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是植物，酒精能毒殺植物的組織，所以小玫瑰就坐在沐純對面喝著自己的蘇打水，帶點甜甜的味道，其實有時候他很喜歡。

        沐純已經(jīng)喝了大半瓶，看上去暈暈乎乎的，但是他好像并不打算停下來，而是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蘇打水……好喝嗎？”沐純問。

        因為酸堿度不再平衡，其實小玫瑰的腦袋也有點暈暈的，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好……好喝的，我很喜歡。”

        “那就好……”沐純撐起自己的下巴說，“海……海格特旁邊埋的是一位工程師，在軍工廠工作，我剛才不知道怎么了就突然想起她……”

        “她也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工程師呢。”小玫瑰又贊嘆道。

        “哈哈哈哈你還真是……”酒勁兒上頭，沐純笑得更開心了，“我還什么都沒說呢，小玫瑰，在你這里，誰都優(yōu)秀嗎？”

        對于沐純的每一句話，小玫瑰都會認真地思考后回答，哪怕只是一句玩笑。

        “是的，人類都很優(yōu)秀。”他說。

        “她……叫什么來著？”男人默默笑了笑，忽然皺皺眉，“我竟然想不起來了。”

        “她的名字是‘斯維塔蘭娜·克里洛娃’。”小玫瑰記得很清楚，這個工程師的名字很長，那天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刻好了她的名字。

        “克里洛娃呀……”沐純感嘆道，“我想起來了，她一輩子無兒無女，唯一的丈夫是一位軍人，三十年前就死了，死在哪場戰(zhàn)役來著……她跟我說過的，但我好像也記不起來了。她死的時候已經(jīng)年紀很大了，留下了一本手記，記錄的是莫斯科這座城市是如何漸漸變成一座‘空城’、‘死城’的。”

        “莫斯科的大火……嗎？”小玫瑰問道。

        “這些年，我沒少去過莫斯科，但每當我想起她手記中的話，就要在那一片焦土前佇立許久。她說，那是一種瘋狂的、近乎自殺式的反擊方式，把一座承載了千年文明的城市，連同還活著的人類，一起葬送在了大火中。”

        “那本手記你帶回來了，我保存地很好，已經(jīng)塑封起來了。”小玫瑰道。

        沐純嗯了一聲：“這個民族的人本來就不多，而且他們幾乎都生活在莫斯科，我當時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放了那一把大火，燒了自己的家園。”

        “焦土政策嗎？”小玫瑰記得沐純和自己說過，而且這件事他講了不止一次。

        “是的。我好像從前一直理解那種感覺，但是這么些年過去了，我又好像不懂了……那種感覺到底是‘我守不住的，你也別想得到’呢，還是說‘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這里，我們會有新的家園’……”

        說完，沐純又噸了一口紅酒。

        小玫瑰看著他的神情，心里也難過起來：“沐，沐純……你是不是，醉了？”

        男人擺擺手：“沒醉。”

        醉了的人永遠都會說自己沒醉，這是沐純從前教給小玫瑰的道理，現(xiàn)在小玫瑰覺得用在他自己身上十分合適。

        “不要這么悲觀的，沐純……”

        其實這個時候小玫瑰并沒有想到，沐純其實已經(jīng)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了。

        沐純微笑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樂觀了啊！小玫瑰，你知道我從西方回來，第一次在諾貝利廢墟的研究所舊址看見你，看見你向我伸手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

        “什么？”小玫瑰也想知道。

        沐純回憶著，身體向前傾，認真地看著少年的藍色的大眼睛，緩緩道：“我看你的眼神，總以為你是在等什么人，然后……那個人回來了。”

        小玫瑰心中一顫，放下了杯子：“在……等什么人呢？”

        “據(jù)說一個人的潛意識里如果一直想著某件事的話，他就會下意識地做出一些自己想不到的動作，你是不是在遇見我之前還遇到過什么人？”

        小玫瑰仔細地想，但是并沒有結(jié)果：“您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這里沒有植物變異，所以我也只有您一個人類朋友。”

        “我希望地球上能多一點像你一樣可愛的生物，這樣即使人類從這里徹底消失了，你也不會孤獨的。”

        小玫瑰低下頭。他親眼看著男孩成長，從一個遇到事情總是愛哭的小哭包，成長為一個堅強的人。

        但是小玫瑰還是原來那個小玫瑰，他會成長，但卻不會變老，這就意味著他可以永遠活下去。

        “你……還要再出去嗎？什么時候呢？”

        “不出去了吧……也許還要再出去看看，說不清……說不定我在哪里停下腳步的時候，就能看到從羅莎星來的國際救援隊。”

        小玫瑰沉默著。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希望‘玫瑰計劃’從一開始就沒有，我希望它是一場騙局。”

        “為什么？”小玫瑰突然抬起頭，不解地問。

        男人道：“因為那樣的話，從我的父母和哥哥死去的時候開始，我就失去了全世界，我也可以不用在戰(zhàn)場中裝死，我可以勇敢地面對死亡，沒有精神的寄托，我就會很快死去。”

        “但是你知道的，沐純，”小玫瑰試圖安慰他，“一億光年很遠，你不是說也許來接你們的飛行器遇到了什么問題。”

        “但是我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地球已經(jīng)快要徹底被這種黑色的東西纏住了，它像幽靈，過不多久，這個世界就會徹底毀滅，那點可憐的糧食不會再有了，一切都會歸零，地球會變成一顆死行星。”

        “……”

        “小玫瑰……”沐純酒色上臉，他的頭低下來，然后漸漸趴在桌子上，仿佛在親吻大地，“我好像喜歡上這里了，我喜歡碑林……我不想再出去了，我想守著這些亡魂，我想陪著我的老朋友們……”

        看著他的樣子，小玫瑰的目光也變得哀默起來。

        “沐純，我……也喜歡這里。即使有一天你離開了，我也會替你守著這里的，你不要難過。”

        “小玫瑰，”沐純突然開始哭了，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而無力，完全不像一個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諸多苦難的大人，而是……

        小玫瑰覺得此刻的沐純可憐得像一個孩子，哭得像是自己初次見到的，那個捧著幾截斷掉的手指望著自己的孩子。

        男人的哭泣漸漸沒了聲音，他擦干眼淚站起身，走到屋子外面。小玫瑰跟在他的身后。

        屋子前就是沐純給自己立的墓碑，五步之外就是小玫瑰的小方尖碑。

        “你知道嗎？我看著這些石碑，我總覺得無比親切，他們都是有生命的，他們每一個人的遺骸里都有一段故事，他們都是散落在人間的天使，都在渴望回到天堂……”

        沐純哭得眼角泛紅，聲帶顫抖，小玫瑰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男人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

        一切都這樣靜默著。屋外，遠處依稀還殘留的沙丘傳來聲響，在悲泣，如同一首挽歌。

        “你聽到了嗎？”沐純痛苦地笑著說，“沙丘傳來的歌聲……”

        語畢，小玫瑰看見男人閉上雙眼，微風吹過他滄桑的臉，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在接受一場洗禮。

        小玫瑰很早就知道，沙丘是會唱歌的，他有時候就是靠著與沙丘的對話挨過那些無聊的日子的。但是這些年，土壤開始板結(jié)，就連沙粒也少了，黑色的不明物體開始肆意蔓延。小玫瑰可以從這種東西里汲取營養(yǎng)，但是這里面太黑暗，太安靜，他總是想探出頭來看看外面怎么樣了，沐純回來了嗎？他又會帶什么樣的故事回來呢？

        風傳來的歌聲總是很淡、很輕，小玫瑰真的很害怕有一天，連沙漠里的歌聲也消失不見了……

        但沙丘消失是注定的，總有一天這里會徹底安靜，什么都不再剩下，只有這種黑色的東西與它不朽的生命為伴。

        小玫瑰這樣想著，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背被什么東西輕輕砸了一下。然后如同沙漠里久違的暴雨，傾斜而下。

        “沐純……我好像，可以哭了……”小玫瑰盯著滴在自己手背上的水珠，怔怔地說，“而且我……也聽到了沙丘傳來的歌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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