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完秋，氣溫與炎夏無甚分別，商場卻早早向顧客們展示起新款秋冬裝。

        在寧塔，秋天是個切實存在卻極難被感知到的季節，只消一場雨就能將它驅趕得無影無蹤。

        月中是財務部相對較為清閑的時候，這日午休，同事們拉葉櫻桃去挑衣服，“樣衣比大貨質量好得多，有些還是咱們老板親手剪裁，最關鍵的，不要錢。”

        這也算在南法迷宮工作的福利，如果不是特別講究，非大牌不穿，四季樣衣足以覆蓋員工們的日常需求。

        葉櫻桃原以為，樣衣都亂七八糟堆在倉庫，等到地方才發現，竟和專賣店一樣，罩著防塵罩整齊地掛在衣架上。

        房間也不是倉庫，更像電影里時尚主編們的工作室，有掛著布簾的試衣間，正中央一張長桌，上頭散落著模特們的宣傳照、卷尺和彩色鉛筆。

        顧箏招呼大家：“隨便挑隨便選，只要穿著合適的，都可以帶走。”

        同事們開玩笑，“顧經理像極了帶情人逛街的大款。”

        對女人來說，擁有多少件新衣都不為多。念及自己是新人，不好太過分，葉櫻桃半晌才選件長袖連衣裙，拿進試衣間。

        里面有全身鏡，她照了照，覺得還行，拉開簾子征求同事的意見。

        幾名女同事齊聲夸好，“你穿著比模特更有味道。”

        葉櫻桃打小愛臭美，眼光獨到，但要說比模特好看，她還是心虛的。其他人繼續試衣服，葉櫻桃站在桌邊翻宣傳畫冊。

        南法迷宮面向的消費群體以二三十歲的年輕女性為主，走時尚快銷路線。老板們不僅有設計天賦，市場流行趨勢抓得也準，饒是葉櫻桃這種習慣逛大牌專賣店的，也被深深吸引住。

        “怎么就挑一件啊？別的都看不上？”女同事抱著大堆衣服過來，放桌子上逐件疊好裝袋。

        葉櫻桃怕她誤會，解釋說：“我還在試用期，不好意思薅公司羊毛。”

        “這有什么？大家都不要，到最后只能當廢品處理，那才叫浪費。”

        “是嗎？”

        女同事說她之前在外貿公司工作，出口退單的衣服，整箱整箱地論斤稱給收垃圾的老師傅。“所以你用不著客氣，拿回去給家里人穿也行。”

        葉櫻桃一想也對，便給老媽和大嫂各挑兩件。可惜公司不做童裝，不然小侄女也有份。

        轉天她穿那件連衣裙去上班，在別墅院子里與王畋打了個照面。王畋盯她半晌，突然開口：“你下午有沒有空？”

        葉櫻桃平時和王畋接觸的不多，兩位老板分工明確，除了都是品牌的設計師，武藝霏主抓后勤管理，王畋則負責外聯、拓展市場。

        她做事干練，厭惡拖泥帶水，葉櫻桃也干脆地回答：“有空，您找我有事？”

        “想請你給這條裙子拍平面照，有興趣么？”

        “這是當季新款？”

        顧箏昨天明明告訴她，樣衣都會等到大貨上市后才清倉處理。難道她不小心拿錯了？那可大事不妙！

        王畋笑笑：“不是，去年的老款，不過今天看你穿身上，我覺得它還能再火一把。”

        原來如此，葉櫻桃暗自松口氣，“當模特我完全沒經驗……”

        “我有啊，”王畋胸有成竹，“一件衣服遇見能完美詮釋它的模特，是天大的幸運。相信我的眼光。”

        老板這樣講，葉櫻桃哪還有理由推辭。

        午休時她從網店翻出那條裙子的舊照，被王畋強捧起來的自信心轟然坍塌。倒不是說女模特比她漂亮多少，而是對方身上有股單純、不諳世事的少女氣質。

        想當年，她也有張初戀臉，如今呢，即便別人不說，也沒辦法自欺欺人，比不過那些小姑娘。

        葉櫻桃后悔答應得太爽快。萬一拍出來效果不好，多傷自尊？

        午休結束，開始下午的工作，她還糾結要不要和王畋說不干了，沒等開口，王畋一個電話打過來，“你稍微準備一下，攝影師他們馬上就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葉櫻桃向顧箏說明情況，顧箏表現得比她還高興：“終于下定決心改行啦？”

        “沒，就試一次。”

        “嗐，我要有你這外形條件，還辛辛苦苦干什么財務，早掙大錢去了。”

        成長過程中，要說美貌曾帶來過什么切實的好處，葉櫻桃真想不起來。唯一一次成功變現，就是嫁給陳春生，結局卻無比凄慘。

        因而任旁人如何勸說，葉櫻桃始終堅信，吃青春飯不可靠。她時刻自我警醒，不要妄想賺快錢，容易得到的，更容易失去。

        攝影團隊除了化妝師，都是年輕小伙子，他們與南法迷宮合作多年，見著葉櫻桃，誤以為是王畋物色的新模特兒。

        “形象不錯，從哪家挖來的？”

        “瞎猜什么，人家是公司新聘請的財務。”

        “哇塞，還有長這么漂亮的財務？”

        連衣裙偏復古風，化妝師用燙發棒把葉櫻桃的長發燙成大波浪。劉海也夾成一撮一撮卷卷的。搭配細眉鳳眼的妝容，頗有舊上海名媛的韻味。

        王畋看后非常滿意，說反正都花工夫做完造型，拍一件也是拍，不如把那個系列的裙子統統翻拍一遍，“按新手模特的市場價跟你結算，如何？”

        葉櫻桃忙推辭，“我是公司員工，替公司做點事應該的，哪好意思要報酬。”

        王畋吩咐助手叫武藝霏也下來，轉身對葉櫻桃說：“這你就別客氣了，該給的肯定要給。”

        既能過把模特癮，又有錢拿，不要太爽。

        正式拍攝階段，攝影師不知真情還是假意，一個勁兒吹噓葉櫻桃有表現力，感覺抓得準，不轉行屬實可惜。

        葉櫻桃心說，啥表現力呀，還不是小時候瞎得瑟，對著穿衣鏡東扭西扭練出來的。

        “我就說她行吧。”武藝霏盯著鏡頭前不斷切換pose的葉櫻桃，向王畋邀功。

        王畋點點頭，“之前沒覺得，今天見她穿那條長裙，突然理解了你的想法。”

        武藝霏惋惜道：“要早兩年認識她，我肯定簽她當咱們的專屬模特。”

        傍晚時分，拍攝圓滿結束。王畋問葉櫻桃累不累，她擦擦額頭的薄汗笑著說：“不累，還蠻有意思的。”

        “晚上一起吃飯？”

        “謝謝老板，但我得先把手頭的活兒忙完。”

        倒不是葉櫻桃在老板面前刻意表現，財務每天都有日報要出，她這邊數據缺失，會影響到整個部門的匯總工作。

        王畋沒強求，說費用會讓出納打到她戶頭上，“最遲后天就能到賬，你留意一下。”

        兩天后，葉櫻桃收到短信通知，五位數的收入，令她不由得失笑：怪不得顧箏總勸她改行呢，才半天就賺了本職兩個月的工資！

        意外之財花起來絲毫不覺心疼，葉櫻桃請部門同事去吃人均五百多的日料。

        以往她只體會過花錢的快樂，出來工作后才發現，賺錢遠比花錢更有成就感。那是種能夠主宰生活的自信，應對風險的底氣。

        葉櫻桃正與同事們聊得火熱，手機在桌面上嗡嗡震動，拿起來一瞧，是秦蘇北給她發的訊息。

        自那日加完好友，給他轉發過照片后，兩人再沒聯絡過。葉櫻桃點開微信，對話框里只有簡短四個字：“配型成功。”

        然而這四個字，比賺外快更令葉櫻桃欣喜，她飛快地打字回復：“太棒啦！什么時候做移植？錢不夠我可以幫忙。”

        斟酌片刻，又追加一段：“不是假客套，雖然我算不上富婆，多少能幫襯一點。”

        秦蘇北用手機聊天，也和本人一個德行，能省則省。葉櫻桃打那么長串，他就回她：“不用，謝謝。”

        葉櫻桃沒考慮太多，她最擔心秦蘇北和秦知雨配型結果完全不相合，從骨髓庫找，一來浪費時間，二則費用幾乎翻倍。甚至還有捐獻者事到臨頭反悔的情況，作為親哥哥，秦蘇北無疑是最優質的供體。

        真好啊，命運總算眷顧他們一回。

        她無從得知，秦蘇北發那條信息之前，剛被人從家里趕出來。屈辱，尊嚴掃地，對一個男人來說，沒有比當下更難堪的境遇。

        盡管決定找親戚借錢時，已經反復告誡過自己，臉面算個屁，哪有妹妹的命重要？當身臨其境時，秦蘇北才發覺，他高估了自身的忍耐力。

        “小北，我們被你爸害慘了知不知道？大半輩子的積蓄全投進去，以為能賺筆大的退休享福，誰知賠了個底兒朝天！”

        “借錢？我還想找你借錢！你爸那么精明一個人，能不給你們兄妹倆留點？”

        “你爸去世了，跟投項目的錢我們也不奢望能拿回來，就當給小雨治病。”

        “小雨為什么生病？還不是你爸作惡太多，報應到他女兒身上！”

        某一瞬間，秦蘇北冒出個極其瘋狂的念頭，想拉全世界陪他一起毀滅。在暴怒和恨意沖毀理智前，他掏出手機，點開那張合影。

        拍照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他唯一一次和妹妹同框。

        秦蘇北與秦知雨保持距離，不愿在她人生中留下過多印記，是為有天堅持不住，能夠瀟灑地說走就走。最終卻事與愿違，不僅沒退縮，反被逼得迎難而上。

        幸而，在這看似炎熱實際冰冷的夏夜，還有個人如一絲暖流，沁入他心底。

        “我可以幫忙”，傻瓜嗎，自顧不暇還想著幫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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