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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逆子“寒星”


眾人出了山谷,浩浩蕩蕩,徐徐北行。“駝隊”并騎排成三列,仍綿延數里之距。依著“駝商”所行慣例,每七只駱駝用繩索串在一起,喚做“一把”。

        每“一把”首駝之上,需坐一人導引。孤雁麾下千名兵士,有近三百人只能騎在駱駝上。好在駝背高闊,雖難機動,射箭卻不妨礙。

        葉玄領著鬼蛾、寒星行于隊首,陸燼父子也在此間。木青兒領殘影、孤雁二人護在駝隊中段。說是木青兒領著二人,實則是讓二人領著木青兒。

        殘影機變百出,孤雁殺伐決斷,木青兒卻無急智。她勉強可理內政,但極其不擅外交,尤其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拔刀”的外交。處理此等場面,拔刀前是殘影專長,拔刀后是孤雁專長。木青兒隨在身側,則是“殘影手中最好的棋,孤雁手中最利的刀”。

        分別前葉玄已暗中囑咐青兒,一路全聽二人調遣。萬一萬一,遇到二人指示相悖時,聽殘影的。

        木青兒所在的隊伍中段,實則已是隊尾。再后面的駱駝都是未馱金磚,以備替換的。必要時駝肉也可充饑,駝尿更比人尿純凈許多。

        寒星騎馬走在葉玄身后,心頭煩惡已極,輕輕一夾馬腹,想要溜到他身前去,眼不見為凈。

        她不喜歡葉玄的理由,與孤雁全然不同。若說孤雁對葉玄的厭憎尚有三分理直、三分氣壯,寒星則是作嘔之余,滿心歉疚。

        如果活著是件好事,那葉玄對她也算有恩。寒星本名“韓兮”,是“冬蔭商團”主事“韓仲”最小的養女。“木葉家族”自木青兒以下,名頭最大的是“血籌官-殘影”,其次便是“逆子-寒星”。

        七十六年前,“韓仲”兩百歲的壽宴之上,十九歲的“韓兮”與兩位哥哥、三位姐姐一同跪伏于父親足下,叩拜賀福。眾多養子、養女之中,“韓仲”對幼女“韓兮”最是疼愛,竟不依著規矩“自長及幼”依次派賞,而是先將“歲紅”遞到“韓兮”手中,更不顧端莊地離座俯身,雙手將她扶起。

        “韓兮”緩緩起身時,裹著金幣的艷紅綢包忽然掉落,場間包括“韓仲”在內,各路財迷均被濺灑的金幣擾了片刻心神。回過眼時,“韓兮”纖弱的右掌已自下而上,刺入了父親的咽喉。

        死寂良久,“韓仲”的侍衛長才回過神,縱身而上一腳將“韓兮”踹倒,余下眾侍衛一擁齊上,當即將她按在地上綁了。整個過程,“韓兮”未做絲毫抵抗,雙臂被反剪、扭曲至幾乎脫臼,痛得冷汗如雨,卻始終梗著脖子一聲不吭。待得臂上麻木,劇痛稍減,煞白的俏臉上又浮出一抹諷笑。這一切都被葉玄瞧在眼中。那一日,他正是坐在首席的賓客。

        壽宴之上,素手弒父,這等大逆不道,就只史書中見過。“老而不死謂之賊”,那一次,是皇子等不下去了。這韓兮,卻又為得什么?

        葉玄回到“枯榮城”后,“韓兮”的面容深深烙印腦中,再也揮散不去。那殺人時的絕決,那忍痛時的倔強,那一抹笑諷透出的慘然……刺痛著他,也撩撥著他。當葉玄放棄抵抗,開始為自己搜尋借口時,才猛然驚覺這姑娘的價值。似他這等精明的生意人,原該第一時刻就想到才對。

        “韓仲”武功算不得高絕,然而“水災”之境于他這等純粹的商人而言,也甚是難能了。“韓兮”區區十九歲的年紀,徒手格殺“水境”韓仲,哪怕是父女,哪怕是偷襲,也至少得隱隱觸到“火境”才行,否則單憑一只肉掌,根本就扎不進去。

        練氣的規律是:“入門”越快,上限越高。這不絕對,但以此為憑,成算頗大。從沒有真氣到涌現出真氣的過程,稱為“登門”,感受到體內第一縷真氣的瞬息,稱為“入門”。驚才絕艷如殘影,二十歲才堪堪“入門”。這名叫“韓兮”的女子若能長大,只怕不可限量。

        不久后,“韓兮”的裁決即出:大逆不道,處極刑,腰斬于市。

        葉玄擲下重金,在“莫問傭兵團”雇了自己,又以少主之姿裹脅木青兒一起,于死牢中搶出“韓兮”,帶回夜宮。

        葉玄伙同木青兒,眾目睽睽之下悍然劫獄,事后竟抵死不認!硬說木青兒半步未離夜宮,弒父血案之后,自己也從未見過“韓兮”。

        眾人均知“韓兮”就在夜宮,懾于木青兒淫威,卻也無人敢闖,事情就這么不了了之。三十多年后,一個名喚“寒星”的女子接掌夜宮禁衛。

        “韓兮”雖萌死志,莫明被救心下仍存感激。死里逃生固是一番唏噓,不用再當著男人的面解手,卻是她當時更為在意的事。“韓兮”是重犯,兼又會武,是以除了“金針封穴”和“精鋼枷鎖”外,還有眾多獄卒目不轉睛地時刻盯守,全無私密可言。

        “韓兮”原只念著格斃養父,而后慨然赴死,中間的事情卻算漏了。這等千金小姐,自然不知“死牢”中是怎樣光景。她想斷水絕食,怎奈口枷有縫,防她咬人,兼可灌粥。

        住進夜宮后,“韓兮”本以為就此重獲新生,怎料不久后愈發覺得:這葉玄的背影,以及那喜歡在冬日艷陽下,負著雙手悠悠踱步的惡心德行,簡直跟父親一模一樣!還有那兩個下賤東西,一瞧見她們就想起姐姐!

        那時的殘影與鬼蛾未成氣候,對葉玄尚存著三分仰慕,半分敬畏。眼見二女整日圍著他喋喋不休、言笑晏晏,韓兮腦中總會不自覺地浮出那些讓她絕望的記憶。

        她最恨最恨的,不是父親在溫泉池中弄疼她,而是當她哭著求姐姐們幫她時,長姐撫著她的頭,柔聲安慰:“等你過了二十歲就好了,到時父親會有新的養女。”

        平日還挺溫柔的三姐,竟隔著薄衫狠狠捏住她的胸脯,憤恨地質問:“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幸福!好好珍惜父親疼愛你的時光吧,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和我一樣,只有奉節過壽,才能跟父親說上幾句話。”

        “韓兮”想要嘔吐,想將手掌插進自己的咽喉,就像對父親那樣。她謀劃良久,隱藏練氣進境,還暗自演習“用指甲劃破掉落的綢包”,只為在父親兩百歲壽宴上,當著所有哥哥姐姐、叔父姨娘、以及他那些好朋友的面,親手將他處決!手掌刺入父親咽喉那一刻,她以為自己逃離了噩夢。萬沒成想,竟又跌入父親的背影。

        夜宮之中,唯有木青兒,不會勾起她對那個家的任何聯想。多少年來,她就只跟著她,武功也只和她學。可木青兒哪會教人,就只打她。因此寒星一身武藝,全憑挨打時自己領悟。她的劍法、掌法,至今連個正經名字也無。

        “木葉六式”倒是木青兒手把手教給葉玄的,可葉玄總覺她教的全然不對,越練越歪,最后只得無奈道:“你把每一式練成后的效果說清楚,剩下我自己想吧。”

        從木青兒口中得知“韓兮”躲避自己的因由時,葉玄委屈之極:“我跟那姓韓的哪里像了,他那么丑!背影?我他媽又怎知自己背影是什么樣了!”

        “救你的時候,確是存了下作念頭。但你莫怕,我不會用強。此刻你出去便死,先在夜宮住下,待你武功擔得起‘逆子’之名,再決去留吧。”這是葉玄與韓兮講的最后一句私話。隔了幾日,木青兒告訴葉玄:“那女孩兒說,她謝謝你。”往后數十年,公事之外,寒、葉二人再無往來。

        一直到今日,寒星終于主動開口,對葉玄說了句話。

        “少主,我能瞧瞧嗎?”寒星溜馬馳過葉玄身旁時,終是沒能忍住,望著葉玄手中那柄柳葉刀,輕聲問道。

        “若不為這,一輩子也不會理我吧。”葉玄強忍著咽下此語,只淡淡一笑,將刀遞給寒星。寒星雖跨坐鞍頭,仍勉力向右擰身,雙手將刀接過。

        這刀與“暗水”一樣,換了鋼鞘,緩緩拔出時,卻不聞金鐵擦蹭之音。刀身只露出一半,寒星便懂得了那名字的由來。

        此刀名曰“雪臟”。刀身通體污灰,灰得卻不甚均勻。深淺斑駁,亦無章法格律,像極了“一片清雪遭人踩馬踏”后的模樣。刀身輕薄纖細,與尋常的柳葉刀并無不同,分量卻似比木刀還輕。若不是木青兒親口所言,她很難相信這刀與“暗水”一樣,可硬碰玄鐵而不損。寒星隨手將鋼鞘插于鞍袋之中,伸指輕彈刀腹,觸手非金非木,竟磕得指尖生疼。

        “暗水”重逾玄鐵,而腰身柔軟嫵媚;

        “雪臟”輕如枯木,卻倔強不肯低頭。

        寒星呆望著眼前污刀,只覺還是原來的兵刃更配二人。“墨節”孤梗,“腥芒”陰魅。一似青兒,一似葉玄。這臟東西雖好,握在葉玄手中卻是不倫不類。葉玄這人,何時硬過?

        流亡日記-節選(21)

        好大一條,嚇了我一跳,“無盡海”里居然也有蛇!按照“沃夫岡伽”的經驗,任何一種蛇,無論有毒還是無毒,它們的身子一定是無毒的。“沃夫岡伽”的經驗有用嗎?賭一把!

        如果死了的話,至少我到過更遠的無盡海,見過咕嚕,見過滄龍,見過各種奇怪的魚,見過海之蛇。我還親手殺過人,體驗過并肩作戰,生死一線的刺激。也算沒有白活一次。

        我這精彩又充滿怨恨的人生啊,請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吧,為此我愿多受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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