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黑色的長靴踩過潮濕的地面,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出現在沐純的眼前。他逆著光走來,在完全陷入黑暗的時候,沐純看清楚了他的臉。
是這個男人的銀色的子彈救了自己,但沐純卻不再敢相信人類,因為這些殺死人類的子彈也可以隨時殺死自己。
他用手保護住自己的脖子,整個身體蜷縮在角落里,后背仍然有藤條在緩緩生長、移動。
男人穿著灰藍色相間的條紋衣服,很破舊,甚至與他的身形十分不符合。他的身上有很多傷痕,被凍成黑色的血跡干涸在上面,看上去就像發霉的豆腐。
沐純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這個男人的臉,他只注意到了這些傷痕。它們遍布在他的胸前、腳踝、手腕上,像是被鈍器敲打后留下的。
可他是有槍的人類,誰敢打他呢?
“你……還好嗎?”男人收起槍,為了避免驚嚇到剛才差點被施暴的小孩子,他的聲音盡量溫柔。
沐純警惕地裹著那條舊毯子,盯著這個人的眼睛,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很害怕。他不好。
說話的男人也有著一雙藍色的眼睛,但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他靠近沐純的時候,沐純才發現他的頭發上也有干涸的血塊。
毯子緊貼著沐純的皮膚,被裹得更緊了。他和這個陌生人類之間的距離在向危險的范圍縮短,兩雙藍色的眼睛互相對視著,沐純在想:不要過來。
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僅剩半米的時候,那些潛伏在地面之下的玫瑰藤條突然沖破磚塊,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屏障,保護住它們的主人。
藤條緩緩活動著,細小的白刺從里面生長出來。
這是沐純感到極度安全時或是極度危險時才會做的事情,放白刺出來呼吸,或者是刺傷對方。
隔著這些深綠色的藤條,沐純盯著他,小聲說道。
“請……請您不要開……開……我不會傷害您,請放我離開。”
他懇求對方,聲帶都在顫抖,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他已經在外面呆了太久,氣息變得有些微弱。而他現在全身上下只有一條小毯子,藤條的活動因為寒冷而變得遲鈍。
“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傷害你,不會開槍。”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向后退了兩步,為了證明自己確實不會開槍,小心地將槍放在了距離自己半米之外的地方。
“你也放下你的武器,好嗎?我可以先送你去隔離墻那邊。”
風很利,像是刀子一樣刮著,在骯臟的巷子里揚起一些腐臭的垃圾。
雙方僵持了兩分鐘之后,沐純盯著他看。在確定對方不會對自己有危險后放下了那些僵硬的藤條。
“c……城?”沐純緩慢重復著他話中的陌生詞語。
為什么他們都想去c城?那是什么地方?
黃色頭發的男人沒有聽出沐純語氣里的疑問,以為這只是一句充滿向往的簡單重復。
“你是感染者吧?我可以送你去隔離墻那邊,翻過去就是c城。c城不會像這里一樣歧視和虐殺感染者。”男人試圖向他解釋并慢慢走近他。
沐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不知道什么c城,也不想去那里。他只想回家,回到碑林。
他把臟毯子用幾根藤條固定在身上,然后站起身來,后背緊貼著墻。
“我……我不去c城,我只想回家,回碑林。您送我去回家行嗎?”
“碑林?”男人先是一愣,然后搖搖頭,“羅莎星沒有一個叫碑林的地方。”
“羅……莎星?”有什么東西從腦子里一閃而過,沐純的眉心出現幾道褶皺,怔怔地重復著這三個字。
這里……不是地球嗎?
男人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只聽巷子外面傳來了一陣響動——幾輛開著刺目大燈的聯盟軍車從路燈照過的地方呼嘯而過。
金發男人一手撿起槍,另一手忽然捉起沐純的手,將沐純帶到了巷子的更深處。
沐純被拽著跟他跑,也意識到了什么:“有人在……追你嗎?”
“嗯。”男人皺起眉頭,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街道,“是基地的人。”
男人的回答讓沐純放下了防備,因為他們好像都被什么人追著。
“他們也在追捕你嗎?你是什么感染者?看樣子好像也是植物的基因?”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藤條。
沐純不明白“感染者”是什么意思,他抬起頭:“感染者?”
“你不會……”男人頓了一下,忽然睜大眼睛,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沐純突然不跑了。
他的腳步頓住,低下頭,雙手攥著臟毯子,接了他的話:“我是一枝玫瑰花,生長在碑林的玫瑰花,我不是什么感……感染者。我只是一枝玫瑰花……我就是一枝生長在碑林的玫瑰花……”
沐純不停地搖著頭,一直在重復這些話。
沐純看見對方的表情先是凝滯了一下,然后又問自己。
“是上個月新聞里說的那個碑林嗎?地球車發現的那個大型墓碑地?”
沐純聽著他的話,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
“很抱歉,這里是羅莎星……”男人說。
“羅……羅莎星?”沐純看著他的眼睛。
沐純沒有心,但如果他有的話,現在一定很疼。
“不是碑林……”他攥著手心。
至此,沐純明白了一件事:他真的離開了地球,離開了自己的母星。
為什么?是那個裝著自己的箱子帶自己來的嗎?還是那個想要殺了自己的男人帶自己來的?
腦子有點發昏,沐純感覺到他眼前事物的顏色開始變淡,褪色成了黑白。他不能離開黑輻太久,更何況他剛才已經用了太多的力氣來逃跑,還是帶著那么多傷。
“我先帶你去隔離墻那邊吧!”男人又一把抓起沐純的手腕,“如果你真的是異種的話,在k城是沒有活路的,等你去了c城,再想怎么回……”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刺耳的槍聲打斷了。
“砰——”
光明處,有人向天放了一聲空槍。
黑暗巷子的盡頭有十幾個軍人,他們穿著黑色的長靴和整齊的軍裝,踩著巷子里發著臭味的積水一步一步逼近。
沐純看見領頭的那個人類穿著和他第一眼看到的人類一樣的衣服,他們的肩膀上都有好看的金色星星。
肩膀上有金色星星的都不是好人,穿藍白條紋衣服的才會站在自己這邊。沐純想。
槍口向上,站在最前面的軍官對沐純身前的男人眼神輕蔑,神態傲慢,如果不是這一身軍裝,也許會被認成飛車黨或者街頭混混。
“溫斯頓少校,請放下武器,跟我們回去。你現在可是安全局重點關注的對象,逃跑只會增加你的嫌疑,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軍官的語速不緊不慢,好像已經用籠子套住了兩只不能跑的兔子。
沐純被槍聲嚇壞了,整個人縮在溫斯頓的身后。他是黃種人的體型,本來就比溫斯頓小一圈,從光線充足的地方看過來那里就好像只有溫斯頓一個人。
溫斯頓咬著牙想:看來他剛才看到軍車的時候,就應該先拉著這個異種躲起來。現在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季世野的人已經發現他們了。
溫斯頓用身體擋住沐純,面對著基地的軍官。他的眼神變得犀利。
一條幽深黑暗的巷子,臨近光亮的地方站在十來個軍人,除了領頭的,其他人都舉著槍。而另一邊,黑暗的深處,溫斯頓用身體擋住沐純。
“溫斯頓,放下你手中的槍,跟我們回去,安全局這里還沒有調查清楚,聯盟也只是重點關注你而已,不一定能把你也么樣,你要配合我們的調查工作。”
像是有幾萬條蚯蚓在蛀沐純的腦子,他的頭疼,疼極了,視力勉強只能辨別黑白的深淺,他眼前的畫面就像是老舊的相機膠卷。
他下意識地抓住了溫斯頓的衣服,另一只手捂住頭,瞇起眼睛對溫斯頓說。
“是他們……打的你吧?不要相信他們……他們在騙你……”
這個叫溫斯頓的人類剛才救了自己,沐純知道,作為回報,自己應該提醒他。
溫斯頓右手舉起槍,左手向后護住他:“別擔心,我知道。”
領頭的軍官十分敏銳地注意到了溫斯頓的口型,雖然他沒聽見溫斯頓說了什么,但是他敢確定,黑暗中一定還有一個人——就藏在溫斯頓的身后。
一個士兵上前對軍官小聲說:“瓊斯上校,小心他后面好像有東西。”
“我,不,瞎。”軍官冷冷道,扯了扯領帶,嘴角上揚。
“溫斯頓少校——”
軍官并不怕溫斯頓對著自己的槍口,余光掃過倒在地上被爆頭的尸體,尾音拉得很長,好像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你的槍里還有幾顆子彈?”
細密的汗珠凝成一股滑落,溫斯頓有點捏不住槍。他的手在發抖,雖然是冬天,但后背冷汗涔涔,打濕了襯衫。
是的,沒錯。溫斯頓剛從“黑房子”逃出來的時候偷了警衛的槍,那時候他就發現那里面只有一顆子彈。
而他用了那唯一的一顆子彈救了一個異種。
“狙擊手就是狙擊手,手·槍都能像狙·擊·槍一樣用,”軍官狠狠踹了一腳趴在地上的流浪漢,“子彈剛過太陽穴,一厘米都沒差。”
話音剛落,軍官抬起右手,下一秒,只聽“砰”的一聲,一顆子彈從軍官身旁飛過,打中了溫斯頓的腳踝。
槍聲是震耳的,沐純大睜著眼睛,屏住呼吸,盯著溫斯頓腳踝上猙獰的傷口:他們……竟然開槍了!
子彈穿進溫斯頓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腳踝,打碎了他的骨頭,鮮紅刺目的血向外溢。沐純能清楚地感覺到溫斯頓的身體在顫抖,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其他。
可溫斯頓是剛才救過他的人類,他不能看著溫斯頓被槍打死。
“你……你怎么樣?”
沐純很著急,同時也很害怕。他的藤蔓小心纏繞上溫斯頓的腳踝,想為他止血,但又怕弄痛他。
“你……他們……”
“小玫瑰,對不起……”
溫斯頓也不知道要怎么辦。他笑了一下,強忍著劇痛,身體仍然擋在沐純前面,小聲對他說,“你本來不用被卷進來的,你現在還能自己跑嗎?”
沐純點點頭。
“溫斯頓!放下你的武器,抱住你的頭,慢慢走過來,讓出你后面的人,這是我對你最后的警告。”瓊斯大聲說。
軍官的腳步停在距離溫斯頓和沐純五米之外的地方。然后他的槍口對準溫斯頓。
“我說最后一遍,不然我可以直接開槍打死你,你懂的——異種不可活。”
溫斯頓死死咬著牙,沒有讓開,但他同時也知道,現在這條死胡同已經被基地的人堵住了唯一出口,他和小玫瑰,誰也逃不出去。
“砰——”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槍響,沐純捂住耳朵靠向墻,再睜開眼時,他看見溫斯頓的胸前瞬間出現了大片紅色。
“……”
他們……他們要殺死溫斯頓……
軍官放下槍,準備讓手下的士兵上前去帶溫斯頓的尸體過來。
他的腦袋空白了幾秒鐘,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漫上心頭,他不再害怕。
沐純生氣了。
這個叫溫斯頓的男人什么也沒做錯,他甚至救了自己,那些人為什么要開槍打死他?
……
瓊斯和士兵都沒有注意到,有細軟的白色藤蔓纏繞住了溫斯頓的身體,溫斯頓倒下后——他的身后什么都沒有。
打頭的士兵怕對方沒死透,警惕地走上前,想試探一下,卻發現黑暗中竟然只有溫斯頓少校一個人。
子彈打穿了他胃部的位置,溫斯頓緊閉著眼,血從他的嘴里大股大股地涌出來。
士兵一愣,警惕地捏緊槍:“上校,他的身后好像沒有……”
就在這時!溫斯頓的“尸體”竟然脫離了地面,開始在空中飛速地移動!!!
畫面太過詭異,走在前面的士兵嚇了一大跳,雙腿發軟,瞬間癱倒在地上。
“異種……果然是異種!”他大聲喊道。
只見士兵口中的異種四肢癱軟,看起來沒有任何自主能力,卻在高空的建筑表面飛速“爬行”著,像一條巨大的人形壁虎。
溫斯頓的胃部出現一個洞,里面的血和食物殘渣向下拋了一地。
瓊斯見狀,迅速拔槍朝溫斯頓“爬”去的大樓墻上開了幾槍。正在飛速“爬行”的溫斯頓已經在眾人眼里變成了一個小點,中彈后他的身體抖動了一下,但是并沒有從高墻上摔下來,仍然在向遠處逃竄。
“fu·ck!”瓊斯大罵一句,看不清到底是打中了還是沒打中,氣得牙都在打顫,沒了半分剛才的運籌帷幄。
要是讓季世野知道異種在軍方眼皮子底下逃走了,不知道要卸他幾塊骨頭。
他沖愣在原地沒見過世面的新兵蛋子大罵:“上車!追啊!看我?他媽的看什么?!聯盟養你們是吃飯的嗎!!”
士兵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飛速上了車。
沐純背著溫斯頓在墻上爬,他用藤條最軟的地方替溫斯頓堵住傷口,但是由于二人的高速運動,那些藤條好像把傷口扯得更大了,沐純感覺到里面有東西流出來。是他的血液還是什么別的器官?
他不能再用更多的藤條替溫斯頓堵住被扯開的傷口,那樣會降低他們速度,就會被抓住。
沐純想到一個地方。
他又把溫斯頓帶回到了剛才那個潮濕的巷子。
巷子里仍然是濕答答的,那個“感染者”的尸體還沒有被處理,血腥味很重。
那些星星人果然沒有找回來。
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下水道的蓋子,背著溫斯頓下到下水道的里面。地下有一點暖和,但是潮濕得讓人喘不過氣,還有血水從頭頂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因為沐純覺得那些人應該不會再找回來了,也因為這是唯一能給他帶來一點可憐安全感的地方,所以他才敢把救命恩人帶到這里來。
大股大股殷紅的血從溫斯頓的胸膛涌出來,近乎透明的藤條卷著他,將他輕輕放在地上。
“你……你會死嗎?”
沐純不知道該怎么辦,輕輕走到他身邊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會……我馬……馬上就死了……”
可沐純不想讓他死。
“你……你可以不要死嗎?至少不要現在就死去……我……我很害怕……”
沐純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許是身處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只有溫斯頓是唯一一個在自己面前把槍口對準別人的人。
“你不要死……可以嗎?”他小聲說道。
沐純跪在地上,雙手按住膝蓋,不敢再看溫斯頓的眼睛。
一滴冰涼的水落在溫斯頓的臉上。小玫瑰哭了。
“你……你真的來自地球嗎?”溫斯頓問。
“嗯……”沐純點點頭。
“我很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沐純又搖搖頭。
溫斯頓的胃被打穿了,他噙著一嘴血笑著說說:“你很善良,小家伙……我之前從來不信地球上還會有什么生物……”
意識到自己可能撐不了多久了,但溫斯頓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小玫瑰。
“聽好了……也許你已經被聯盟的安全局盯上了……他們毫不猶豫地會殺死異種……你要小心穿軍裝的人……尤其是……他……”
“他?”沐純認真地記住溫斯頓說的每一個字。
溫斯頓艱難地用手按住腹部的洞:“……他是個可怕的獨·裁者,我無法勸他,也不能改變他,直到現在……”
沐純:“……”他還不能完全理解溫斯頓的話,但是溫斯頓口中“可怕的人類”與沐純腦海中的一個臉重合了。
“他……是誰?”沐純問。
肺部好像也有溫熱的東西流出來,溫斯頓自己喘不過氣了,沐純就那樣在溫斯頓身邊跪了很久,直到聽見了三個字——他會永遠記住。
“季世野。”
溫斯頓藍色的眼睛大睜著,就這樣睡過去了。沐純希望他只是睡著了。
沐純記下了他的話。
沐純總是能記住人類在死之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大約一刻鐘后。
井蓋被暴力拆卸開,一束強光射進黑暗潮濕的下水道。
軍官的發型早已在寒風中被吹成了雜草叢,他啐了一口,一腳將那井蓋踢開,目眥盡裂地盯住躺在下面的溫斯頓,捶胸頓足,像一只發怒的大猩猩。
“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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