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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通匯錢莊


葉玄與殘影徐徐溜著馬,邊走邊玩,三天才至“枯榮城”。

        回城后,殘影直奔“莫問塔”,確認自己與葉玄都不在的這幾日,四層、五層沒再來人,便即開始著手安排“陳豐”的事。

        照規矩,四、五兩層的生意,就只殘、葉二人可以過問。木青兒當然有權知道一切,但她不愿管,也不擅管。鬼蛾守不住秘密,寒星、孤雁又都是耿直、倔狠的性子,碰不得這八面玲瓏之事。

        葉玄來到自己極少露面的“城主府”。此時木青兒書房門口,掛著一只淺灰色的小小木牌,示意“正在午睡,小事勿擾”。葉玄輕輕推門而入,轉進內室時,木青兒已被吵醒。自“那一夜”后,她睡得一直很淺。令人安心,也叫人心疼。

        “少主。”木青兒掀被起身,正要下床,見葉玄已來到近旁,索性慵懶地靠坐在了床頭。

        “沒事,安心吧。”葉玄在床沿坐下,右手輕握住她的足踝,漫不經心地揉捏著。

        “嗯。”木青兒點點頭,不再說話。

        葉玄也不再言語,拇指輕蹭著足踝下纖薄、滑膩的肌膚。二人對坐無聲,葉玄很享受這種無話可說的靜逸,尤其是跟殘影待了幾天之后。

        “城中沒事吧?”過了良久,葉玄隨口一問。

        “小蛾…跟云洛打了一架,說沒結仇,交了朋友。”木青兒淡淡回道。若葉玄不問,她顯然是沒打算提。

        “云洛?為何呀?”葉玄對那個小丫頭印象很深,不光在“云大”家里,“忘月樓”中也碰過面,二人卻未在禮節的范疇之外說過什么話。葉玄每次見到“云洛”時,身邊或有“云大”,或有“清塵”。

        “說沒結仇,就…沒細問。”木青兒微低著頭,寡淡的聲音中泛出一絲羞慚。

        “要敢禍害云家的閨女,看我怎么收拾她!”葉玄恨恨地說道。

        …………

        走出“城主府”正門,葉玄穿過主街,來到不遠處的“忘月樓”。“清塵”正陪著別的客,他只得轉身去了近旁的“千金閣”。常一起玩兒“骨牌”的幾個損友也沒約過,獨自去碰碰運氣好了。

        “雅室”當然沒人,這時刻三層的散桌也頗冷清,只一、二兩層還有些熱鬧,卻也是玩“骰子”的居多。忽然間葉玄眼睛一亮,在二樓圍坐桌前的賭客中,瞧見一個身著墨綠稠袍的背影。

        “薛讓?”葉玄走到近前,確認自己沒看花眼。

        被稱做“薛讓”的男子轉頭看到葉玄,苦笑著站起:“葉兄。”說著與葉玄走到稍清凈處,也沒拿桌上籌碼。

        “你還玩兒這個?”葉玄諷刺道。玩兒“骨牌”的看不起玩兒“骰子”的,便是城主也難免俗。

        “散散心。”薛讓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怎了?”

        “你說,要多少個‘旱’,才能弄死一個‘蝗’啊?”隆冬臘月,窗戶緊緊閉著,薛讓說話時卻似遙望著遠方的光景。雖不虞有人聽見,葉玄還是趕忙將他拉到三樓的雅室之中。

        “你要干什么?”葉玄驚疑地問道。

        “小妹來信,‘風大矛’又在惹事。父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氣得病了。”薛讓嘆道。

        “病得重嗎?”葉玄關切已極,他這些年賺的銀子,有一半都存在薛家的“通匯錢莊”。

        “不重。小妹寫信用的‘明文’,措辭謹慎。我猜父親生病這事,八成是裝的。只是……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好好一個‘豐臨城’,給‘風家’那幫人攪得雞飛狗跳。”

        “這回又干什么了?”葉玄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抱怨。

        “‘風沙雁’,竟賣會上喊價,跟‘慕冬陽’的女兒‘慕雪’杠上了。最后不知怎地打將起來,‘風沙雁’吃了虧。‘風家’的人把‘慕冬陽’在城里的鋪子砸了個遍。哼,說是砸了,其實就是搶了。

        干完這事,還不依不饒,逼著‘慕家’把女兒交出來。‘慕家’早把女兒不知送到哪里去了,‘風家’找她不著,‘慕家’的店鋪也開不了張,就這么僵持著。不管這事怎么收場,只怕又有一大批商人要遷走啦。”薛讓忿忿地說。

        “風沙雁,是誰來著?”葉玄假裝對這個名字印象模糊。他不想讓人感覺到自己對“豐臨城”的人事和,有超過正常尺度的關心。

        “‘風四矛’的女兒。唉……‘風大矛’是根芒刺,就這么扎在肉里,各家忍著便是。可這‘風四矛’偏生是根攪屎棍。有他在,創口只能越撕越大,越爛越深。”葉玄覺得薛讓這比喻很妙。

        “薛老板這‘會長’當的,不容易呀。”葉玄同情道。

        “多少個‘旱’,才能弄死一個‘蝗’呢?”薛讓又把剛才的問題重復了一遍。

        “你他媽認真的?”葉玄瞪視著薛讓的雙眼。

        薛讓偏過頭,不言不語,神色肅然。

        “豁出性命的話,七到十個或許能行。要是人人想著全身而退,多少都不夠。你能湊齊七個‘不要性命,沒有底線,同時又肯服從命令’的‘旱災’嗎?”葉玄沉聲問道。

        “不能。”薛讓坦誠:“你的傭兵團呢?”

        “不能!”葉玄斬釘截鐵地答道:“就算能,我也不會為了銀子,去碰風大矛。”

        薛讓絕望地嘆了口氣,又似松了口氣。若葉玄說能,他不知會怎樣。

        當今天下,有四大錢莊。或者說,一大三小,四個錢莊。薛家的“通匯錢莊”,便是那“一大”,天河以南,就只此一家。北地的生意則被“寶商、開源、日升”三家瓜分,“通匯錢莊”北進的心愿,經年未成。

        三十七年前,距“天河”甚遠的“枯榮城”,硬頂著與“北地三大錢莊”翻臉的壓力,強行將“通匯錢莊”引入,并存入大筆金銀。當時除“天河沿岸”外,“通匯錢莊”在“北地深處”就只“枯榮城”一家分號,銀錢存進后,在北方諸城根本兌不出來。沒人明白“木葉家”為何要干這種事。

        “薛家”宗主“薛瑞”歡喜已極,居然親至“枯榮城”商談諸般事宜,后又將與之同行的次子“薛讓”直接留了下來。一留便是三十七年。這期間,“薛讓”只回過南邊兩次。

        “薛瑞”一行人中,令葉玄印象更深的,是他那坐在輪椅上的義女“余垚”,據傳是早年故友的遺孤,“薛瑞”不管走到哪里,都親自推著她。無微不至,勝似親生。

        以“枯榮城”為根,“通匯錢莊”在“薛讓”的執掌下,于北地開枝散葉,漸與南方相接,真正做到了“銀幣正面”所刻之野望——匯通天下。

        流亡日記-節選(8)

        我們繼續向北航行,但沒再見到什么東西。白天的太陽實在太毒了,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艙里,傍晚才出來享受一下海風。這段日子經歷了太多,我很享受這幾日的無聊。

        今天傍晚的夕陽,很溫柔。安涅瑟赤著雙腳,愜意地躺在她自己用床單制作的吊床上,任憑海浪輕搖。見我走近也不起身行禮,只慵懶地微睜雙目,輕聲問:“公主,你要躺嗎?很舒服。”

        “安涅瑟,踢我臉的事,咱們該清算一下了。”

        安涅瑟慌忙起身,十分狼狽地試圖從吊床上下來,吊床柔軟,她整個人深陷其中,越想迅速從里面出來,就越掙扎不出,那樣子很滑稽。折騰了一會兒,安涅瑟終于站在了我面前,欠著身子,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跪。

        “公主,當時很危急,我…我……請公主責罰。”安涅瑟還是跪了下來。她一向是個笨嘴拙舌的家伙,但也不至于這么多天還沒想好說辭,除非她根本沒想。

        “你要是主動請罰,說不定我能饒了你,不過看你的樣子,像是不打算再提這件事了。”

        “維澤知錯,請公主責罰。”安涅瑟不再辯解,語氣仍顯得有些委屈。每次受罰的時候,她會按規矩自稱“維澤”,那是我賜予她“安涅瑟”之名前,她的奴名。在昆斯特,每幾十個女奴就有一個叫維澤,反正她們也不用跟外人交際,只要在各家內部不重名就行。

        “去拿鞭子來。”我命令道。

        “是,公主。”安涅瑟不再矯情,看來已徹底進入了“維澤”的狀態。

        她走回主艙,拿出一根軟鞭雙手捧到我面前,然后轉過身背對著我,隨手抱住了前帆的桅桿。

        “你什么時候可以自己選姿勢了?”我心中暗罵,沒跟她計較。

        軟鞭輕卷,抽在甲板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安涅瑟身子縮了縮,卻沒發抖。這賤種根本不怕我!

        我從不讓安涅瑟流血,從小到大,一次也沒有。這條“軟鞭”是小時候我特地給她訂做的,跟收拾其他女奴用的“馬鞭”完全不同。為這事,父親可沒少嘲笑我。

        ……

        “暴風雨”結束后,安涅瑟的身子早已被她自己的汗水浸透,修長筆直的雙腿再也撐不起上身的重量,癱跪在地,雙手仍緊緊抱著桅桿。

        此時的無盡海,格外沉靜。安涅瑟卻像剛受過風雨捶打的小野花,顫微微低垂、蜷縮著。

        我心情好些了。

        流亡日記-節選(9)

        今天遇到了暴風雨,我嚇壞了。我曾見過更狂暴的颶風,但那時我住在宮殿里,而不是船上。毫無征兆,沒有黑云從遠處飄來,是頭頂的云突然變黑了,這該死的無盡海。

        幸虧帆收的及時,否則我和安涅瑟都要喂魚了。兩天前,如果我像對待其他女奴一樣,把安涅瑟打得皮開肉綻,今天她收帆動作慢一點我們就死定了。父親說得對,“做善事,得善報”。

        我們能活下來的另一個原因居然是“小丑魚”,就連吟游詩人也編不出這么可笑的故事。

        小丑魚是“昆斯特”近海一種長相很滑稽的魚,公魚有父親的腳那么大,母魚和我的腳一樣大。書上說先民時代沒有這種魚,那它們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

        小丑魚的兇暴令人發指,我總覺得這是對滑稽外表的一種報復。從來沒有人見過小丑魚逃跑,面對海中的任何活物,它們似乎只會做一件事,就是撕咬,瘋狂地撕咬。

        如果漁夫乘小木船出海捕魚,回來時船上的魚腥味就會引來大量小丑魚,它們聞著味道就會沖上去撕咬,根本不在乎咬的是什么,漁夫的小木船會被咬穿,然后船上的魚和漁夫,都會被小丑魚撕碎。

        據說沃夫岡伽的幾個“內海”也都有小丑魚,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昆斯特的“淡水湖”里是沒有的,我就是在那里學會游泳。

        因為小丑魚的關系,昆斯特能夠出海的漁船,比淡水湖中的漁船要大很多,父親的漁船更大些,用得都是最好的木材。父親的工作是收稅和殺人,他當然不必親自捕魚,打獵和捕魚是他最大的愛好。

        我對捕魚沒什么興趣,但我喜歡跟著父親出海。之前我總嫌父親膽小,不敢駛離海岸太遠,做夢也沒想到我的成人禮竟是一次“不能返航,也不知終點”的遠行。如今這艘漁船,是唯一能讓我“感覺”到父親的東西了。

        總之,以上種種,在今天救了我的命。感激父親和小丑魚。

        流亡日記-節選(10)

        已經記不清我們在海上漂了多少日子,只知道是在向北航行。還是什么都沒有,我開始感到焦躁。安涅瑟似乎很平靜。

        安涅瑟的淡然讓我安心,也令我嫉妒。憑什么她可以享受當下,只有我一個人擔心未來!

        無論如何,我堅信在“沃夫岡伽”之外,一定還有陸地和人,而且是會寫字的人。我比“沃夫岡伽”的任何人都堅信這一點。

        這不是毫無根據的,因為我的臥室里有一塊黑色的石頭,石頭上面刻著一種很明顯是文字的東西,但沒有人認識。那絕對是文字,而且和“沃夫岡伽”的文字完全不同。

        沃夫岡伽有很多種語言,很多種文字,但都是極相似的,帝國來的人說什么,即使沒有翻譯也能聽懂大半,而這塊黑石上的文字,是完全不同的。“沃夫岡伽”的文字像“海浪”,而黑石上的文字,像神衛用的“法錘”。

        我第一次見到這塊黑石就被迷住了,父親說,這是比爺爺還古老的東西,就連爺爺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出現在昆斯特家的藏品中的。

        我向父親要這塊黑石,想擺在我的臥房中。父親一開始有些擔心,他怕黑石上的符號是一種詛咒。我問父親,它詛咒“昆斯特家”世世代代只能做卑賤的國王嗎?父親爽朗地大笑,把黑石給了我。當父親想到這塊黑石和“無盡海”中生死不明的女兒……以他的愚昧,恐怕會覺得黑石上真有什么詛咒吧。

        我房中的東西,能搬上船的,現在都已經在這艘船上了,這么重要的黑石當然不會落下。從前我只是迷戀它,而現在,它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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