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鄙安終篇 5
珠瑾說:“就讓我們來生為奴為婢,償還欠他的一切吧。”
鄙安說:“好。”
“我想回家。”
“好。”
她以手撫-摸著他的身體,神情憐愛。
珠瑾開心的笑了起來,而后笑著笑著就開始咳血,咳著咳著就不咳了,變成嘔血。大口大口的往外嘔,成片的血落在兩人雪|白的身體上,仿佛盛開的扶桑花原。
活著這么難過,那就去死吧。
鄙安站起來,懷里緊緊摟著珠瑾。珠瑾的意識已經不清晰了,枕在她的肩頭微微喘息,只有嘴角的那抹弧度始終往上揚著,淺淡溫柔。
最后,鄙安回過頭來,深深、深深的望了一眼梨林前的傅忘川,轉身抱起懷里的人,朝著巨大妖異的月亮飛身飄去……
月光溫柔,星星點點落在身體上,與花瓣起舞,繾綣纏綿。
花開極致,即是蔓除蒂落、灰飛煙滅。
肉體隨著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恨,一切一切的傷害絕望一起灰飛煙滅。而后磐涅重生,如天使洗去塵埃,以最純潔的身體回歸天堂。
自此沒有愛沒有很,沒有痛苦。
珠瑾是死在一片灰塵里的,就在那片化為飛灰的扶桑花叢里,闔上了那雙世間最美最悲涼的眼睛。
死前,鄙安抱著他跪下來,嘴唇貼著他的耳朵,一遍一遍說他們小時候的事,說到歡樂的地方,她也莞爾起來,只是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面。
珠瑾安靜的聽,嘴唇開闔發出微弱的聲音,他說:
“如果有來生,我們不要做兄妹,就算沒有血緣的,也不要。”
鄙安笑著回應他:“那我們做牛、做馬、做狗……就是不做兄妹了。聽說狗的一生只有一個愛人,不會愛上別的人,也不會背叛,我們就做狗。”
“好……”
這是珠瑾發出的最后一個音。
鄙安第一次覺得自己也可以這么啰嗦,明明他們的一生這么短,卻可以說出這么多的話,絮絮叨叨的,等故事終于說完了,懷里的身體也已經涼透了。
她將他放在空地中央,潔|白的身體在月光下泛出瑩潤的光華,一如新生的嬰兒。
她知道,瑾哥哥已經洗去塵埃,純潔的回歸天堂了。
之后,她抬起手,托起一團黑幽幽的光芒,光芒高高拋起,將她的身體籠罩起來。
慢慢的,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打開了,往外絲絲縷縷的滲出鮮紅的液體。她側身躺了下來,伸出手臂將珠瑾摟在懷里,也閉上了眼睛。
我會陪你一起去……天堂或是地獄。
建房子的人天亮開工時,在打好地基的大宅子后面,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
初升的陽光下,一片飛舞著淺淺灰燼的空地上,相互依偎著一雙美麗的胴體,而他們身下的那片暗紅色土地,好似一大片盛開了的艷麗扶桑花……
……
鄙安曾是九重塔塔主,且更是武林神話梨逍塵親女,按照朝廷里的編制算,怎么著也是皇室中人。即便是名聲不好,那死后也是要葬入九重塔梨陵、在鴛鴦樓上掛生前畫像、刻白玉描金牌位,擺在香臺末尾,同梨家列祖列宗供在一起的。
尸身按禮度須得在靈堂停留六日,于頭七之日下葬。由于怕天氣炎熱尸身腐壞,在靈堂的四周皆放了百斤的巨大石冰,放置尸身的水晶棺里亦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塊。
冰棺里,并排躺著珠瑾和鄙安,穿著嶄新的衣裳,肌膚干凈,俱是一樣的安靜,一樣驚心的美艷。
珠瑾為異門弟子,且身家不潔,即便是梨家嫡女的義兄,按理也是不能放在這里的。可江湖至尊傅忘川說:“他曾是主上的丈夫,不僅僅是兄長,所以依據禮法,是可以葬在一起的。”
他身份尊貴,只一句話就給了珠瑾合情合理的名分。于是,珠瑾就和鄙安一同被放進了這尊貴無比的水晶棺。
雖說如此,可九重塔最終還是沒能留下二人的尸體。
棺槨停留的第六日晚上,傅忘川終于結束了一天的繁忙,沐浴完換了干干凈凈的衣裳,提了個小包袱踏入靈堂。
而浮生大概怕他出事,自從收到鄙安死去的消息后,始終寸步不離的跟著他。
傅忘川無奈:“浮生,你不用跟著我。我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天下擔子還背在我身上,我怎么會胡來。”
“你知道就好。”想了想,又補了句:“就算發泄,也過了這陣兒吧。”
他轉過頭來,有點驚詫:“你怎么還沒走?”
“……那你不要呆太久,這里冰多太冷,明日還要出殯入殮。”
浮生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走了出去。
靈前的香臺上擱著一方金盤,里頭放著明天要陪葬的物什——兩件繡著扶桑花的戲袍,是收拾屋子的弟子在鄙安的箱子底發現的。
傅忘川打開小包袱,將里頭的東西擺了上去。
一支半舊的發簪,一幅撕碎又粘好的美人圖,以及一柄凝霜扇。
他思索了片刻,將那柄凝霜扇又揣回懷里,從身上解下琉璃劍,工工整整放在陪葬品最前方。
手指發抖著上了一炷香,轉頭朝冰棺走去。他看也沒看鄙安,反而怔怔打量著另一邊的人。
珠瑾穿著身鮮紅的衣裳,青白的皮膚在脂米分的掩蓋下透著白玉般的細膩顏色,發如墨云眉目艷然,即便是冰冷的尸體也驚人的美麗。
這個人,心思如海,一步一步精準的算計,最終將他即將到手的幸福葬送徹底。讓她在徹底愛上自己之后,仍然能放棄一切隨他而去。
東方珠瑾,你好手段。偏偏安安又舍不得你,我也只好將你們合葬。
“這算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哥,你也該懂,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羨慕你。”
自始至終,傅忘川除了在平樂鎮看見那慘烈的一幕后,親手將鄙安抱回來,他都沒有看一眼鄙安。不是無情,而是不敢。怕自己一旦看上一眼,就會崩潰。
而很多事之所以會“怕”,就是因為這個“怕”有變成現實的可能。
直到入殮封棺的前一刻,傅忘川突然從高高的祭壇上沖下來,撥開層層人群,用力推開了那水晶做的棺蓋。
所有用以偽裝的威嚴鎮定,剎那間分崩離析。
傅忘川抱著鄙安的尸體,淚如雨下。一聲一聲,聲聲斷腸。
從日升到日落,日落又月升,所有弟子皆一動不動的站在梨陵里,眼眶通紅,無聲望著棺槨下相擁的兩人。
此時此刻,饒是風云于前不動如山的百煉鋼,亦化成了繞指柔。傅忘川僅僅摟著懷里的人,淚水放肆且洶涌的流。
有那么一瞬,立在一旁的弟子甚至覺得,天地間已經沒有聲音了。成了一幅寂靜的水墨畫,唯獨剩下中央那黑白色的兩人。
悠揚的笛聲突兀的響起,從四面八方傳來,緊接著無數彩色燈籠從天而降,明亮燭光將整個陵地照的旖旎通明。
所有弟子都呆呆望著這一幕,恍若置身夢中。
數十名身披薄紗的艷麗女子穿過燈籠的空隙,翩然落地,人群的中央降下一駕簾幔層層的華麗大輦。
輦上輕紗滑開,露出里頭坐在錦被里的女子。女子未著一縷,身上卻繪著繁復的花紋,仿佛穿了一層華麗的衣裳。
她伸手遙遙一指,道:“我來接他們回去。”
紛紛揚揚的紗幔糾纏飛舞,隱隱勾勒出一個“司”字。司燈坊。
弟子們如夢初醒,這才明白來人身份,不覺皆刀劍出鞘,謹慎小心的看著這群美艷的女人。
傅忘川仍抱著鄙安,罔若未聞。
女子也不催,反而坐在被子里靜靜的等。等到月過中天,烏云密布,四周只剩下燈籠的光。她才開了口,聲音極低,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語。
“花開一世,終歸于塵。我已經給了你渴望的,那么我想要的,也該拿回了。”
語落,無數的燈籠竟似有了生命般,朝著水晶棺的方向鋪天蓋地飛來,珠瑾和鄙安的身體升上半空,由燈籠牽引著飄到大輦上。
女子將珠瑾抱到她的腿上,摸著他的臉微笑道:“終于玩累了么,我來接你回去。”
傅忘川的懷里空了,他回過神來,一把抽出棺材里陪葬的琉璃劍,決絕而又狠厲的朝她劈去!
“癡兒……”女子淡淡的嘆息一聲,隨即紗幔落下遮住了大輦內的一切。
琉璃劍停在紗幔的阻隔處,不動了。任憑它的主人用上多少內力,都無法再前進一寸。
一場門派大戰就此拉開序幕,九重塔的弟子皆沖上去,同企圖帶走主上尸身的人打作一團。女子們以燈籠為武器,彼時偌大的陵地只看見燭光于劍影飛舞,一片混亂。
三大護法同樣加入了混戰,但漸漸的他們發現,這些人根本就感覺不到痛,并且遇強則強、遇弱則弱。
所以,等他們內力耗盡,便是慘敗之時。
傅忘川換了很多種攻擊方式,將他畢生所學都發揮到了極致,可依舊不能破開那紗幔絲毫。不知過了多久,他再也支撐不住,琉璃劍脫手,身體斷了線般飛落出去,吐出一口慘紅的血。
廝戰已經結束了,九重塔對司燈坊,慘敗。
層層紗幔重新拉開,里頭的人仍舊古井無波,透出些微的悲憫,一如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神。
女子掃了一眼身邊的鄙安,重新將視線放在懷中的珠瑾身上,眼神溫柔且憐愛。她開口,發出吟唱一般的聲音:
“天下癡絕,皆是冥頑不靈。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殊知,
花開一世,終歸于塵。”
燈籠緩緩升上天空,華麗的大輦在輕紗的簇擁下緩緩消失在夜幕盡頭。
傅忘川絕望的閉上了眼。
黑暗里,有什么東西一滴一滴砸在白玉的地面上,緩慢而又無止無休。
花開一世,終歸于塵……
于是世人都道,武林至尊傅忘川和鄙安塔主的故事,終于落下帷幕。
……
“花開一世,終歸于塵。”
有人在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復這句話,仿佛沒有晝夜,不知疲憊。
鄙安猛的坐起來,身上的薄衫已經被冷汗濕透。
入目的是具有異域風情的寢宮,七彩寶石流光溢彩,華麗到極不真實。
身邊同樣躺著的人睜開眼,手臂一伸將她攬進懷里,吻如雨點半落下來。鄙安抬起頭,怔怔的望著眼前的女人。
不著絲綿,艷麗的紋身卻像是一層斑斕的羽衣穿在身上,光裸的雙腿在錦被下輕輕磨蹭她的。許久才俯下身來,重重咬上她的嘴唇。
“我是司主。”女人說,仿佛宣判:“從今往后你便是我的花奴。”
鄙安問:“為什么?”
“因為這是你哥哥欠下我的,你須得替他償還。”
“多久?”
“直至花歸于塵,命之盡頭。”
“那傅忘川呢?”
“鄙安塔主已經死了,從此,你們的命運不再相交。”她又問:“你答應么?”
鄙安怔忪許久,將頭深深的埋進她懷里,輕輕答應:“好。”
仿佛緣祭重生,前塵往事,至此盡斷。
——————————————————————————————
(https://www.dzxsw.cc/book/50206/264983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