā?br />
　　哥哥的樣子總是拈花微笑的淡然，絲毫找不到金剛怒目舉起屠刀的蛛絲馬跡。

　　她無數(shù)次對哥哥的身份好奇過，甚至懷疑他是哪樁大案被滅門的世家公子。因為他行事做派，完完全全是讀書人的，和那個傳說中殺人如麻的錦衣王，沾不上半點(diǎn)關(guān)系。

　　只是她不知道，哥哥的身價如此貴重啊！

　　卻聽云瑤道：“明擺著，奇諾讓你回夷秦，肯定不是送嫁這么簡單，師兄當(dāng)年族滅夷秦王室，殺降二十萬，幾乎將夷秦的青壯年一網(wǎng)打盡，與夷秦那是難以逾越的血海深仇。奇諾那一支被當(dāng)初的夷秦王發(fā)落，成了幸存的落網(wǎng)之魚，看起來似乎與師兄無仇無怨，但是奇諾不是個甘于平淡的，如今夷秦孱弱，自然會歸罪于師兄。”

　　蘇皎皎道：“那他想干什么！”

　　云瑤看著她的目光有些復(fù)雜：“我不太關(guān)注朝政，但是曾隱約聽到風(fēng)聲，很多大周的罪臣投靠到了夷秦。”

　　蘇皎皎自然而然想起了蘇岸任職刑部時大殺四方四面樹敵。

　　“云姐姐是說？”

　　云瑤的目光直視蘇皎皎：“別人尚且不論，關(guān)鍵是你，是不是能忘卻家仇國恨，認(rèn)賊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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