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與陡降的氣溫不單終結(jié)了仲夏洛陽城的燥熱，甚至給整座城池染上了幾分凄愴蒼涼。

                  看熱鬧的人群散了，只剩下遇難者的家屬在廢墟間痛哭嚎啕，幽幽咽咽，最終盡數(shù)湮沒在了潺湲的雨聲中。

                  人之一生，紅塵一粟，何其渺小。但飛鴻踏雪，雁過留痕，總會有所牽念。薛至柔如游魂一般，行走于廢墟之中，只見那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建筑已成齏粉，那位和藹的老人亦成了一抔焦骨，她渾身濕透，烏黑的細(xì)發(fā)貼在顏面上，狼狽十足，但她卻無暇自憐，兀自站在余溫未消的短襪殘垣上，怔怔難以回神。

                  她出生前很久，祖父薛仁貴便去世了，母親身世不明，自然也沒有外祖父母可言，打小看到唐之婉有祖父唐休璟的關(guān)愛偏寵，她十分羨慕。而葉法善慈祥、博學(xué)、寬仁，時常為她指點迷津，薛至柔早已將他視作祖父一般的存在。

                  前日她還見過他啊，她方從大理寺里放出來，他便拖著蒼老之身趕來，生怕她因為年少懵懂而應(yīng)對失當(dāng)。他的話語、笑容，甚至連他根根入鬢的壽眉尚是那般清晰，仿佛猶在眼前。

                  她還有太多的話想對他說，有太多的疑惑想讓他幫忙解答，甚至關(guān)于孫道玄的諸般疑問已在口邊，便是這一步之遙，永隔天人。薛至柔無法相信，像他那般的得道天師，縱便不羽化登仙，也起碼應(yīng)當(dāng)壽終正寢罷，為何會落得如此凄慘的境地？

                  在大火吞噬偌大道觀那一刻，他是否撐著足疾未愈的腿，奔走呼號，疏散他人；抑或是看淡生死，泰然處之？他平素里用來煮茶的小甕倒映的究竟是漫天的火光，還是他混沌又澄明的雙眼？

                  不知不覺間，薛至柔隱忍的眼淚潰堤，比漫天大雨更急，她嚎啕捶胸，只恨自己為何昨日午后要睡那樣久，未能察覺襲來的危機。

                  若是能重來……若是能重來，她一定可以阻止這一切！但她又要如何重來？為何那惱人的輪回此時又不來了？明明她通過在輪回中努力，已救下了臨淄王父子與孫道玄，為何偏偏救不下葉法善？若是她沒有貪睡該有多好，抑或這一切不過是午后的夢魘該有多好……

                  不知哭了多久，薛至柔只覺得自己的雙眼好似是腫了，半張臉木然，滲出麻麻的痛意，心底的悲愴則被盡力壓制了下來，她終于踉蹌走下殘跡，快步穿行于廢墟之中。

                  大理寺的法曹要依靠圖紙方能辨明各處方位，薛至柔則完全不需要，劍斫峰等人仍在冒雨摸索，她便啞著嗓子腫著雙眼，給他們指出了昨夜最先起火的那幾棟建筑。

                  劍斫峰本還有話問薛至柔，見她狀態(tài)極差，便先行作罷，帶著幾位同僚在繼續(xù)在雨中找火源。

                  薛至柔并沒有如眾人勸說的那般回家歇息，而是摸索到了葉法善的袡房處。

                  自神都苑墮入水中陷入輪回起，她便一直有個疑惑：自己經(jīng)歷的輪回，究竟有無規(guī)律可循？此前，她以為只要是對自己重要的人橫遭意外，便會觸發(fā)  輪回，讓自己得以回到事件發(fā)生前的某個節(jié)點。

                  如今她卻開始懷疑這個假設(shè)：李隆基雖為摯友，但也說不上比父親軍中那些犧牲的友人親近。那孫道玄更是素昧平生，甚至說，甫一相見還生出嫌惡，又為何不能死呢？

                  而葉法善于自己而言猶如祖父，重要性無疑僅次于祖母父母與兄長，眼下他不幸在大火中遇難，為何沒有觸發(fā)  輪回？

                  毫無疑問，她如今仍處在輪回讖夢的影響之下，昨日午后她進(jìn)入睡夢之際，聽到的那渺遠(yuǎn)人聲與此前如出一轍。如此看來，進(jìn)入輪回與犧牲者跟她之間的親疏遠(yuǎn)近無關(guān)，想要搞清其中關(guān)竅，尚需考量。

                  但眼下在這凌空觀，她尚有更要緊的事要確認(rèn)。薛至柔見無人注意自己，用素手扒開地基上的黑泥灰，在地基的磚縫間不斷摩挲，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地上的黑灰如此之厚，薛至柔蔥管般白嫩的手指很快便黢黑如炭；地磚之間的縫隙如此剌手，她仍用柔軟的指腹仔細(xì)探查，很快便鮮血淋漓。然而她全然不在乎，不停地重復(fù)這一過程。

                  待到摸遍了所有的地磚后，她胸中已有了幾分成算。這些地磚之中，有幾塊挨在一起的似乎比別的要灼燒得久些，到現(xiàn)在仍殘留著些許余溫，其大小約莫四尺見方。薛至柔抬頭四望，仔細(xì)尋找有無較為突兀的存在，很快在一堆黑泥灰下找到了一塊有些凸出的磚頭。她雙手放在磚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往下按，一旁的地基下果然傳出機關(guān)運作的隆隆聲，一個僅可供一人容身的地道入口出現(xiàn)在了薛至柔眼前。

                  果然，她的猜測沒錯。那些地磚中之所以有的要比其他的更燙些，就在于地下有暗道，故而會有源源不斷的風(fēng)流動。風(fēng)助火勢，使得這些地磚在大火中經(jīng)受更高的溫度。薛至柔抬眼，只見那劍斫峰不知何時到了附近，正帶法曹朝自己走來，似乎要來此勘驗現(xiàn)場。她趕忙按動機關(guān)，又將入口合了起來。

                  若薛至柔所料不錯，其下必定別有洞天，她所尋求的真相，恐怕就在這地基之下。而如今真兇不明，或許位高權(quán)重，也不知大理寺內(nèi)有沒有內(nèi)應(yīng)，故而薛至柔決定暫不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劍斫峰，而是獨立去探究。

                  正當(dāng)此時，忽有一男一女兩個聲音自廢墟外響起，對唱似的，咋咋呼呼惹人側(cè)目。

                  薛至柔身子一滯，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唐之婉和薛崇簡，她趕忙站起，遠(yuǎn)遠(yuǎn)喊道：“哎，你們別為難武侯，我這就出去。”說罷，薛至柔拎著酸麻的腿，緩緩向外走去。

                  眼見薛至柔雖臉色污臟，身體卻不見有損傷，薛唐兩人瞬間放心了許多，繼而又陷入了一種悲傷的緘默。

                  薛至柔身心俱疲，尚要安慰他們，嘆息道：“我沒事，但天師不幸罹難了……”

                  “這凌空觀好好的，為何會失火？”唐之婉義憤填膺，一口細(xì)白牙咬得吱吱作響，“我們來時見武侯在四處搜羅，好似嫌犯又是那孫道玄？”

                  大雨初歇，天邊青白色的流嵐有如招魂幡，令人望之心驚。少女顏面上凝著薄薄的殘淚，有種奇異的美感。薛崇簡只覺自己的心揪得七上八下，忙抬手欲為她擦拭，又情怯地垂下，轉(zhuǎn)而摸出了懷兜里的絲絹帕：“玄玄別傷心……我雖不中用，但葉天師的事我一定上心……”

                  薛至柔回過神，見薛崇簡望著自己，神情頗為擔(dān)憂，便扯了扯嘴角，只是眉頭仍蹙著，沒有分毫紓解：“你不必這么說自己，此一次你幫我很多了。‘謝’字無用，往后若有我能幫到你的地方，你只管開口就是。”

                  “眼下便有，你不若現(xiàn)下就幫我。”薛崇簡輕輕笑著，眉眼間滿是心疼，“看你眼下烏青，昨夜定然沒休息好。諸事未定，我知曉你心里煩亂，但身子更要緊。你若真愿意幫我，便隨我們回靈龜閣好好睡上一覺罷。”

                  薛至柔確實累了，不單是身體倦怠，心里更是疲憊不堪，但承薛崇簡人情的滋味更不好受，他待她越好，她便越是如坐針氈，但眼下除了他，似乎也沒有別的指望，薛至柔沉了沉，又道，“其實你不必待我這般好，我是實打?qū)嵱星笥谀悖�我也知道諸般事可能會讓你為難，你若方便便幫，不便就實打?qū)嵏嬖V我，這樣也可以讓我少些愧疚。”

                  薛崇簡笑道：“我知道，你我之間不需這樣彎彎繞，可是又有何事為難？直接告訴我罷。”

                  搭乘公主府的馬車，薛至柔與唐之婉回到了南市靈龜閣。

                  太過勞心傷神，薛至柔幾乎是沾上枕頭便睡著了，睡眠卻是極淺，意識游蕩，始終盤桓在父親入獄、尊長身故的諸多不幸里，夢里亦是十足不安。

                  日落西山之際，她如時醒來，換下了惹眼的繡金道袍，穿上一身纻紡襦裙，梳了個最為尋常的雙環(huán)髻，走入靈龜閣。只見桃木案上放著一個布袋和一張字條，字條乃是唐之婉所留，大意是看她未醒便先出去買飯了。布袋里的東西便是她托薛崇簡搜羅來的物件，薛至柔匆匆將布袋收入行囊，走出靈龜閣，登上趴在南市門口等生意的馬車，直奔立行坊而去。

                  經(jīng)過大雨的洗滌，立行坊周遭焦木的氣味散去了許多，但空氣中仍彌散著某種難以言說的氣息，提醒著昨天夜里有百余口人殞命于此。白日里過度悲傷她竟未聞見，此時薛至柔數(shù)度欲嘔，只得以袖籠掩住口鼻，匆匆離開了此處。

                  橫豎她的目的地并不在這里，薛至柔沿著溝渠快步行走，及至距離道觀一射地的一座小橋處，環(huán)顧四下無人，便踏著光滑的石階緩步往橋下走，步入了橋下黢黑的橋洞。

                  白日在凌空觀廢墟下發(fā)現(xiàn)那暗道時，由于劍斫峰突然帶人過來，薛至柔沒有機會下去探查一番，便留意了一下那臺階的朝向，乃是對著正西，她便明了，這暗道多半會通向緊鄰立行坊西的一條地下暗渠。

                  該渠在宇文愷建洛陽城時便設(shè)計為洛河北岸諸坊排污所用，為南北向，借著洛河北岸北高南低的地勢，將遠(yuǎn)離洛河諸坊的污水匯入洛河中，以保持城中各坊清潔。眼下若直接回到火場，怕引起大理寺值守的人懷疑，故而薛至柔便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從這地下暗渠的排水口逆流而上，看看能否有所發(fā)現(xiàn)。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夜幕沉沉，遠(yuǎn)處隱隱傳來蟬鳴。薛至柔從行囊中掏出薛崇簡準(zhǔn)備的那方布袋，但見薄薄的紗布袋內(nèi)透出螢螢的亮光來，竟是一袋螢火蟲。這光線雖然微弱，但也足以照亮這一方小小的涵洞，令薛至柔看清前路，又不至于像火把那樣，由于太亮而招來巡邏的武侯。

                  涵洞不過一人高，其內(nèi)流水潺潺，兩側(cè)有小路，可供工匠檢修時出入，只是太過狹窄，以至于薛至柔必須要貓著腰將身體貼著橋洞壁，才可徐徐前進(jìn)，而不至于墜入溝渠內(nèi)。此間的氣味不甚美妙，薛至柔感覺有些頭昏腦脹，腳步愈發(fā)綿軟而不真實。

                  隨著逐漸的深入，一點天光也看不見了，這無底涵洞仿佛通向陰曹地府，薛至柔卻一點也不害怕，將裝有螢火蟲的袋子提在身前，謹(jǐn)慎而又堅定地前行，點點火光映在她白皙的面龐上，顯得昳麗而詭譎。

                  在黑暗中扶著墻壁前行頗為不易，故而薛至柔這一路走得極為艱難，若換旁人可能早已放棄，她卻一直咬牙堅持，直至面前無路，只剩一道可疑的墻方止。

                  薛至柔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她慢慢靠近，抬手輕輕一推，發(fā)現(xiàn)那原來不是一道墻，而是一個旋轉(zhuǎn)石門，此時正呈現(xiàn)出半開的狀態(tài)，露出涵洞側(cè)壁上約莫兩尺寬的隱藏洞口。她不自覺地深吸一口氣，悄步走了進(jìn)去，將手中的螢火蟲袋舉向洞內(nèi)。

                  薛至柔純凈明澈的雙眼睜大，琥珀色的瞳仁里散出的卻是昂揚興奮的光芒：螢火蟲的光照亮的，乃是另一雙帶著警惕與不安的眼睛，它的主人蜷縮著坐在洞內(nèi)的臺階上，蓬頭垢面，滿臉盡是疲憊，不是別人，正是孫道玄。

                  “瑤池奉果然膽大，只身前來，就不怕我這個朝廷欽犯身懷利器，受驚之下一刀結(jié)果了你嗎？”孫道玄用低沉又沙啞的嗓音問道，語氣中仍帶著他標(biāo)志性的戲謔。

                  “哦？我還以為孫畫師不說簞食壺漿夾道歡迎，怎也不當(dāng)這么陰陽怪氣吧？畢竟我可能是為數(shù)不多的相信你清白之人？”薛至柔語氣云淡風(fēng)輕，唯有天知道她此時內(nèi)心的困惑與害怕，“頭頂上正是武侯巡邏的路線，只不過正所謂燈下黑，他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朝廷欽犯就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你可能覺得此地萬無一失，但別忘了，這橋洞十足攏音，若是你敢造次，我便使出全力喊叫，到時候你這藏身之地可就保不住咯。”

                  “愿意喊你便喊，”孫道玄面色不佳，勾著頭坐回角落處，對于薛至柔的話語無動于衷，“事到如今，我還有何事經(jīng)不起……”

                  孫道玄這這副頹然模樣，倒是頗出乎薛至柔的意料。周遭太暗，她看不到孫道玄的神情，也無法判斷他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但不論如何，此情此景之下，他兩人如同身處無形的博弈。若只是想幫助大理寺逮捕孫道玄，借以釋放自己父親，她大可在知曉密道存在的一刻就報官，而不是自己冒著生命危險來此處尋人。既然她自己來了，就代表她選擇了身為法探的尊嚴(yán)，要將此事從頭到尾查清。她想要救父親，但她更想以讓真相大白的方式來救。

                  “孫畫師，我有要事問你，望你如實回答，否則便再也沒有人會聽你辯白了。”

                  孫道玄望了薛至柔一眼，沒有應(yīng)聲。

                  薛至柔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徑自發(fā)問道：“我知道昨晚你就躲在葉天師的袡房內(nèi)。天師他……為何他沒有同你一樣逃出生天？”

                  孫道玄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許久沒有應(yīng)聲，薛至柔甚至都懷疑他是不是突然死了，正當(dāng)她想要再問一遍時，他的唇邊吐出幾乎輕不可聞的四個字：“為了救我。”

                  “這是何意？為何葉天師要救你，自己便不得不……”薛至柔壓抑著情緒，卻壓不住聲音的顫抖。

                  “你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去過那袡房的廢墟了，”孫道玄語帶凄涼，兼有兩分戲謔，“敢問機關(guān)門是開著的，還是關(guān)著的？”

                  “關(guān)著的……”薛至柔一怔，似是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

                  “暗道只為逃生所用，故而暗道兩端的暗門開關(guān)都在內(nèi)側(cè)，不在外側(cè)。要想關(guān)上袡房處的暗門，必須要待在袡房之中。葉天師不欲武侯清理火場時發(fā)現(xiàn)這個暗道，否則我會立刻因失去藏身之地而落網(wǎng)。因此，他將我一把推入暗道，隨即按下機關(guān)將我反鎖在暗道里，自己則留在了袡房中……”

                  未料到當(dāng)時葉法善面對大火襲來竟是如此決絕，薛至柔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末了，她終于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何人？為何葉天師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你不被武侯抓獲？大理寺已經(jīng)查明，你的養(yǎng)父母都是葉天師給你找的，背后究竟有何隱情？”

                  孫道玄冷笑一聲，開口欲答，卻像是聽到了什么動靜，瞬間警覺，霍地站起身來，一把將薛至柔拉入暗道內(nèi)，準(zhǔn)備按動墻上開關(guān)去關(guān)薛至柔身后的暗門。可他還未來得及按下去，一個熟悉的聲音便從外面的橋洞傳來：

                  “當(dāng)真是多虧了瑤池奉，否則我等真不知這凌空觀道長的袡房內(nèi)竟有密道。”

                  橋洞外面火光漸進(jìn)，傳來密密的腳步聲。兩人瞬間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亦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逃，只能待在原地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剎那間，重重火把映入眼簾，許久不見光明，他兩人一時難以適應(yīng)，只覺眼前的光亮過于刺眼，竟成了花白色，大腦亦有一瞬間斷了思考，待意識回籠，他們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劍斫峰帶著大理寺的一班人馬。

                  劍斫峰到底是搞了多年刑訊，說出的話仿佛在暗示是薛至柔刻意將他們引來的，惹得薛至柔怒意：“你們竟派人在靈龜閣外監(jiān)視我？”

                  “瑤池奉好歹也出身將門，不至于對此等小小的謀略震驚罷？”

                  薛至柔方欲反駁，突然聽到身側(cè)的孫道玄發(fā)出劇烈的喘息聲，偏頭一看，只見他勾著頭聳著身子，一語不發(fā)，樣子十足不對勁。她禁不住產(chǎn)生了不好的預(yù)感，低聲呼道：“喂，孫道玄，你……”

                  如玉山崩裂，身側(cè)人猝然跪地。薛至柔急忙去拉他，卻被他的重量帶得摔倒。所謂十指連心，她撐地的手上立即傳來一陣鉆心的痛感，薛至柔抬手一看，在火把的照映下，自己竟是滿手鮮血。

                  薛至柔驚恐詫異地看向?qū)O道玄，光線昏暗，他脖頸處汩汩流出的血仿佛是黑色的，他的頭面埋在地上，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露出的一截后頸慘白如紙。

                  “嫌犯自盡了！快施救，別讓他死了！”劍斫峰的隨從中不知何人高喊了一聲，眾人皆圍了上來。薛至柔亦被武侯拉出暗道，請了出去。

                  薛至柔知曉自己的處境十分不妙，但她甚至來不及考慮這些，只想知道方才所有人都在一起，孫道玄究竟是何時中招的？當(dāng)真是他選擇了畏罪自裁嗎？她還未來得及問清他與葉法善的關(guān)系，劍斫峰一來，他便一命嗚呼，定是方才的一群人中混入了殺手。

                  薛至柔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害怕還是茫然，耳畔忽然再度響起了那個亦真亦幻的渺遠(yuǎn)聲音。

                  “乾坤反轉(zhuǎn)……冤命五道……解此連環(huán)……方得終兆……”

                  眼前的光景再度變得虛幻，薛至柔意識模糊，感覺自己像是被卷入旋風(fēng)的蝴蝶一般，俶爾墮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薛至柔悠然轉(zhuǎn)醒，慢慢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竟是那樣熟悉。

                  凌空觀的后院里，大樹蔚然成蔭。葉法善的袡房內(nèi)，拉門半開著，廊下飄起裊裊茶煙，一長鬢白發(fā)的老者正在小鼎中煮著碗盞，長長的壽眉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薛至柔的小嘴因震驚而張得溜圓。她從不知道自己的眼淚來得竟是那般急，像斷了線的雨珠子，撲棱棱落了滿襟。

                  老者轉(zhuǎn)過頭，正是葉法善。看到薛至柔，他捋著白胡子笑得十分慈祥：“玄兒，怎的忽然哭了？可是想念爹娘了？”

                  看到這張笑臉，薛至柔腦子本就懵然，突然聽到這稱呼，薛至柔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她乳名是叫玄玄，但葉法善從不這般稱呼她，而是喚她“師妹”來著，更遑論還給她改了昵稱，她怔怔回問道：“葉天師方才叫我什么？”

                  “玄兒啊，怎的了？想當(dāng)初，  ‘道玄’之名便是依你的生辰八字起的。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道氣長存，上德之性’，只可惜，這世道終有污濁之所，未必存的下心思澄澈之人……”葉法善似是極其感慨，嘆了兩嘆，指著案上的茶盞道，“不論如何，還是先飲茶罷，再不喝可是要涼嘍。”

                  薛至柔怔怔的，下意識隨著葉法善所指，瞥了眼面前的茶杯，只見其中倒影的自己竟是孫道玄的模樣。

                  薛至柔驚得跳起身，瞬間發(fā)現(xiàn)視角高度亦與尋常不同，她低頭看看，發(fā)覺自己并未穿著一直以來常穿的金線道袍，也未穿去橋洞下人時所穿的襦裙，而是穿著一身素白袍，袖籠處點點翻墨，腰間還別著那張兩眼空空的人皮面具。

                  薛至柔似是難以置信，下意識按按這具身子，腿股，腰腹，確實比她所熟悉的自己身體的觸感要硬實許多，胸前更是平坦得驚人，毫無障礙便能看到雙腳。

                  “你這是作甚……”葉法善頗為擔(dān)心，“玄兒，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嗎？”

                  “啊……沒有。”薛至柔答道，她的聲音亦變得很低沉，像沉浸寒夜的月影，從前她甚至不曾發(fā)現(xiàn)，這孫道玄的聲音還挺好聽，“我……沒事……”

                  “咱們還是小聲些，免得被人聽去。”葉法善笑了笑，“快坐下喝茶罷。”

                  薛至柔聽話地坐了下來，端起茶盞，又想起自己如今用著孫道玄的身子，若是水喝多了要如廁可怎么得了，趕忙像是丟燙手山芋一般將茶盞放下，偷眼看看葉法善，方才因震驚而被逼退的淚意又重新泛了上來。

                  若是她沒有猜錯，因為孫道玄的死，她再一次陷入了讖夢輪回里，葉法善得以活過來。不管那廝究竟是什么王八成了精，此時薛至柔真真切切地感謝他，盡管……她不知自己的意識為何會附著在他身上……

                  若按上一個輪回的展開，昨日孫道玄才被通緝，今天上午她將來到凌空觀，找葉法善追問孫道玄的事。薛至柔抬眼看看東面窗戶，根據(jù)陽光滲漏的角度來看，還未及她到道觀的時間。

                  可如今她附身在孫道玄身上，出現(xiàn)在袡房里，倒是坐實了葉法善不顧大理寺通緝庇護(hù)了孫道玄之事。薛至柔偷眼看看面前這位慈眉善目的尊長，心道他好似全然沒發(fā)現(xiàn)孫道玄已然從意識上被自己掉了包，這正好給了她機會，來探聽葉法善與孫道玄之間究竟是何關(guān)系。

                  但她對孫道玄的了解幾乎為零，不免心懷忐忑，她忖了忖，輕咳一聲，盡量學(xué)著孫道玄平日里那要死不活的語氣道：“多謝葉天師多年來對玄兒的照拂……養(yǎng)父母那里，也讓葉天師費心了。”

                  這幾乎是薛至柔唯一知道的有關(guān)孫道玄的事，還是從大理寺處探聽的。葉法善聞聲，抖了抖壽眉，嘆息道：“當(dāng)年竇德妃遇害，你父母亦卷入其中，不幸殞命。貧道深受安國相王恩惠，與你父母亦有數(shù)面之緣，眼看你沒了爹娘，怎可能置之不理。如此作為，不過是為了了卻你父母的遺愿，也算是給安國相王一個交代。”

                  安國相王？那不是臨淄王之父李旦的封號嗎？未料到孫道玄的身世居然與李旦有關(guān)，薛至柔大感意外，卻又怕被葉法善看出破綻，趕忙收了微張的口，順著話頭道：“葉天師之恩，玄兒沒齒難忘。如今玄兒又被卷入了懸案之中，幕后黑手屢屢留下證據(jù)，讓大理寺的人以為是我作案。不知……是否是當(dāng)年的奸人卷土重來呢？”

                  葉法善長嘆一聲道：“要怪便怪貧道無能罷。當(dāng)年究竟是何人陷害竇德妃和你的父母，貧道至今仍不知曉；如今究竟又是何人設(shè)局陷害于你，貧道亦無從得知，只能借著這凌空觀道長之便，將你暫護(hù)此處。眼下你已被大理寺通緝，兩京自不必說，養(yǎng)父母那里你也去不得。貧道打算給你造一份道籍，不日便將你送往汴州，再乘船走水路去新羅。新羅境內(nèi)亦有道長與貧道相識，你到那邊去暫避風(fēng)頭罷。”

                  看來如今的案子葉法善亦沒有頭緒，庇護(hù)孫道玄只是出于仁心。薛至柔的神思紛亂，尚來不及思量細(xì)節(jié)，又聽葉法善說道：“時候不早了，貧道今日得進(jìn)宮一趟。你就待在這袡房內(nèi)，貧道從外將房門鎖上。你放心，這里的鑰匙只有貧道手上有，故而除非有人踹門強闖，否則無人能開此門。山門口值守的道士那里我亦囑咐過了，有大理寺的人來查，一概讓他們等貧道回來后再說。你安心待在這里，等貧道回來，給你道籍后，今晚便安排車馬將你送出洛陽。”

                  “多謝天師，天師慢走。”未料今夜葉法善本打算送走孫道玄，卻橫遭火災(zāi)丟了性命，薛至柔用孫道玄的身體重重磕了個頭，淚水再次破框而出，沾濕了袡房地面上的竹簟。

                  待房門關(guān)合，落鎖聲傳來，腳步聲漸遠(yuǎn)，她方直起身，心想這老頭果然很仁義，甚至臨終之際亦不忘為這具身體爭取一線生機。薛至柔說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既無奈，又心疼，還帶著幾分不解，五味雜陳，她伸出左手，重重地擰了腿股一把，但這痛感還是她的意識來承受，薛至柔哭笑不得，索性作罷，往后一仰，躺在了竹簟上，思量如何阻止今晚的火災(zāi)發(fā)生。哪知一陣意料之外的扣門聲傳來，驚得她一轱轆坐起，十足錯愕。

                  這里乃是葉法善的袡房，觀內(nèi)道士知曉其已外出進(jìn)宮，自然不會來此找葉法善。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有誰會跑來敲這里門呢？

                  難道是山門口的道士沒攔住劍斫峰，將他們放進(jìn)來了？又或者，是那個幕后黑手將行動提前了？薛至柔聽著不斷敲擊的扣門聲，看著明窗紙上投下的人影，陷入了無盡的恐慌之中。


　　(https://www.dzxsw.cc/book/50210780/6191003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